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躺在床上,可以翻身,可以趴着,但不可以坐起来、站起来。明白了吗。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护士说。众人都说明白。其中一个忍不住笑了。护士又说,这里有监控设施,如果有人实在想坐起来、站起来,就意味着中途退出实验,并按时间数取得酬劳。那上厕所怎么办。有人问道。护士说,每天中午有一小时排泄时间,可以下床去卫生间,床边还有夜壶。说完就合上门走出去。

人们窃窃私语起来。这不知道是研究什么的实验啊。管他的呢,挣着钱就好。躺着就能挣钱,这么好的事还从来没有过。也不知道能躺多久啊。我默默地躺在床上,一言不发,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双手枕在脑后。旁边床铺的一个人用标准的普通话问我,你叫什么,我扭过头,他留着小山羊胡,眼睛不大,炯炯有神。我说,我叫,刘刘,你是。叫我小罗好了。小罗说,你平常喜欢赖床吗,我摇摇头。当我不困的时候,我就坐起来。小罗说,我平常就喜欢躺在床上不起来,舒展着四肢,像一只躺在沙滩上的无忧无虑的海星。这次活动正对我的胃口。我怀疑你是不是幕后发起人。哈哈,我哪有。

这是一个大房间。一色洁白的墙壁,三列十排,一共三十张铺,但只有二十九个人。没一会,又有一个人被领进来。护士又说了一遍细则。那人躺上去,护士就按了计时器。那人问,可以看书或手机吗。护士说规定每天至多可以看六个小时的书或手机。那人神色黯淡了一下。我还以为想做什么就做呢。

护士往出走,走到门口,翻过头,扶着门轴,对我们说,现在人齐了,为了保证大家的休息环境,即便有人退出,也不再往里加人,请大家放心。我们都嗯了一下,有人说谢谢。

护士走后留下一片静默,宛如稻麦收割之后秋天的静默。有的人拿出早已备好的书本,有人用手机看电影。忽然警报器响了,呜呜啦,原来一个人忽然坐起来了。护士走进来,摁灭了计时器,说,两个小时。那人遗憾地看着大家,脸上堆了一层白霜,说,啊,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这个不可以算作排泄时间里吗。护士摇摇头,说还没到中午。他还努力争辩着,我朦朦胧胧睡了一觉,一醒来还以为在家里,就坐起来了。护士摊手说,那我也没有办法了,规定不能坐起来的。那人只得站起来,收拾好东西,走出去了。有了这个教训,我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我不是在自己家,我是在实验室,我不能随便起来,我要在中午起来。大家也都在心里告诫着自己。

中午时候,护士推着餐车来给我们送饭,说这时候大家可以去方便,也可以坐起来吃饭。大家如同得了赦令,纷纷下地,有人站着,有人坐着吃起来。有人则一溜烟跑到厕所去,说,我已经忍了很久了。我站起来,活动一回筋骨,拍拍大腿,站着吃起来。小罗走过来,说,这菜不错吧。我说还行。他边嚼着一块猪肉边踱着步。吃完饭,我们一起出去转转,医院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液的味道,形色匆匆的医护人员、神情抑郁的病人及其家属、不明所以胡乱窜跳的小孩仿佛医院奏鸣曲上的音符,从早到晚,周而复始着。窗外静静的凉亭是红色的,我们走到那里,凉凉的风吹过来,就像从旷野中吹来一般。我们一边踱着步一边说了一会话。哨声响了起来,我们急忙往回赶。躺在床上,护士来清点人数,不多不少,二十九个人。护士满意地笑了,说大家做得很好。

大家躺下,又有人拿出手机玩着,翻开书本看着。有人则更喜欢现实生活,和邻人一起聊天,说许多现实中的故事。有人放下书和他们一起聊天。两个相隔不远的人下起了盲棋。我虽然也会下棋,但我并不能记住每个棋子的位置。小罗趴着看一本书,我问,你看什么,他像是自己也不知道似的将封面翻过来,然后说,《杜月笙大传》。好书啊,他点点头。问,你看什么,我说《春琴抄》,他摇摇头说不大知道。我们又继续看起书来。

