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砦,及其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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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城北

蔡店的山,基本呈南北走向,但有一条小小山脉呈东西走向——石龙岗。
石龙岗东起张家咀一带,蜿蜒向西腾挪翻升,至沙塘角戛然而止,高高的山头,犹如龙头仰天长啸,与鹿脚山隔川相望。
石龙岗就像一巨龙,盘亘在蔡店古镇北侧,也是一个天然屏障,为这条老街抵挡寒气朔风。以至于从南而来的外地人,看见石龙岗兀立街北,就以为蔡店走到尽头了,殊不知后面还藏着大片山水和村庄。
我们村就在蔡店街北,相距不到五里。现代人若开小车奔驰在水泥路上,只一句话的功夫就抵达。可曾想到,四十年前,我们的前辈上街赶集时,肩挑背扛,用脚步丈量原始山路,是怎样的一种庄重和艰辛。
母亲生于故乡,卒于故乡,长眠故乡。在她近八十春秋的生命历程中,除了去过武汉二叔家,去过鄂州三姐家外,绝大部分光阴,是在故乡度过,生活半径不超过蔡店。
上街,对于母亲那代人来说,无疑是日常生活中,极为庄重且有仪式感的大事。类似今人的一次远程旅游。
母亲出生在辛亥革命结束后的第十五年,依然被裹足,而且裹得很专业。除了大脚趾外,其余四趾依次不同程度被折弯,小脚趾则完全被折断,紧贴脚掌。
由于行走不方便,子女众多,家务繁忙,母亲极少有时间上街,一个月难得去一次,一年也上不了几次街。
如果要上街,必定提前多日准备,还得约上二妈或者三婶,刘妈或者杜娘,结伴而行。那天母亲必定早早起床,做好早饭,安顿好家务,再三嘱咐哥哥姐姐注意安全,防火防水防盗。
趁大家人口吃饭之际,母亲利索地梳头洗脸,然后擦点雪花膏,抹点梳头油(这的确有悖于当今的审美),再穿上平日舍不得穿的那件印坦斯林(天蓝色咔叽,这在以灰黑为主调的当时,已经是很前卫的颜色)对襟上衣,青色(母亲习惯称黑色为青色)柔质长裤,深蓝色广口布鞋,内穿白袜。
当时的这打扮,在我们这个落后闭塞农村,算得上标配吧,加上母亲的发型五官身段,大妈大婶都乐意与母亲同行。一路说说笑笑,一行人或挎篮或挽篓或头上搭一花毛巾,迈着碎步向街上赶去。顺便感叹一下,人对美好的追求,对生活的热爱,无论时代,无论物质,其实没有质的差别。
街上,早就是我们村童向往的“大世界”,对于整天玩泥巴瓦片的我,还有什么比上街更具诱惑的呢?母亲上街,自然少不了我。
走过小河上的石桥,再走过弯弯曲曲的田埂路,沿着石头山脚下走,来朱家楼村头的“大石头”下,且在天然石板上阴凉处歇歇脚。
“大石头”是山坡上两块相互依靠的巨大“飞来石”,气势奇险,是方圆几里标志性物体。走过朱家楼,又是一段漫长的山路。我问母亲:“街上还有多远?”母亲总会说:“快了快了,到了自在(谐音)就离街上不远了。”
母亲说的“自在”,其实就是石龙岗。石龙岗是矿石地质,这条翻山而过的原始山路,是由碎石和沙土筑的。母亲走在这段路上,是非常艰苦的,稍不注意,紧贴脚掌的小趾头,就被路上石尖刺痛。以至母亲走着走着,犹如走芭蕾步,步步惊心,步步痛心。每每回忆彼时情景,我无比痛恨摧残人性的封建礼教。
每次上街回来,母亲第一时间就是脱下鞋,抚摸着流血的小脚,并自言自语说:“几怕走自在那段路咯,上坡下岭的,石头丁磅的,jio嗯在石头上,嚯花烧。”
感叹之余,我在想,母亲所说的“自在”(谐音)到底是怎样两个字?正如母亲随口所说的“墩子岗”“三子坟”“楼子园”“肖家河”(以后可能会写)一样,细究起来,颇有来头。一直以来,自认为“自在”也应该是有出处的。
几十年后,认识了朱家楼的朱老师。他告诉我:非“自在”,乃“字砦”也!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石龙岗上有一座亭,名曰“祭字亭”。亭上有孔子画像,四周有对联。亭内有文房四宝,有台案。亭旁边有“焚字炉”。古人认为文字是有生命的,有灵魂的,有尊严的,不能随便丢弃。写过字的纸张,如果不悬挂张贴,或者不收藏,就应该焚烧。
听后我很是惊讶,惊讶于古人对文字的尊重。在生产力落后,生活水平低下,物质匮乏的旧时代,在这个偏僻的小山镇,人们对精神情操的追求,对价值风尚的信仰,的确让人肃然起敬。
中国汉字的独特性,以及由此衍生的书法,在世界文化史中,应该是不可多得的文化现象。很难想象,由几十个固定字母或者字根,排列组合而形成的文字,有什么书法空间和纵深度。
一切精神文化,都需要物质为载体。中国传统文化的载体就是文言文和毛笔书法。不说文言文的精炼深邃,单说毛笔书法,可疾可缓,可重可轻,可浓可淡,魅力无穷。这种毛笔文化有极其广阔的社会必需性,深入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
古代文人的衣着行礼、谈吐举止、起居布置、交际往来,莫不渗透着书法文化的墨香。今人视作珍宝的历代书法家的传本法帖,大多不过是生活便条。只是一件琐事,提笔信手涂了几句,就是这么精美绝伦。生活的艺术化和艺术化的生活,被一支毛笔溶化得相辅相成。
古代人苦练书法,也就是在修炼自己的生命形象,就像一种修行,不记时间和辛劳。
以前经常听老师讲,有的古人磨墨写字,把几缸水都用完了;有的古人写完洗砚,把一池塘水都洗黑了。更有甚者,传说隋唐书法家智水,写坏的笔头装满五大箩筐;唐代书法家怀素,用坏的笔堆成小丘。他索性挖个大坑来掩埋,称为“笔冢”。
“祭字亭”,“焚字炉”,“笔冢”,这些具有人性化的名称,在崇尚文化的整体气氛下,才显得自然而诚恳。唐诗宋词被称为世界文学艺术瑰宝,离不开这个大气氛。
近百年来,随着自然科学的高度发展,诗词歌赋包括书法,已经不再是强悍的文化形态,单靠文房四宝维系不住民族的整体人格架构,但不妨碍中国传统文学艺术,在世界文化历史上光耀百年。
如果今天的中国人,对待自然科学,就像古人对待文字书法那样尊重和虔诚,从官方到民间,从精神追求到价值情操,形成一个整体大气氛,在新的历史时代,掌握强悍的文化工具,那么就再不会受制于人。
随着母亲那代人渐渐离世,“字砦”这个名称,早已鲜见于乡亲口语中。就连石龙岗的龙头,也被多年的毁林采石,失了气势。到达各个乡村的路,裁弯就直,削高填平。字砦这段路也挖平了,同时也断了石龙的脊梁。
发展经济是人类共同目标,便捷舒适的生活也是人们的共同追求。发展的过程,就是弃恶扬善,驱丑追美的过程。保护自然,保存历史,保留文化的发展,才是可持续性的发展。
石龙岗和字砦,本身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历史景点,如果得以保存,胜过无数人造景点。
本文作者城北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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