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肚子里的孩子其实是你的

云居打开一张封装完好的信纸,从里面取出一张信笺,看到下面的文字:

云居,你得承认,春华肚子里的孩子其实是你的。春华她对你一往情深,你却置之不理;她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找你,而你竟然无动于衷。你为什么一点都不顾惜她呢。虽然感情的事并不能勉强,但你为什么要欺骗她的感情呢。

他的头脑瞬时变成了马蜂窝,无数的马蜂在其中嗡嗡作响,这是什么意思呢,虽然他和春华的关系很好,但也并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啊。他继续往下看。

那时你说刚见到她时就已经喜欢上了她,但其实你并不是那么喜欢她。她只相当于你的某一个影子,当你站在路灯下面,难免有很多影子。她无可自拔地与你陷入了爱河,这同时成为了她懊恼的源泉。

他倒是知道春华确实从家乡赶来,她需要乘坐大巴、火车与轮船,她一定经受了许多颠簸,她的脸上一定扑满了风尘,也许她赶不上火车或轮船时候,还要在某个褊仄的宾馆居住一晚。这对于喜欢洁净的春华来说不啻一种折磨。

直到她觉察了你的欺骗,她依然没有说一句你的不好,她只是说也许当我去见他他就会回心转意,但没想到你竟将她拒之门外,连见也不想见她。她是多么伤心呀,连带她肚里的孩子也是多么伤心啊。但她说她从不后悔跟了你,因为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云居越看越觉得莫名其妙。他忽然想起倒是有一个这样的夜晚,他当时喝醉了酒。身边倒是有春华,但并没有非分的举动。有没有呢,事到如今,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了。

他是去年认识春华的。春华喜欢文艺,走出大学不久,在一家公司工作,他去她的公司办一件事,正好遇到了她。后来又在一个活动上遇到了她。但他是一个已婚人士,虽然他很欣赏她,但也只能止于欣赏而已,再进一步却不能了。

后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辞了职,回到了家乡,难道就是因为他。当时她曾表达过想要一起生活的意思,但他没有明确的表示,大概她十分伤心吧。

那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信呢,他从未说过自己喜欢她啊。一定是有人造谣。他是一个清白的人。他独自在如水的月光下走,在月光的照耀下,他从未感到自己如此清白明朗,几乎是一片碎了的月亮。

他打电话问春华,但无人接听。

回到家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理作用,妻子的态度好像与往日不同了一些。从前她是怎样呢,好像并不能明白地想起,但总与现在的有些不同吧。妻子将菜端上来,儿子坐在对面,小声地啜饮着汤粥。吃过饭,收拾了餐具。妻子说,有些事要和你谈一谈了。他说,什么事呢,文件袋差点从他手中滑落在地。妻子说,是关于孩子的学习问题啊。老师今天又打来电话了,让我们的其中一个去。明天你去好了。他说,是吗,不过我明天要加班呢,恐怕回不来。她说,可我已经去过那么多次了。

云居有一个较为美好的家庭,他是一个知足的人。他不能想到自己会在外面有另一段感情,那样势必会破坏他心中的平衡。而那份平衡是他得以在世上安身立命的基础。他很喜欢儒家思想,认为它反映了人类共同的美好愿景。

但他又收到了另一封信。同样的信封与信纸。他还没展开信纸,心里就有些惴惴了。他左右看看,确定周围没有人。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信,里面的字迹一如往昔。

她又去找了你一次,但遇到了你的妻子,妻子问她是谁,她说是你的一个朋友。你的妻子和她聊了很久,关于最近的天气、人生中幸福的事,以及你的近况。你的妻子给她留下很好的印象,她想她们或许可以做很好的朋友,如果不是因为你。她决定不再找你了,既然你拥有这样完美的家庭。她很羡慕你,如果她是你,也会沉浸在这样的幸福中。因此对你没有什么好苛责的,人之常情。

