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蝶,请等两分钟

他果真在原地等我,而且非常开心地双手叉腰,仿佛是重庆南路这条书店街的把关者,看着一家家的书店兴起,又看着他们一家家没落。

在台北四十年,我基本上很少参加文化圈的活动,大部分时间都在埋头干自己的活儿,久而久之,还真成了“单独行进的人”。这是兰州谷仓当代影像馆替我办的展览名称,参加开幕式后我转往潍坊讲课,回台湾几天后才得知,周梦蝶已于 5月1日过世。由于我也很少看报纸、电视,消息还是大陆友人告知的。

我还真是活在这个都市里的一个小小方寸之间,但知足无缺,也就不觉得孤独是惩罚,反而特别享受这份清净。这个道理周梦蝶一定比我更清楚,因为他这辈子完全活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在《孤独国》里称王。

为了写点回忆,我来到城中区的明星咖啡屋,坐在他最爱的位置上。桌上有本店家印的黄色小册子,翻开来就是明星咖啡的故事:

公元 年,一个 岁的建中毕业生(简锦锥先生)与 5个年纪比他大三轮的俄罗斯人,把“明星咖啡馆”从上海霞飞路七号延续到台北武昌街一段七号,从此开启了明星一甲子的璀璨岁月。美味的俄罗斯餐点与俄国皇室御用糕点,抚慰了无数包括蒋方良女士在内的俄罗斯同乡,也风靡了讲究美食的达官贵人。

而因为诗人周梦蝶在咖啡馆楼下骑楼摆书摊的传奇因缘,明星咖啡更成了台湾近代文学的重要地标,孕育出许多文坛巨擘。白先勇说:“台湾六十年代的现代诗、现代小说,羼着明星咖啡馆的浓香,就那样,一朵朵静静地萌芽、开花。”

曾在邻近大楼办杂志的内人与我,有五六年几乎天天都是在明星用过咖啡、煎蛋、土司后,才展开一天的工作。以为一切如旧,到了才知道,如今十点方营业,不供应早餐了。于楼下店面买了从前常吃的小丑面包、奶油清蛋糕、咖喱洋芋酥、俄罗斯软糖,上二楼点了咖啡。一切都变贵了,所幸咖啡依旧香浓,西点也仍是记忆中的好滋味。

高中毕业后,十九岁的我从乡下来到台北,第一个认识的文化界前辈是录用我的《幼狮文艺》主编痖弦,第二个就是周梦蝶。我们办公室在延平南路,到明星咖啡屋走路不到十分钟,每天上下班都会经过周梦蝶和他的书摊。高三尺七寸、阔二尺五寸的书架,一张矮木凳,看起来就跟主人翁的身子一样单薄。书架上放不了多少书,多半是他自己喜欢的诗刊与其他文学杂志,如《蓝星》、《创世纪》、《文季》、《笔汇》等,或是晚辈自费出版的怪书。记得有一本叫做《我的作品》,打开来,除了一篇短短的前言,其他都是空白页,什么也没。不是笔记本,就是书,还挂有作者姓名。

每回经过书摊,我跟周梦蝶便彼此点点头、笑一笑,很少交谈;再者,就是时间到了我就来拿稿。当时他那珍贵的书信集《闷葫芦居尺牍》刚开始在《幼狮文艺》连载,把写给老友或初识者的信变成极为典雅的散文,而我几乎就是当时这些作品的第一位读者。那时我就知道他的国学底子有多好,一手蝇头小楷更是令人爱不释手。文稿上的每一个字都是用毛笔写的,每一页都可当书法作品珍藏;可惜的是,当时还没发明复印机,原稿就那么直接送入印刷厂,被排字工人沾满油墨的手弄得污渍斑斑,惨不忍睹。

在我的印象里,周梦蝶从来没变过。第一次见面他的头发就是这么少,容颜就是这么老;夏天短衫,冬天长袍,无论艳阳直射,寒风冽冽,骑楼矮凳上的他表情永远是那个样子。他跟人讲话要仰视,人跟他讲话得低头,神情淡淡的,除非对方是位美丽女子;那时,他的眼眸会放出温柔的光芒,脸庞会漾出多情的笑意,让我感觉到,他也有隐藏着的青春。

