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来美国时我很穷。穷得交了第一学期的学费,就没什么钱了。那时办签证要资金证明,证明你在美国上学期间,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支持自己。我的资金证明全是借的,还是跟银行借的。好一点的是,在美国,只要你肯努力,就总不会过得太差。为了养活自己,我打了各种工,做得最多的就是保姆。为什么选择保姆呢,因为保姆需求量大。在加州湾区,双职工家庭比比皆是,美国老人很少帮忙带孩子,不管是全职保姆还是兼职小时工,都很好找工作。其次呢,保姆收入高。我那时的签证不能合法工作,唯一能在校内做的兼职根本不够支付学费生活费。保姆的时薪在20美金左右,而且大多数雇主付现金,不用报税还可以省很大一笔钱。(美国收入税很高,差不多25%-35%不等)再者呢,我学的是教育,做保姆看孩子也是跟学业有关了。保姆这行,我一干就是4年。直到我后来我在学校工作后,还每天下班后去一单亲家庭照顾一个10岁的女孩儿。美国的保姆(nanny)和国内有一点不一样。这里的保姆,基本上只看孩子,不做其他家务杂事。(除非有少数家庭特别说明,想要保姆帮忙做家务或者做饭)说说我经历过的几个家庭吧。第一个家庭是犹太人。这是个典型的白人家庭,很注重孩子的教育。孩子妈妈是家庭主妇,他们全家人是vegan,全素食主义。vegan是极其严格的素食,不仅不吃肉类,牛奶鸡蛋不动,而且任何含有动物制品成份的服饰或者护肤用品,都要被拒之门外。这个家庭人很好,但我过得很不开心。一来没肉吃闷得慌,也没车去外面吃,餐馆都在很远的地方。二来,我不喜欢跟全职妈妈在一起带孩子。这个家庭有两个孩子,一个十月宝宝,一个三岁的男孩。孩子在妈妈和新来的保姆间,当然是选择妈妈。比如我带孩子做手工,带他吃饭上厕所,只要妈妈在,孩子总是尖叫:I want mommy, I don't want you,go away!(我要妈妈,不要你,走开)他们家里信奉全和平式教育,我自认是对孩子得心应手的,对和平教育也完全认同。但全职妈妈每天都在家,我总是做孩子和妈妈中间的夹心饼干,实在太累。在离开犹太家庭后,我找到了另一个印度家庭。这家父母都是医生,爸爸是美国长大的印度裔,思想行为都很西化。妈妈是成长在印度,大学之后来了美国。好处就是,父母非常忙,绝没有时间跟我一起带孩子。这家有一个6岁男孩,一个2岁小女孩,长得很乖。我的时间表基本是早上送俩孩子去学校,然后我也去上课。下午2点多我上完自己的课,再去把他们接回家,吃点心,做手工,辅导作业,去公园散步,吃晚餐。晚间阅读时,家长就差不多回家了。为了帮我攒钱,孩子妈妈还让我教孩子钢琴,给我另付我额外的时薪。男孩儿是个话痨,我很乐意跟他聊,给他读书。那段时间我的英语有了大进步,任何我不懂的词,请教这个小男孩,他都能仔仔细细地给我讲一通。好景不长,孩子的印度奶奶从中部来了加州。穿着纱丽的印度老太太,虽然在美国生活了40年,仍然遵循着各种印度传统。比如:她认为保姆就是给全家做事的。她每天喜欢做复杂的印度菜,要求我把各种食材洗切准备好,吃完饭洗碗洗锅,打扫厨房。再比如,她要求我事无巨细照顾俩孩子周到,倒水,倒牛奶,拿餐巾这些本来孩子跟我一起都是自主做的,她硬要求我替孩子们服务好。还有,她给我洗脑说要孩子们要遵循印度教的教育,让我把手工和教钢琴的时间让出来,给孩子放印度教的视频。这样的结果就是,奶奶的监工把我和孩子之间默契全打乱了。本来孩子非常配合我的规则,劳逸结合,变成了爱玩iPad,吃冰淇淋,并且用喜欢哭闹来换取得不到的东西。一旦孩子哭闹,奶奶一心疼立马满足任何要求。有一次我要去阿拉斯加两个星期,老太太担心我走了没人给她切洋葱。