云居长舒了一口气,他可以不必担心了。但同时他也不能不谴责自己,竟然将春华当作一个包袱。他曾经从她那里汲取过力量,得到过深刻的启迪,而现在,他们竟然由于一些难以测知的原因而不能见面。他们彼此处在同一个城市,走过对方走过的路,看过对方看过的风景,却无法再见到彼此。而她现在就要离去了。他放下信,决定去找她。虽然他不知道她现在哪里,但他觉得自己可以找到她。找到她又如何呢,但他不愿意想接下来的事。

他去了周围的一个公园。他在公园各处走了一回,没有看到她。倒是有好几个人像她,但走过去看并不是。他又去了附近的一家饭店。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就在那里。当他走进去,发现她果然坐在他们常坐的位置,两只手扭在一起,脸上的表情淡漠。他走过去,坐在她对面。她看到了他,站起来。他说一起坐一会吧。她又坐下来。他要了两杯果茶,两人一边喝茶一边平分着店里的沉默。因为开口势必会感到空虚。她的饭上来了,她低下头吃饭,时不时将一绺头发夹在耳后。她问他不吃吗。他说不饿。其实他想要欣赏她吃饭的姿态,她有一张樱桃小嘴,缓慢地错动着自己的牙齿。他想起从前吃饭他给她喂饭的时候。她吃了一半就将饭推到一边,说不吃了。

他说,你为什么没接我电话。她说,接了又如何呢。有许多事是电话里说不清楚的。他问,你从很远的家乡过来的吗。她点头说,是啊。他说,听说你怀孕了。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是有一些凸起,说,我想要把他生下来。我原来不喜欢孩子,后来发现还是喜欢的。他说,是我的吗。她没有说话。他说我收到过两封信,信上说了一些你的情况。你过得还好吧。春华微微低下头,眼眶中似乎闪着泪光。她抬起头,将头发甩在一边,说,还好。

他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多住几天吧。她说,我打算明天走,已经买好票了。他感到有些惋惜。问,你住在什么地方,我送你去吧。他们沿着熟悉的街道走,他们走过这里多次。但今天似乎与往日并不相同。他嗅到她的发香,勾连起许多往日的记忆。在回忆方面,香味似乎比其他载体更容易引起人的感兴。记得有一次他们站在雨中,共同站在一把伞下。就像龙猫中的场景。雨水顺着伞骨流溅下来。风吹过来,微微有点冷。好像此世中只有他们两人。他们相互拥抱。

站在旅店的转角,他说,你下次什么时候来。她大概说不来了。他说,那么,今晚我不回去了。她说,你回去吧。你的妻子会担心你的。他说,没关系。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要加班,不回去了。电话那头传来不快的声音,他匆匆说了两句,好像补丁,就挂断了。

旅馆的四面墙似乎攒集在一起,一面墙上开着窗子,将外面的浮云放进来。夜色也慢慢浸进来。打开灯,两人坐在一张茶几的两面,有种相看两不厌的味道。她很快投入了他的怀抱,她的眼泪也开始纷飞。他品尝到,她的眼泪有一种迷人的咸味。他说,你不要回去了。过了一会,她说,我明天就要回去。

他送她去车站,说,要记得给我写信。

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收到她的信。每次他走过邮局,都要停留一会,想象自己收到信件的快乐。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想念她。

虽然他回家后有妻子与孩子的陪伴,但总感觉缺少一些什么。也许是因为自己生活得过于平淡了吧。妻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无聊,说,你为什么总觉得不满足呢。他说,没有吧,我只是在想事情。说完后,他想自己到底有没有在想事情呢。也许没有吧。但他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不得不开始想问题。