天色将晚,护士又过来了,我们又吃了一顿饭,萝卜炖牛肉。小罗吃完擦着嘴说,饭不错。六个小时的看书时间用完了。我们不得不找一些别的事来做。我说,讲鬼故事吧。小罗点点头。从前有一个士兵,他在征战时候被敌军一箭射中,跌落悬崖。数百年过去后,一群郊游的人在野外发现了一具有些生锈的盔甲,就将它带回了宿舍。半夜,那个住在盔甲里的鬼跑出来吸他们的血。不要说了,旁边的一个人说,说得好瘆人。我打住,看到那人已经钻进被窝,捂住耳朵,用眼来打量着我们。哈哈哈,小罗笑道。

来回不停的翻身声音如同翻阅书籍。虽然躺在床上容易犯困,但我竭力不让自己睡着,因为如若睡眠时数不变,这时睡着就意味着半夜时候可能会醒来,那种夜中难寐又不知要做什么的感觉真是让人难过。不讲鬼故事,就讲普通故事。小罗讲,从前有个人醉酒后,被公安局抓了起来,第二天他问警察,为什么抓他,警察说你杀了人。他啊了一声,说我哪里杀人了,我一直在喝酒。警察说,你喝完酒后扔了一个酒瓶,正砸住一个路过的老太太,很快你喝完第二杯,老太太准备找你算账,你恰好又扔在她头上,她就一命呜呼了。不信你可以去看监控,一清二楚。他大呼一点都不知情。我说你是编的吧,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说你的眼珠转得快而语速却慢。反正就那么回事,他说,故事嘛。

又有说有笑地聊了一会,聊天人数由两人攀升到六人。又由六人变为十人,大家就玩起了狼人杀,不知为什么,我抽中狼的概率很大,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狼人派到人间的卧底。玩兴正酣,护士突然推门过来说,快要熄灯了,大家准备好就睡吧。我们方才睡下,黑暗结结实实地降下来。睡意如同脚步一般紧随而至,我几乎能听到它的脚步,就像雨水落地一般的湿哒哒的细细柔柔的声音。

夜半我醒过来,监控摄像头散发着晕轮一般的红色光亮,有人嘟嘟囔囔地说着梦话,有人长大嘴巴打鼾,还有人来回翻身,我想他可能还没有睡或者像我一样突然醒来。还有汩汩流动的如同泉水一般的声音,一股尿腥气散布过来,原来是一个人在用夜壶撒尿。我慢慢回想起自己刚才的梦。我梦到自己跟在一匹狼身后,它呼啸如风。它的步子很快,我跟得很吃力,边走边呼呼哧哧地喘气。走着走着它不见了,我刹住脚,发现下面是一处断崖,风从下面飕飕地吹过来,深不可测的悬崖下仿佛一个旋转着的星空。我被吓出一身冷汗,就醒了过来。我往床中间挪了挪,生怕自己掉下去,而后揪紧被子,翻个身,头脑中满是漫无边际的银河系行星一般缥缈的东西。我想用“脑海”来形容我的脑子已经不够了,应该用“脑宇”才行。

是第二天的喧声将我从梦中赶出来的。我记不清什么时候又睡着了。看看周围,他们大都醒来了。阳光如同一匹长之又长的光洁的白色绸缎,铺将过来。小罗对我说,你也醒来了,睡得很香嘛。我说我半夜还醒过一次。哦,小罗说,又有一个人被开除出局了。为什么。因为他忘了自己待的地方,一醒来就趿拉着鞋准备上厕所,警报就响了。

吃了早饭,我就期盼着中午的到来了,就像一个等着贵宾到来的仆人。我是多么想去外面转一转,跑跑步,打打球,只是站一站也行。小罗说,你是不是很想离开床,我说是的,你怎么知道。他说,像我这样一个曾经那么热爱床铺的人都觉得厌烦了,你们更是这样。我说我现在看见床就恶心。

时间仿佛放慢了,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抻得如同拉面一般长。我们都仿佛跋涉在无边荒漠中的行人。我的脑海不知为何浮现出这样一个情景:茫茫大漠中,我走在一根高高架起的钢丝上,战战兢兢地。