当时的周梦蝶,了解的人就会特别尊敬他,画家席德进就是其中之一。那些年,我常到席德进位于新生南路一段的家与画室,在公寓顶楼里,见到那张著名的周梦蝶肖像从半成品变成落款后挂在墙上。盘坐着的周梦蝶两臂相扣,除了头部,全身都被裹在黑色大衣与围巾之中,像国王,也像看破红尘的得道人。画风带着一股锐气,把人物内心深处的孤傲都勾勒出来了。席德进替包括我在内的许多朋友画过素描及油画,我认为这一幅是他的肖像画巅峰之作,因为他让周梦蝶的形跟神都跃然而出。

在拿起相机之前,我被认为是个画插图的。其实,我在服兵役时还参加过两个诗社,一是“水星”,一是“主流”;两个诗社都出同名刊物,前者是报纸型的刊物,后者是 开本、两张全纸折成 页的薄杂志。社员不但没稿酬,还得分摊每期成本,想多发表几首诗,就得多出一点印刷费。在那段期间,我以阮玺为笔名,发表了近十首不成熟的诗作。刊出后反应两极,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大为激赏,其中两首居然被选入张默、萧萧主编的《新诗 300首》初版。

处女作《手》刊出不久后,在高雄旗津小艇队服役的我趁放假来台北溜达,快要走到书摊时,发现周梦蝶老远就以罕见的笑容在迎接我。面对面时,他突然从矮板凳上站起来与我平视:“你的诗真有意思啊!”那可是个极为慷慨的褒奖,让我一整天都轻飘飘的。

周梦蝶的书摊既是台北文化界的地标,也是他存在的声明,在此 20年,终因身体不好而于 1980年歇业休养,而世人竟好像也遗忘了他。许多年后的某一阵子,我却遇到他好几次。那时明星咖啡屋的面包房还在,二、三楼却租给人经营素食馆,附近早餐店我们几乎吃遍了,其中一家就在我们杂志社那栋大楼的第二层。周梦蝶有时也在那儿写东西,感觉他一次比一次老,而且愈发孤独了。

我没打扰他,觉得欣慰,好像一个特别的时代还没过去。有几回离开时把他的账单也先埋了,没想到有一天去结账,柜台小姐却说“那位老先生已经帮你付了”,完全不知道周梦蝶是谁!

他在座位上看着我们笑,然后走过来递给我一个滚动条:“这是祝贺你们夫妻的。”打开一看,是我最熟悉不过的笔迹,用中楷写的百来字,墨迹虽然很淡,却是笔笔都像锋利的手术刀,深深划入宣纸的纹理。我感激地收下,带回家收好,打算日后想个最佳方式陈列,却因为藏得太好一直没找着,以致现在想现宝都没办法。

又过了许多年,我才在老友陈传兴导演的《化城再来人》首映会观众席上看到周梦蝶。这部两个多小时的纪录片让我真正理解了周梦蝶,相信有不少人也是通过这部影片明白他的。那是他生命中最灿烂的一天,是全场的焦点,无论认不认识他的人都被感动了。他不仅在台湾独一无二,在古今中外的文坛上也是少见的特例。

我只拍过一张周梦蝶的照片,而且是临时起意。 1987年的某一天,我从武昌街口的马可波罗面包店推门而出,见他从明星咖啡屋的骑楼走过来,彼此打了个照面,眼神相会的那一刻,发现他的表情就像当年夸奖我的诗作时。

我忍不住唤他:“请等两分钟,我去工作室拿相机来帮您拍照!”他果真在原地等我,而且非常开心地双手叉腰,仿佛是重庆南路这条书店街的把关者,看着一家家的书店兴起,又看着他们一家家没落。
那是个阴天的黄昏,从镜头看去,光线已经差了,他却像一支船锚般定在那里,丝毫不受行人与车辆的喧嚣影响。是的,在台湾文化界,在这个价值混淆的世道,周梦蝶就像一个坐标,让后生通过他来了解一个时代,让人们经由他来明白传统的价值,帮助我们分辨并修正未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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