可也实在没有什么可想。

这天回来,他的桌上赫然放着一封信。他打开信。他没有了开始时的喜悦。如果再早一些收到信,他可能会更加开心,而现在,在他就要遗忘的时候,竟又得到了这意外的消息。

之所以这么久没有联系你,是因为我想还是不打扰你为好。至于为什么现在又联系你,则是为了说明这一点。其实我没有什么话要说。孩子在慢慢长大,风在轻轻地吹,草在细细地摇,这样就很好。也许你看到他会很开心,因为他现在长得很好,这么说好像在说一株麦子或者其他什么。但我就不做涂改了,因为是在信纸上。我和孩子过得很快乐,对了,是个男孩,有点像你。但我们不会去找你,因为我们本身就感到自足。我从前没想过我们会过得这么快乐。但这并不是我想说的,我到底想要说什么呢。提笔之前总感觉有千言万语,现在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真是一个矛盾的人啊。

云居看着信,手微微颤抖。他想自己有一个多么容易颤抖的手啊。他坐下来,想自己应该写一封回信,同样不知道说什么。

他静下心来,脑海里奔腾着不绝的骏马。他握紧自己的笔,在纸上开了个头,但又撕去,一连撕了好几页纸。困意如同洪水一样冲决了他的心神。他打了个哈欠,嘴里有种红薯的味道,但只是一瞬。他胡乱画了几笔就睡着了。

第二天,他忽然想到自己竟在远方有一个很可能是自己的孩子,这是一种多么神奇的感觉啊。就好像另一个世界中还有一个自己一般。而现在的自己只是三分之一的自己。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正在变老。如果没有孩子,自己也许还可以是一个孩子吧。正因为人类的代际更迭,使自己无法再安享作为孩子的快乐。他想起彼得潘,但不是谁都可以永远都长不大。也许,这些想法可以写在信中。他一边想一边写。写完后折叠好,投入绿色的邮筒之中。他的心中怀着一种无望的憧憬。虽然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但毕竟很渺茫。

她的回信依旧来得很慢,像声声慢一样慢。

我开始重新审视我们的关系,我们是笔友吗。通过书信这样古老的形式,我们的心却似乎比原来更近了一些。如果我们从未曾谋面多好。当时若只如初见。不过我也在尽力忘记你的脸。就好像风将沙砾吹走。风吹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我说不清楚。也许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无尽的虚幻。其实,有时候和你说话,我却有种自己和自己说话的错觉。大概因为我们之间有很多相像的地方吧。如果我们当初是兄妹就好了。

看着她的信,他岩石一般的脸上涌现出泉水一样甘冽的笑容。他感到远方的远正如火柴的火光一般在幽暗与光明之间闪烁。他想要去找她。恰好单位里有一个出差的机会。他坐飞机去到她的城市,在公用电话厅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接起来问是谁。他说是我。她说好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他说,介意我去找你吗。她笑着说,你想来就来吧。

当他走到她家中时,她也刚好从外面买菜回来,两只手提着两塑料袋肉和菜。他帮她拎着。她说,我大约想到你会来的。他说,我早就应该来了。

他们一边做饭,一边说了许多话。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是谁说的了。人们不断相互交流,只记得只言片语,还忘了出处。好像墙上交错纵横张贴着的话语。

男孩正在写作业。有一种意料之外的安静。他的手紧紧攥着笔,埋头写着,灯光照在他脸上,脸上泛着白亮的光。他伸手去摸男孩的脸,男孩抬起头看他,将他的手格开。他想起正在自己家的儿子。他们中间似乎有根纽带联结在一起,冥冥之中。

吃饭时候,他将鸡翅递给男孩。男孩说谢谢。

他对她说,这么多年,你一定吃了许多苦吧。她摇头说,我倒不是很觉得。就连寂寞也不会,大概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喜欢孤独的人吧。何况还有儿子陪着我。我在一家公司找了一份文职工作,糊口也不成问题。每天回家看看电视,辅导儿子做作业。没想到时间就流到了今天。却感觉时间停滞不前一般。他拉起她的手,说,你的手还是从前那样白皙。她将手抽回来,说,但粗糙了很多,做饭、煮咖啡、洗衣服,没有一样不用到手。她笑了笑,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劳动。他说,你是一个勤劳的人。她带他去看自己的画,说,我最近发展了新的爱好,你看这几幅画怎么样。是几幅油画,他看着画,发出啧啧的称赞声。这些画色彩明艳,带着鲜明的暖意,透露出强大的生机与活力。好像要将世间万物都赅括进去,有光芒四射的太阳、黄金璀璨的向日葵、葱茏油绿的草叶。太阳的光芒浓厚得仿佛要融化,可以滴下金黄的汁液来。作为背景的天空蓝得如同倒悬的海洋,幽深而空灵。