中午终于到来了,我们就像监狱中得到放风机会的犯人,争先恐后地向着自由跑去。匆匆吃完饭,大家就或坐或站或跑起来。我和小罗等人一起绕着凉亭跑步,而后洗个澡,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床上去。有人为了表示对床的不满与抗议,径直站在床上,还有人在床上站着跳,如在蹦蹦床上一般;有人则在床上倒立,双手托床,头朝下脚朝上。有两个人在床上跳起了华尔兹。

一个小时毕竟太短了,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之中。下午到来了。人们又开始用各种方法来排遣着时光。有人睡午觉,有人想要看书,有人则聊天解闷。我想要睡觉又睡不成,于是对大家说,我们要不每天做一个时间安排表吧,让大家更合理地安排时间又不互相干扰。大家都看着我,睡下的也睁开眼睛朝我射来朦朦胧胧的眼光。我说,我们早上、中午时候统一睡午觉或者看书,下午睡醒之后聊天或游戏,直到晚上睡觉,大家觉得怎么样。很多人都说赞成,我说如果习惯实在不同可以提出异议。就有人如小鸟一般又叽叽喳喳起来。经过讨论,大家都还是拥护我的提法。

就这样过了几天。在中午自由活动的时候,大家发现自己的腿脚麻痹,行动不便,不能顺顺利利地跑跳了。大家一算,已经七天了。这期间又走过三个人,一个是因为临时有事,不得不离开;一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问题和护士发生了龃龉而离开,还有一个是半夜将身体蒙在被子里偷偷坐起来。现在还有二十五个人。大家一边羡慕着他们终于得到了自由,一边又为他们不能长久坚持而惋惜。一个说,七天了已经,我没想到自己坚持了这么久。但我现在快要丧失运动能力了。我要走了。于是又走了一个人。护士撤走了多余的床,我们的地方更大了。晚上两个人玩游戏吵了起来,一个说,你今天就给我走,我不想看到你,另一个说,这又不是你家,你管我走不走。事情以两人起床打架告终。小罗问,现在还有几个,我说,二十三个,哎,不对,二十二个了只剩。他说,坚持就是胜利。据说只要坚持到后来几名还会有奖励。看完了《春琴抄》,我觉得佐助对自己真是太狠了,竟亲手毁了自己的双眼,何等沉重的爱呵。那么痴情的人,很多人一生都遇不到吧。又看了泰半的《痴人之爱》,不禁感慨人之变诈真不知几何哉。他在书角写下一段批语,“读《痴人之爱》,不禁做此等思维——尽杀天下淫荡鲜耻妇人如娜奥密、潘金莲、庞春梅、马蓉、邓文迪之流。而不喜谷崎润一郎、村上春树等宽让女性者,转而嘉悦三岛由纪夫、毛姆诸公。”写完了看了两遍,又觉得有些偏执了,就又用笔划去。小罗则又从头开始看《杜月笙》,你怎么又看一遍,他说我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最低也有十遍左右。我做梦都想做老大呢。我笑说,那你做梦好了。

白天的日光总是昏昏黄黄,如同一滩黄水,我们趟在里面。小罗说,要不咱们也走吧,时间长得好像没有尽头。我说,你很不舒服吗。他说是的。我不再说话。晚上玩狼人杀的时候,大家的兴致似乎也没有那么高了,谁都有赢得时候,自然也有输的时候,大家在反复的狼人、平民、情侣等身份之间来回摇曳,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第二天又有两个人实在忍受不了煎熬就坐起来走了。我说那我们也走吧,小罗又说,算了,熬一天是一天。

有几天我总是半夜醒来,可能是噪音的干扰,也可能是趟在床上的不适。总之夜晚就像被一把利剑斩成两半的躯体,让人不知所措。一天我看到一个人站起来了,他穿着鞋,踉踉跄跄地在床铺之间走着,嘴里用方言反复嘟囔着几句话,我听了两遍才听明白,他说,我是不会屈服的,我是一只会飞的鸟。说着他还挥动双臂模仿鸟的双翅。我心里明白他是在梦游。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梦游,不由得屏息凝神,他的脸呈灰白色,眼睛半睁半闭,口中喃喃有词,就像念经颂咒的和尚。第二天天明他就不得不退出了,摄像头捕捉到了他如醉酒一般的游走。

