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铁槛寺到馒头庵说世事炎凉
作者
老刀
其实,现在的所谓讽刺作品,大抵倒是写实。非写实决不能成为所谓“讽刺”。
——鲁迅《论讽刺》
《红楼梦》里的妙玉评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只有两句算得上是好诗,这个好诗就是:“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若就人生而言,妙玉之论到也确实,若论其他,则未必尽然。这两句诗是宋代的范成大写的,范成大当过大官,后来又弃了官。一定意义上说,《红楼梦》就是写了一个从铁门槛走到土馒头的过程。槛内的人想到槛外面看一看,槛外的人想到槛内里看一看,初看是好奇心,再思则是利欲心,深品则大悲凉,因为,都要归到土馒头里去,并无例外。
《红楼梦》中,贾家的家庙叫铁槛寺,是放死人的地方,但并不是谁死了都能放,得是能入祖坟的人,比如贾琏想把尤二姐放到里面,就并不能如愿。离铁槛寺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尼姑庙叫馒头庵,又叫水月庵,是为活人念经祈福的地方,虽也是佛门,但经并不是白念,得给钱才行,比如胡老爷的太太就送了十两银子,才给念了个《血盆经》,为什么不念《金刚经》?听着就怪。
在馒头庵里,宝玉和秦钟,还有王熙凤三个人发生了几件事情,真是莫大的荒唐。一个是秦钟与小尼姑智能儿的偷情,一个是宝玉纵容秦钟的偷情,一个是王熙凤弄权助净虚苟且,乱点鸳鸯谱,终致张金哥悬梁自尽。
之所以说秦钟与智能儿偷情是一件荒唐的事,是因为秦可卿之灵尚停放在不远处,弟弟就心急火燎地“偷期绻缱”,全无一点敬畏之心,只是一腔邪思妄念。《太上感应篇》说:“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后来,秦钟果然就死了,随着姐姐也去了。所以说,因果报应,如影随形,是从没有失约过的。
之所以说宝玉纵容秦钟也是一件荒唐的事,是因为为可卿之死,宝玉曾经很“吐了一口血”,可见痛心疾首,很在乎。然而,于此时却全然忘记了,只图当下的快乐。真是“情既相逢必主淫”了,早将黄土陇头的白骨忘记了,重又开了红灯帐底的鸳鸯,实在是想不到忘恩负义如此之快哉。
之所以说王熙凤很荒唐,是因为王熙凤的初次弄权与秦钟的初次偷情一样有趣,拙劣可笑。看她与净虚老尼的交锋,尽显稚嫩,并不如之后的从容收拾尤二姐时的狠辣。虽然第十五回目上说她这是“弄权”,第六十九回目说她是“弄小巧”。两下里一比较,高下立判,前一个她是人在馒头庵,借的却是铁槛寺的权,即所谓的借势压人,虽然也死了两个人,尚可称为无心之过;后一个她是借谣言这个“无形之剑”杀尤二姐这个“苦命之人”,还有腹中之子,却全然是毒辣心术,并无悔意。
这三个人在一刹那,都忘记了那个刚刚死掉不久的人,那个死了也要托梦给凤姐的惜花之人,那个在太虚幻境之中与宝玉“难解难分”的侄儿媳妇,那个把秦钟亲自送进贾家家学的姐姐。真是大荒唐,更是大悲凉。陶渊明说,人死了,亲戚是要悲伤的,于别的人则可以唱歌。在馒头庵里,就连亲戚都懒得装疯扮傻了,不但和别的人一同歌唱,而且是一同地快乐起来了,睡尼姑的睡尼姑,算“帐目”的算“帐目”,挣银子的挣银子,各自忙的不亦乐乎,而别的人等,则是“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的。
馒头庵是个庙,是佛门清净之地,于王熙凤、宝玉、秦钟而言,却成了男盗女倡之地、肮脏交易之所。在其中,敬畏全无,善恶全无,丧天败德,黑白不辩,是非颠倒,真正是佛门变倡门了。所以,后来芳官这些人就被也送到这里了。这个地方和应天府衙是一般模样的,门口站着小沙弥,堂上挂着明镜高悬,暗室里却做着肮脏的交易,也真是衙门变倡门了。
人的变坏是一点一点开始的。刘备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易经》的坤卦初六爻说:“履霜,坚冰。”王熙凤的变坏,馒头庵是她的一个机缘,在此之前,她只是精明干练,虽然设毒局害死贾瑞,尚有一线生机,在此之后,她就日益地得意忘形起来了,依靠着铁门槛,也就自己动手开始狠挖起“土馒头”了,为别人,也为自己,很用心。
秦钟、宝玉于馒头庵是“得趣”的,他二人得了“风月”之趣,所以馒头庵又叫水月庵,然而却也是镜花水月,既净又虚。王熙凤于馒头庵也是“得趣”的,她一人得了“弄权”之趣,然而却也是如水月一般,既净又虚,之后,反算了自己的性命。只有净虚这个老尼姑得了实惠。所以说,馒头庵果然做的好馒头。不过了“人血馒头”罢了,也所以,这里的尼姑是只念《血盆经》的,它狂傲地张着血盆大口,仿佛要吞噬这人间最美好的东西,无论是张金哥和守备之子的道德,还是二秦之间的亲情,宝秦之间的友情,以及秦凤之间惜惜之情。
《中庸》说:“过尤不及谓之中。”太者,大也。大者,过也。佛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自古及今,皆是名利,秦钟贪色,是皮肤滥淫,枉送了性命,凤姐贪权,也枉送了性命,只有宝玉,虽称千古第一淫人,却不图名利,整日参禅悟道,终归算是“随缘化”了。他的从铁门槛里出来,既是不得以的,因为他的那一片天地终要白茫茫地干净起来,又是奋力求得的,因为他在人性的觉醒中终究是厌恶这肮脏的人间的。贾雨村是要进到铁门槛的,他是要人敬仰的,他是希望自己能够长生久视的。孰不知,当人一脚踏入铁门槛时,他的另一只脚就进了土馒头,而且是越来越深,并不能回头,那样一种欲望是不可遏抑的。
妙玉说:“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她身在槛外,却心向槛内,所以她一边顶着头发修着自己的行,一边和宝玉、黛玉都很好,然而却又和李纨不很好,仍然有分别心,最终也只好陷入泥淖之中。惜春身在槛内,却心向槛外,所以她一边在大观园里享受着荣华富贵,一边和智能儿顽耍,最终剃了个光头出去修行去了。正是:
铁槛寺里挣荣光,馒头庵内演荒唐。
凤姐净虚忙算计,才子佳人偷情忙。
有钱能使鬼拉磨,无边风月耍和尚。
人鬼不知报应到,死到临头早堤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