他说,这是一幅有力量的画。她说,确实,在画这幅画的时候,我每天举很重的哑铃,胳膊上都生出了肌肉。他摸着她的肌肉,感到一股力量传到自己体内,如同电流一般,他的心颤抖了一下,好像里面住了一只蛰伏已久的青蛙。他想要咬一口,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的手臂咬了一口。她笑说,我可要去打疫苗了。他说,太不好意思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咬你一口。

他在她家里住了三天,他每天给男孩买玩具和零食,赢得他许多声的谢谢。她说,你可不要娇惯了他。男孩已经上三年级了,他能够做很好的功课,就像历史上许多单由母亲抚养成才的子女,有很大的发展潜力。他从来都知道学习的重要,将读书作为学习之余的休息。他和母亲姓,好像母系氏族一般,叫春卷。云居问他看的是什么书。他说看的是一本没有字的书。他将书拿过来,果然没有什么字。那么,没字也好看吗。男孩点头说,是的,没字更好看。他说,那么,为什么不看笔记本呢。男孩摇头说,不一样的。

他想,男孩一定领悟了他所不知道的一些道理。他对春华说,他是一个多么聪明的孩子啊。春华笑了笑,没有说话。

由着春华的笑容漩涡,云居坠入往事的回忆之中。印象中,他们很久之前就认识了,在正式认识之前。但两人一直没有什么交集,各自生活在各自的平行世界中,直到某个偶然的机缘,转动千山万水,转动一百座佛塔,两人才走进对方的世界。一个如雨林,一个如草原。那时他心中的阳光还很炽烈。

那时她穿着一件红色线衣,喜气洋洋的,线衣在她身上显出意外的熨帖。她的脸也被衬得红扑扑的,好像红红的果子。他虽然注意到了她,但因为互不认识,他轻易地将她混同于人群。她走在人群中,却显得那么璀璨。但他没有再多看一眼。他只是在人群中获得暂时的悦目。

他后来在一家饭店的玻璃上看到了她的影子。但玻璃上氤氲着水汽,看得并不真切。当然,也可能并不是她,而只是一种女子共同的影像,女性的最大公约数。他推开门出去,她已经不见了。

就好像忽然抬起手,但又无力地放下,中间有些无谓。郁闷得心中长了草,想要吼但又吼不出来。

春华的话声从他身边响了起来。话语声快要落到地上他才捡起来,明悉了她的意思。她在问,你在想什么。他说,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春华看着他,说,以前的事吗。他说,是啊,以前的事,现在发生过的许多事也很像从前的事。好像从来没有变过一样。但其实每一粒尘埃都在变化。

他离开的时候,春华正在睡觉,男孩已经醒来,和他摆手说再见。他坐在巨大的飞机上,感受着如云一般巨大而又断续的惆怅。好像半夜听到有人在凄清歌唱。

云居后来想,为什么她在睡觉呢。好像她一直都在睡觉一样。或者他专门在她睡着的时候走因为不知如何道别。但其实道别是最简单的事,就像吃饭睡觉那么简单。

然而上面的事情也好像隔了很久,好像是上一世纪或者上一生世的事。现在云居坐在书房,将几首歌反反复复地听,睡觉了也在播放着。他看一些书,但总有一些字需要反复辨认。他想起那个男孩。

而现在家中的孩子正在看动画。一边看一边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有些像公鸡。他好像一直生活在阳光的照耀一面,不知道竟也有不被照耀的夜晚。