手头的书快要看完了,日子过得清汤寡水,和同伴们也将很多东西都放在舌上说过一番,如同将食材放在火锅中涮过一遍,我们逐渐变得沉默麻木,整个屋子仿佛结了一层霜,大家都冰冷着。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十九天了,还剩十五个人。护士过来对我们说,已经有一半的人已经由于各种原因被淘汰了,剩下的都是好汉。为了奖赏你们这么多天的坚持,今天中午吃火锅,除了吃饭时间,医院里特意在今天让你们多自由活动两个小时。大家都雀跃着。小罗第一个从床上蹦起来。

火锅是一口九宫格的大锅,架在食堂的灶台上,食材很丰富,有血块、冻豆腐、牛羊肉、虾滑、茼蒿、杏鲍菇、白菜等。大家都坐在椅子上,拿着一只满贮了麻酱辣酱的碗,向锅里夹着菜。辣汤鲜汁,都笑脸相迎,谈天论地,一时间吃得汗流浃背,不亦乐乎。一直吃到肚子里一点东西都容不下为止。心满意足地摸摸微微凸起的肚子,擦着嘴唇,心里暖暖的,幸福得像一头头在阳光下晒着太阳的猪。但因为有人好久不吃辣,没一会就要去上厕所。厕所就人满为患。有人腿抖着不能用普通的蹲式坑,就去找坐式。

余下的两个小时里我们一起去医院旁边的一个足球场踢足球。因为长时间不下床,大家就只在半场踢。我小步慢跑着,将球传给不远处的小罗,但脚上力气不够,球滚了半路就抛锚了,被别人抢去。大家又追去。球就有气无力地滚着,仿佛在嘲笑我们的腿脚。我们就学着阿Q的样子说,我们先前——比你阔多啦。有人腿战栗着,跑不动了就坐倒在地,球从他的身边掠过去。

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我翻过身趴在床上,双肘拄着床,将枕头放在下巴下面,双手夹着书看着。小罗说,其实也没什么,是吧,有人因病住院不也得一个月多。我点点头,这倒是。好歹咱们还有一个小时的下床时间,就是无聊的不行,一天也不知道干什么。睡饱就好了。其实也睡不饱,虽然守着床,不知道为什么,这大概就像那个养蚕人,自己织的东西却不能穿。和他说着话,我不知道看到哪一页了,又重新往回看。他叹了口气,说,人要是不睡觉就好了。

为了使腿部保持健康,我们在床上练起了俯卧撑,脚部支着床底,床铺咯咯吱吱地摇着。护士有一天进来看到了,也没说什么。

一个原先不喜欢长时间卧床的舍友现在反而喜欢了,他说,这真是懒人福音啊。小罗怀疑他是不是心里十分厌恶而外表显得很喜欢呢,为了最后独自一人得到奖励。我说,不至于吧。他说,兵不厌诈,你看他已经很难受了,不过这谁知道呢。我看了一会舍友,他隔一会翻一次身,就像在锅上烙着的饼子一样。眉眼之间也满是不耐烦。我说,有没有另一种可能,他说喜欢是真的,但表面又假做出厌恶的神情来,故意让人以为他是假装喜欢实际厌烦,以得到一种愚弄别人的乐趣,你看,他时不时偷笑着;不仅如此,还可以让别的人斗志消沉,最终只得出局。小罗说,你分析得比我还要深,我真是甘拜下风,看来还是你做老大比较好。我笑着说,这都是逗你玩的。