于是,我走前一天下午,她去超市买了整整两大麻袋洋葱,告诉我切好放冰箱,给她之后两星期备用。我记得那是三月春天,阳光很好,在那座四面落地窗的豪宅里,我站在厨房切了一下午的洋葱。我切呀切,眼泪流了再流,不知道是因为洋葱,还是为自己难过。从阿拉斯加回来后,老太太再叫我做事情,我就明确地告诉她:This is not part of my job(这不是我的工作)。她很不高兴,跟孩子爸爸说我不尊重她。孩子爸爸知道这些超出了我的工作范围,他本身跟老太太也有东西观念的不合,但那毕竟是他妈妈,也不好多帮我这个外人说什么。没多久,孩子的大姑也从中部来了,这下变成两个传统印度女人跟我一起呆。一个月后,孩子的外公外婆也从印度来了。本来我是冲着他们家没有全职妈妈来的,这下可好,成了我跟四个老年亲戚,围着两个孩子转。我决定离开。无论孩子父母如何挽留,我不干了。那是我来美国第一年,过得很不如意。因为执意远走,跟国内家人闹得很僵,驾照考了三次,英语不好上课吃力,没有朋友。我把所有行李装进刚买的便宜二手车,开去了加州一号路,开到了海边。海边的lighthouse旁边,有个青旅。我就在青旅里住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我什么都不干,只是看海。去超市买菜,做饭,坐在海边吃早餐,看海上日落。看房间里不同的人来了又去。海边待了一个月后,我满血复活。从那时起,我开始意识到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我要挣钱,但坚决不要和大人一起带孩子。在我打工的餐馆老板娘介绍下,我兼职了两个华人家庭。一个家庭是每天中午两个小时,任务就是专门喂一个3岁的小女孩吃饭。孩子妈妈每天会做一桌子各种饭菜面条点心,我的任务就是边跟孩子玩,做各种活动,然后见缝插针地喂孩子吃饭。别不信,还真有人专门请保姆来喂饭的。刚开始有点压力,小女孩很不喜欢吃饭。相处久了便摸出门道了,她喜欢什么,玩什么开心,开心时顺便就让她吃点东西。吃了玩,玩了吃,两个小时也很快过去了。另一个家庭是专门请我当司机。孩子爸爸签证问题需要回国一段时间,没人送小孩上学。于是我每天早上7点去接孩子,再送到幼儿园,全程工作就是开车。这中间我也给我同学做过保姆。我同学是拉丁裔单亲妈妈,有时出去约会,就请我帮她看孩子。后来我可以工作了,我搬到了中部堪萨斯。在学校的工作是下午3点半下班,我就找了个4点到7点到兼职。这个家庭是一个白人单亲妈妈和一个10岁的女孩儿。孩子妈妈是空军飞行员,参加过好几次战争。女孩儿叫斯黛拉,有时会大小姐脾气。我从不纵容她的脾气,每次她无礼,我会告诉她:That’s not nice, I’m not gonna take it.(你这样很无礼,我不吃这套。)慢慢地,我们相处得很好。我每天去接她放学,回家一起做烘焙,听她给我读书,唱卡拉OK,帮她练习数学乘法口诀,去遛狗散步。有时我还带她去我上班的学校,她在操场跟小朋友们玩得很开心。有一天,她妈妈回家,我要走了。她送我到门口,说:Bye joy, I love you!那一刻,我心都融化了。我走过去抱抱她,说:I love you too sweetheart !我在斯黛拉家干了一年,后来我和她还有她妈妈成了非常好的朋友。我们一起去跑马拉松,我回加州后她们邀请我去圣地亚哥她奶奶家。第三年女孩上了中学,我们打视频,她告诉我她有了喜欢的第一个男生,参加了学校的第一次联谊舞会。我很喜欢这种和孩子的关系。从陌生,陪伴,到成为彼此的朋友。我见证了她生命的部分成长,她成了我记忆中美好的一笔色彩。搬回加州后,我又没钱了。那几年读书,生活花了许多钱。我越攒,需要花得就越多。