妻子给他端来茶水。他说谢谢。他在家中好久没说谢谢了,妻子也愕然。他想,对于一些事情,自己总以为理所当然。但着实应该感谢一番。感谢泥土,感谢空气,感谢一切值得被感谢但又容易被忽视的事物。

隔了半年,他收到了她的信。

我想你在看这封信的时候心情很平静,这就是我为什么半年之后再给你写信的原因。和前几次一样,依然并没有什么事情,只是在现实生活中多一桩静下心来去做的事情,在现实的瀚海中抛下一根锚,以获得一种不被风吹走的乐趣。因为人生的底色大抵是苦的。但就像化学试纸一样,在不同的溶液中显出不同的颜色。记得从前你常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而现在的事实也不断印证着这话的正确性。他上了四年级,成绩波动幅度变大了。学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许我应该让他学习一门艺术。有一天外面传来敲门声。

云居看到这里有些惶惑,反复看了几遍,又看了一回信封,只有这一张信纸,为什么戛然而止呢。

敲门声之后呢,好像悬疑小说一样。他打电话询问,但对方没有应答。他想,她真是一个喜欢传统的人,只喜欢书信这样的联系方式,于是他写了一封信问她敲门声之后怎样。

那天他梦到了许多种可能,敲门的是一个逃犯,一头棕熊,一个警察,甚至还有自己。最后他把他们都统一在一起。于是敲门人一会是一个逃犯,他对她说,帮帮我吧,把我藏在水缸里吧。他看到了屋角的水缸。她说,可是我并不认识你,而且那里很明显。他说我是一个好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多时警察又进来问她有没有看到一只熊。她说没有,警察走后她发现水缸里确实有一只熊。她问,你为什么变成了一只熊呢。熊爬出来,她惊怕地躲闪,熊忽然变成了云居自己。她惊疑地说,你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云居说,我有七十二般变化。你的孩子呢。是啊,我的孩子去哪里了。

云居醒来,听到窗外传来的叫卖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看到儿子正在玩电脑游戏,他说,有时间去学习吧。儿子说好。儿子的脸上有一种纯粹的天真。他从中想到远方的男孩,似乎也是自己的孩子,但他到现在还不是很确定。他什么也不能确定。

他坐在椅子上,又想起了春华,虽然没有具体的形象,但也让人欢喜,是那种笼统的欢喜,一不小心就会忘记欢喜的缘由。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放下一切去找她。也许到了某一个时候他会这样做吧,但现在他依然是妻子的丈夫,儿子的父亲,父母的儿子,他活在众多的关系之中,充满了爱恨纠葛,好像蜘蛛活在自己的网中。终有一天他会厌倦的,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入土之日。

在云居看来,春华现在更近于一种理想了,他觉得她距离自己很遥远,就像一开始时候那样。他们只是刹那的交汇,在电光火石之间。见过不多几次面,来往过不多几次信件。连信件也好像是太空之外的来信。

而且每每在他将要她的忘记时候收到她的信。她写道:

上次之所以写到一半,是因为睡着了,第二天直接装进了信封,也没有细细地检查,但这并不能说我没有认真和你通信。事实上我每次写信都十分谨慎,以至于不知道究竟说些什么好。那么就让话题随处飘荡吧。可以说一说春卷,他的成绩非常之好,老师让他跳级,他现在已经五年级了。他长得也越来越高。你身边最近大概也发生过一些有意思的事吧,世界原是很有意思的,虽然不如你想得那么有趣,但还是可以时时出乎人的意料,让人觉得希望更加切近。如果你没找到有意思的事,可能是视角不对,如果你找到了,希望你还能找到更多。

他看着信,笑了笑,春华毕竟不失赤子之心。不像世上的大多数人,只关心一些物质方面的问题。他又自问,自己身边有什么样的有意思的事呢,好像很难找到。他过着一种波澜不惊的生活。春华却能够在平淡的日子里发光。