但不管怎样,就像寒冬到来之后的北方,宿舍越来越萧瑟了。人们如同被从树上吹刮下来的叶子,人越来越少了,连可以一起玩狼人杀的九个人也不够了。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就猜拳。连划了两次拳,都没有决出输赢,第三把五个人出了布,三个人出石头。三个人又猜,其中一人输了,说真心话,供出他曾经和十个女人有过暧昧,我们都哇地叫着,让他传授法门,他说其实也没什么,只要用真心就好,我们一起嘲笑他,十个还有真心,真是花花公子呀。小罗输了时候被要求学驴叫,他就哑着嗓子,哈呼哈呼地叫起来。打击一阵叫好。还有人在真心话的时候说自己从前杀过一个人,那你,我们都惊讶地看着他,他压低声音说,有一个碎尸案就是我干的。看着他一脸肃然的表情,我们都半信半疑地望着他,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一样。他见我们有些怀疑,舔舔嘴唇说,碎尸嘛,然后放在锅里煮上几天,什么痕迹都发不现。天啊,三十几天竟然和一个杀人犯在一起,要不是他现在主动说出来我们肯定还蒙在鼓里。我故作镇静地说,你真厉害。是吧,他说,不过我只告诉过你们,你们可不要告给别人。你们即使报案也没办法,那么多年过去了,证据早就没有了。哈哈。我们面面相觑,一时沉默如谜,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说,大家都累了,今天就早点休息吧,说完我故意打了个哈欠。大家就都躺下来,脸上都有了惊惧的颜色。

次日就有三个人离开了。小罗用眼睛示意让我也离开,我摇摇头。中午时候,我和他一起扶着墙走到凉亭那边,我说,我觉得这是真的。他也点点头。所以我昨天夜里写了个纸条塞给今天要走的人,托他们向公安局举报。他说,真迅速啊,不过像他说的那样,很难将他绳之以法。我说,不管怎么样,都要试一试,还有五个人了,要保证我们四个的安全。今天三十几天了。小罗掐着指头算一遍,说三十六天了。

五个人中,有那个说喜欢卧床不起的人,还有杀人犯、我、小罗,第五个平时不大说话,也不怎么和大家一起玩游戏,当听到那人杀过人后,他也没有显出惊讶的神情,估计来头也不小。

小心翼翼地度过了两天,大家已经没有玩游戏的心情了。杀人犯像是没事人一样和我们说笑,有时候我紧紧盯着他,想从他作为窗户的眼睛看出点什么来,但除了和普通人大致相同的眼白与稍显浑浊的眼黑,什么也看不出来了。我忽然记起来在他玩狼人游戏的时候,他做狼人时候总是伪装的很好,沉静无为,像一个得道很深的哲人。

那天中午他揪住我说,我知道你这几天在寻找我的破绽,但你是发现不了的。因为我已经成了新人,你知道什么是新人吗,我已经悔罪了,我曾经自首过,但警方因为证据不足不能立案也不能逮捕我,只能以我发神经的名义将我赶出去。你以为我的良心会不安,其实不是的,我现在已经复原了,就像游戏中说的,满血复活。但我再也不会去犯罪了,因为那样我就会得到翻几番的罪恶感觉。要知道人并不是怕犯罪,而是害怕那种内疚、提心吊胆的感觉。但就是这种感觉,同时也会让人觉得侥幸、狂喜,就像你明明知道吃鸦片上瘾但你还是要吃一样。现在我已经完全戒除了,不然我也不会像醉酒后不小心说出心里话一样把它们说出来。不要以为罪人良心上永远会背负着什么,什么都没有,完全是你们这些隐蔽的罪人做出的想象。生活在世上,又有谁没有罪恶,只不过你们的罪游移在道德与刑罚的边缘,免于惩处却也不见得那么干净。

听着他的话,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的话。我说,是的,太阳底下不仅没有新鲜事,也没有完全的光明。

我决心不再对他加以戒备。但当天下午他就走了。他对我们说他说的话大家不必当真,他是一个精神病人,并让我们忘了他。

不管怎样,我们几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当我们三人一起聊天的时候,那个不苟言笑的人似睡非睡地躺在那里,眼睛里还泄着一丝光亮,仿佛正在酝酿什么阴谋。我问他,一起来说说话吧,他不答。睡着了吧,小罗说。喜欢卧床的那个人被我们称为老魏。老魏头发很长,就像艺术家,但他说自己是一家电机厂的工人,跟艺术家一点边都不沾。他笑呵呵地和我们说,你们知道我梦到了什么吗,我梦到了满地的粪便。一条狭长的小巷中,一侧满是屎粪,我肚子鼓胀想要寻找一处拉屎,结果一直走到巷尾,土黄色的墙壁开始变得倾斜,终于找到一小块不那么脏的地方,我就朝墙的侧边蹲下去,墙轰然倒塌,幸好没有砸到我身上。见我们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他说,你们不知道吗,梦见大便满地主富贵。我就要富贵了。哈哈哈。