想到来了美国几年,还是两手空空,觉得挺失败的。我决定重整山河。除了学校的工作,我另外找了两个家庭。一个中美混合家庭,有两个非常可爱的男孩。一个中国和拉丁裔的混合家庭,有一个5个月的宝宝和9岁的姐姐。从那时起,我的工作时间是:早上8点到5点,然后5点半到晚上8点。周末两天早上8点到5点。有一段时间,连续半年,我没有休息过一天。现在想起来,我都不知道那时怎么过来,脑袋里就只想着攒钱攒钱攒钱。在带小宝宝时,刚开始孩子习惯了妈妈抱睡。我帮她进行了睡眠训练。带宝宝其实是一件很有趣也很有成就感的事情。每隔一小段时间,你需要随着宝宝变化,制定出新的时间表,有新的程序加进来,也有新的惊喜出现。我见证了这个宝宝的第一次自主入睡,第一次站和走,训练了孩子第一次自主如厕。我能深深地体会到一个母亲的快乐。这个宝宝我一直带到他两岁,然后我存了点钱,开了自己的早教双语园。他妈妈带着孩子来报名,成了我的第一个客户。这几年做保姆的经验里,我学到了很重要的一课:不卑不亢地,做好一份工。无论你是在做保姆,做服务员,还是在洗盘子,take honor in what you do.我刚来时,对自己在做保姆有点不好意思。那个犹太妈妈跟我说她有孩子之前也做过保姆,还做过很多其他大大小小的工作。她说:你用自己的时间为我们创造了价值,你对我们是很重要的,这是一件值得尊重的事情。在美国这个注重人权的地方,职业是没有贵贱的。这在我经历的各个家庭中,都有所体现。在印度家庭时,有时孩子去跟他爸爸告我的状,他爸爸总会对他说:对不起孩子,但你跟Joy 在一起时,她是你的老板,你需要听她的。在堪萨斯的家庭中,女孩在跟妈妈抱怨说来做清洁的阿姨没做好,那个单亲妈妈十分严肃地对女儿说:This is none of you bussness to tell me.(这件事轮不到你来告诉我。)在小宝宝家里时,宝宝姐姐有天跟我聊天说,他们家之前的保姆带着宝宝看一天电视,我问:那你跟她说什么了吗?姐姐说:I’m not allowed to say anything.(我不被允许说她任何事。)家庭里的父母不允许孩子说保姆或者清洁阿姨的不是,不论是当面还是背面。这其实是对孩子从小的一种教育,尊重每个人的工作,不随意评判好坏。当然这是社会的大方向。也有小部分人,会势利地看轻一些工作。有一次一个男生想跟我约会,常常给我发短信。有天他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看孩子。他说你是保姆啊?我说是啊。然后他没有再联系我。我那时的感受是:哇,这个不懂得尊重别人工作价值的人,幸好我没有跟他约会!那是第一次,我发现我的价值观发生了变化:我没有因为别人看不起我的工作,就对自己妄自菲薄。我认识到:如果你认为我的工作(或任何)有问题,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无论是在餐馆给人点餐,送餐,无论是陪伴大孩子写作业还是给宝宝换尿布,我用自己的时间在给别人,给一个家庭创造价值。我的劳动是在给这个社会创造价值,我为自己感到高兴。在美国这几年,我除了做保姆,还做过各种服务员,送过外卖,给人专职遛过狗,给去度假的家庭守过家。攒着这些小钱大钱,我给自己交了学费上了学,租了房子,买车修车,矫正牙齿,看医生,换车,开了25个州公路旅行。最后还有了一点小小的存款。所以你看啊,只要肯努力,生活就总不会过得太差啊!在这些普普通通的工作里,我给别人带去了欢乐和价值,也用挣来的钱,给我自己创造了价值。这就够了。我会带着这些记忆和体验,做一枚好的,孩子的引导者,一直到7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