他也铺开纸,写下自己的话,尽力找了一些有意思的事。写下来感觉有一种物外之趣。妻子进来了,问他在写什么。他说没什么。将纸收起来。他说,你今天下班早呀。妻子说没什么事就回来了。然后开始做饭。妻子做的饭很好吃。他也走到厨房,帮助她洗菜,她说今天真是难得呀,他有些愧怍地笑了,他不大会做饭,因此大多是她做。她实在是一个家务劳作的能手,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如果单是他,家里恐怕很难保持清洁。他看着她的脸,脸上的线条柔和。他抱住她,吻了她一口。她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他的信被退了回来,为什么没有接收呢,他又检查了一遍邮编与地址,都没有问题。他又写了一封,寄出去。他想到,写信虽然要等很长时间,但乐趣似乎就在于那等,等一个人的到来,等一座城的转身。好像很多事都需要等,比如饭店的排队,约定的时间,人事的更迭。等到地老天荒。

这天,他又去了一趟学校,老师和他相对而坐。不一会把他的儿子也叫了过来。儿子垂着头,好像头很沉重,将双手背在后面。老师的呵责如同一场暴雨,将两人周身都淋得湿漉漉的。他常常走神,回过神来发觉老师在说他。走出办公室,他问儿子,人为什么要活着。儿子说,为了吃饭。他说,不是,人一定是为了某种情感而活着。这种情感超出了人的控制,有时达到一种偏执的程度,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信依旧被退回来。大概是他们已经不住在那里了。现在他只能等待她的新一封信的到来。就像站在海边,等一艘船的到来。船上有自己相见的人。夕阳西下的时候,他是一个落魄的断肠人。向来缘浅,奈何情深。但在夕阳与海平面交接的时候,海面被染得殷红,他又感到对于人类的普遍的悲悯。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悲欢,但细究起来又十分渺小,只是如灰尘匍匐在世间。而这时他的胸怀十分广大,包容天地古今。

他吃着和昨天相似的饭菜,看着和昨天相似的人,好像循环播放的歌曲,觉得生命也不过如此。但远方现在也离他而去,他处在人生的交叉路口,只能在交通灯的指令下随着人群向前走。他抬头看看云,云片纷繁缭绕,他好像可以乘云驾雾。但他的脚仍不得不踏着地面。

当他静坐的时候,妻子的脸、儿子的脸轮番闪过他的眼前。有时候他走在马路上,真害怕自己被一辆突如其来的车撞倒。那么,怎么处理自己未竟的事务呢,还没来得及回复的消息、准备联系的人、接洽的事情。他的亡灵会不会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或者随风散去,无牵无挂。然后是春华的脸,春卷的脸,他们好像重叠在一处,让他难以分辨。他也懒于辨认了。

云居日渐消瘦了,也不大说话。妻子问他在想什么。他说没什么。妻子说,明天我带你去看看医生吧。他说好,其实他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她对医生说,我丈夫好像得了幻想症,他总想象自己另有一个情人与儿子。但我很了解他,他每天都和我们在一起。医生和云居谈了一回,对她说,没关系,可能是压力太大了。压力太大就会不停地幻想,这种幻想可能会持续很长时间,好像漫长的电视剧一样,但这大致不会妨碍他的生活。他的幻想可以和生活平行,两者之间没有太大的交叉,不会感染。医生说了一个俏皮话,她也苦笑了一下。

云居终于等到了一封信,信上的话和他想的无差——

我们搬去了一个新的地方,何以如此呢,其实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想要和旧日的记忆做一个了断吧。我是一个怀旧的人,几乎没有舍弃过旧日的包囊,但现在,我想做出一些改变。不然我就要窒息了,我的苦闷远非语言可以表达,即使写出来也大概像是鬼画符,没有人会认得的。这样的苦闷每天撕扯着我,我受着多么苦痛的折磨啊。我流下眼泪,撕扯头发,用牙咬自己的脸。春卷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是啊,我能怎样说呢,即便和你说,我也再三斟酌。人类的悲欢都不相通。也许你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在我却如同一座巨大的山峰。我被压在了五行大山下面,今生今世恐怕都难以解脱。而你也许是可以帮我揭开咒语的人,但我并不愿意等待。我只想求一个痛快。或者喝酒也罢。