为了挨过这越来越无聊的时光,我让家人买了几瓶酒给我带过来。五十二度的西凤酒,就着花生米,我们边说笑边喝着。这次那个人也和我们一起喝酒。四个人觥筹交错。酒很辣,但齿颊留香,喝了几杯,小罗说他有些头晕了,老魏的脸面也有些潮红,只有我和那人没有什么反应。我对大家说,一醉方休么,来,再干一杯。小罗笑着说,他没醉,就是有点晕,还清醒得很。他的身体摇摇晃晃,像是一只行人走上去的独木桥。老魏说我总容易脸红,大概是体质的原因。那人默默喝着,说好酒。我说,好酒量。他笑笑,说,一个人喝惯了。我说,喝得尽兴就好。不知什么时候,小罗与老魏都睡着了。那人与我又喝了两杯将酒喝完。我问,你平时做什么工作,他先摇摇头,而后说,我呀,我没什么工作,我的职业是生病。你是一个病人。他说嗯。那你来住正好。不过为什么不去专门的病房呢,他说,这原先就是他的病房,里面有各种摆设,如今腾出来给你们住了。那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做这个实验吗。他神秘地一笑,说你想知道吗。我说想。他说,这都是我父亲的主意。我说我住这么大的病房很寂寞,他过两天就说要不这样,招募一批实验者,给他们酬金,陪你一起。那么我们来就是为了陪你。他说,也不完全是,还有一个目的,是研究卧床病人的诸种状况。我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我又问,你看起来气色很好呀,他说我也不知道得了一种什么病,就是浑身难受行走困难,去了许多医院请了许多医生都没有办法。是不是心理方面的原因,他说也请过这方面的专家,但来了几次也不能说出所以然来,毕竟我没受过什么心理创伤。还做过几场法事,巫婆跳大神、钻火圈、叫魂、找替代什么的,就像马戏团一样,但也没什么用。我说,这么晚了,睡觉吧,晚安。他也说晚安。

我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升起一种隐约的同情。

翌日中午我悄悄地对小罗透露了这一消息。他开始对这种利用行为很气愤,后来又有些同情了。他说,明天就是整整五十天了。这时候忽然传来老魏的声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们的身后,说,那我今天就走了,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坚持到最后的。你们瞧,我的腿都有些肿了。今天就走。说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我说,他听到了我们的话。小罗说,那我们呢。我说,我再问问他,五十天也很多了,我们走了他可以招募下一批志愿者。小罗说行。

我们一起去找他。老魏已经打包好了自己的东西,对我们说,老兄们,这么多天一起不容易,咱们后会有期。说着背起背包就往外走。我们说了再见。我和小罗对那人说,志强,这一批志愿者走了你还会招募下一批吧。他说,可能会吧,你们要走吗。小罗说,快了,你放心养病,我们可以常来看你。志强说,这么多天,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握住他的手说没事。如果你实在寂寞,我们可以再多陪你几天。他说,谢谢,不用麻烦你们了。除了我,你们俩是最后走的人,我让父亲给你们颁发奖励。下一批志愿者已经招募好了,你们可以放心走了。他的手很是白嫩,就像女人的一般,这双手美极了,适合弹琴、画画、插画、傅粉、施朱,却唯独不适合生病。我说,有手如此,还发什么愁呢,吉人自有天相啊。志强说,见笑了,我这全身只有手还好,其他都像瘫痪的机器一样,没什么用处了。说着他揩了一把眼泪。我们又安抚他一阵。他怕我们为难,就不再哭了,反而露出一副笑脸,对我们说,再见了,朋友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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