我没有留地址,因为我不想占用你美好的时间让你来给我写信。等我想要你给我写信时候再告诉你地址吧。祝你有一个美好的明天。

云居看着信,反复看了一回,确实没有地址。他不免有一种被放逐的感觉。但这样也好,他不需要考虑如何回应了。他其实是一个懒于回应别人的人。

但为什么妻子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呢,其实他早已发现了这一点。妻子那样地看着他,让他心里觉得不大舒服。而且妻子还带他去看病。难道妻子一心想要营造一种他有病的氛围,让他沉浸其中而觉得自己确实有病,就像小品中赵本山为将拐杖卖给范伟而不断说他腿瘸。但妻子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或许是为了约束他,妻子莫非早已知晓了真相。云居想,也不是不可能,像女人那样敏锐的知觉。但也可能是自己想得太多了,正因为自己如此作想而使得自己更容易被怀疑。儿子最近似乎也离他很远。他的周围似乎被孙悟空画了一个圈,别人进不来,自己却想要出去。

他成为了家庭中的失败者,一个失败的丈夫,失败的父亲,家中虽然如此之大,却没有多少他可以容身的地方。他生了病,不停地咳嗽,去医院检查了一回,配了一些中药。妻子为他用砂锅煮药。砂锅发出咕咕嘟嘟的声音。一种悠远苦涩的中药味飘荡在整个家中。妻子将药给他端过去,扶起他说,该吃药了。他坐起来,将药喝尽,苦味久久地残留在他的口中。他问,今天的药为什么这样苦。

他的咳嗽渐渐好转了。在他生病的日子里,妻子悉心地照料他,常常在半夜为他煎药,将被子给他盖好,用毛巾擦他的额头,扶他起来时用臂弯承接他的头的重量。他因此感到一些惭愧,自己竟然做过对不起人的事。

有一天晚上,他从一个骇人的梦中醒来,梦里好像有一双虚空的大手抓住了自己,他回头看,却什么都没有。后来他一脚踩空,跌入断崖之中,双脚一蹬,醒了过来,心脏悸动不休。他睁开眼睛,天花板似乎高入云天。身边的妻子不见了。他穿上鞋去卫生间,发现妻子正在开着灯的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他问,你为什么不睡觉呢。妻子看了一眼他说,睡不着看看星星。从巨大的落地窗往外望去,是闪耀的星空,如同身在地球之外的宇宙之中。周围闪耀着灯光的楼群也仿佛运转不休的恒星。让人想起梵高的《星月夜》。

他和她坐在一起。他说,我们好久没有谈一谈了。她说,大概是。不过没有什么一定要谈的。他用手搂着她的肩,说,当然,生活总是不言自明,但也许有一些事情是在我们理解之外的。我常常对你怀有一种愧疚。她说,你不需要的,我什么都知道。他说,你已经知道了吗。她点点头,我知道你神志不大清晰,常常陷入幻想之中,你不必为此自责。也许正是幻想,使你更加睿智,也更加能够体会到现实生活的荒诞之处吧。他忽然感到一阵迷茫,自己也不能确定了。是这样吗,还是另一种样子。他们之间隔了一道理解的屏障,虽然看起来是透明的,但很难翻越。他想要澄清这一点,但妻子将依然认为他是发痴吧。人与人的相互理解真是太难了。有时候竟比人与动物还要难。

他寻找那些与春华来往的信笺,但一封都找不到了。妻子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他将它们放在哪里了呢。或者如妻子说的,这些都是他的想象,其实并没有这样的信吗。

谁知道呢,他想,也许在鲤鱼肚子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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