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玮、周声洋致曾广镕》信札解读
刁庆宪、伍安德
近日获数封现存湖南省图书馆的《曾广镕往来信札》原件扫描档，其中《陈文玮、周声洋致曾广镕》（以下简称信札），揭示在鄂为官的曾广镕与“湘路”有交集，引发笔者探究兴趣。
信札虽历经百年，但保存完好。桃红色笺纸，质朴无华；墨迹清晰，书法精美。但碍于个别草书字不易辨识，难以卒读。经伍安德先生译文点校，其意豁然贯通。但要真正读懂信札主旨，只有走进这段历史。
一、信扎背景
粤汉铁路筹办至全线通车历时四十年（1896—1936）。湘路，粤汉铁路湖南境内段。
1904年8月29日，清廷迫于湖南民间压力，以赎买形式令美方交出粤汉铁路“路权”。但围绕粤汉铁路筹集赎款、筑路资金和由谁承办的问题，依旧是国际银团、官、绅、商利益群体角力的战场。
张之洞先主张“官督商办”，又改借英款自办，遭到各界人士的强烈反对。王先谦则提出“官率绅办”，鉴于川汉铁路公司“尝见州县局绅，一经官吏札委，声势顿异齐民，而人民敬之畏之，湍湍焉尝恐其挟官威以相凌压；如是之绅，欲求其对人民稍负责任而不可得。……湖南亦类之”（1）。群众对官绅不信任，公债无人问津（2）。
陈文玮，长沙大商人，早年开设颐庆和钱店及绸缎庄；周声洋煤炭大商人。俩人1905年与淮盐公所总董郑先靖、发起成立湖南总商会。创立商办湖南全省铁路有限公司。正是在此背景下，“弟等即为湘商代表”的陈文玮、周声洋致信曾广镕。
二、信文解读
曾广镕(1870-1929) ，字履初。“履初仁兄大人阁下”即指曾广镕。1902年，曾广镕由刑部保送知府，以道员签分湖北。
“曩者玮经过汉皋，暢聆教益，承示湘路一节”。点明与收信者的关系及写信是由。曩，从前的意思。玮指书者陈文玮，玮字比信中其它字略小，示对收信人的恭谦。汉皋，汉口的别称。皋意为水边之地。节，竹子或草木茎分枝长叶的部分。此句可理解为：文玮曾经在汉口，倾听过您的开导、教育。今日写信专为由“湘路”事情。
“谓绅商之界甚微，似不宜显分区域，足见关怀桑梓，饮寓调和，曷胜钦佩。即弟等上督宪禀内，亦有宫保仁爱湘民，惟期全路可成。于绅商本无歧视，而湘民仰承德意，只求于事有济，于绅商亦无异同等语。”清朝县以下不设官员，实际治理为士大夫，即绅。微，不明显。桑梓借指故乡。饮寓，享有很高荣誉，受到广泛赞扬。调和，谐调和畅。督宪，总督，这里指禀报给两广总督张之洞。宫保，太子太保通称。德意，布施恩德的心意。此段大意为：您说士绅和经商人之间不应有明显的差别，彼此应和睦谐顺，证明您关心家乡，因此享有很高荣誉，受到广泛赞扬。湖南百姓切实领受到朝廷布施恩德的爱戴，盼望粤汉铁路早日建成。朝廷从来没有将士绅和商人不平等地看待，湘商呈给总督大人的报告，希望在实际政策落地时真正帮助士绅和商人同等公平对待。
“且除举袁、余两公外，兹又添举张雨翁，即此已可见商之与绅并无意见。”1907年3月，官督商办的湖南粤汉铁路总公司在潮宗街挂牌成立。以袁树勋为总理，王先谦为名誉总理，余肇康为坐办总理，张祖同，席汇湘为协理（3）。袁树勋1900年任湖北荆宜施道，1906年后历任江苏按察使顺天府尹。余肇康，进士，长沙县人，1905年任江西按察使。1906年1月，因姻亲军机大臣瞿鸿机陴慈禧太后旨意被免职归湘。张雨翁是张祖同，字雨珊，长沙人，同治壬戌举人。此段以余肇康、张祖同士绅，仍被保举湖南粤汉铁路总公司要职为例，证明商人和士绅没有分歧。
信札作者接着列举“官率绅办”的弊端。“惟我国之绅向不见信于商，以致设局开办已历年余，迄无眉目，招股亦复寥寥。”指出，我国的士绅向来不相信商人，以致设立粤汉铁路筹款购地公司近一年，筹集到的股金屈指可数。
信札作者再举例商办的效率和效果。“本年经敝会一提商办，而群情踊跃，认股至二百余万之多，远近之函索章程及预定优先股并即时缴款者尤络绎于道。可见正名商办，则障碍全消，人无疑虑。”1906年商会协理陈文玮、周声洋等联络学界在长沙发起集股大会，倡议成立“商办湖南全省铁路公司”。会上，发起人率先当众认股200万元，与会2000余人欢欣鼓舞，纷纷表示愿意投资于商办公司，一日之内，商学两界已认股200万元，超过官绅两年来筹款总额（4）。
信札作者在“即此已可见商之与绅并无意见”等段落作为铺陈，尽量掩盖“商”与“绅”之间水火不容的利益矛盾后。作者话锋一转，亮出了真正的观点，“湘路”只能商办；不同意官督商办和绅办。“倘或仍绅办之名，恐前功尽隳，团体亦散矣。故弟等上商部暨督宪禀内，均已缕晰言之，并非湘商强为分别也。”句中“隳”毁坏；崩毁意思。“缕晰”详尽而清楚的意思。
“公禀已附邮递，不日可达督辕，尚乞阁下鼎力维持，代求俯如所请，早日立案入告，则不独湘路之幸，亦大局之幸也。”信札结尾恳请曾广镕全力相助。
三、信札书写年份的确定
确定信札写于1906年。理由如下：
理由一，信札提及“本年经敝会一提商办”。本年的意思是该年，这一年。
理由二，1906年，袁树勋在湖南筹办铁路中举派为总理。信札提及“且除举袁、余两公外，兹又添举张雨翁”，似对信札书写年份是否是1906年提出质疑。原因是：官督商办的湖南粤汉铁路总公司成立时间是1907年3月。而担任总理一职的袁树勋等名字不应早于1907年3月。
但查阅《大清德宗景皇帝实录卷（光绪朝）》光绪三十二年（1906）五月记载可知：又谕，电寄张之洞、据电奏、湖南筹办铁路。举派总理等语。袁树勋着准其暂行回湘。证明1906年，袁树勋已经在湖南筹办铁路中举派为总理。并且，朝廷五月下达的圣谕与信札五月十九日的写作时间能够吻合。光绪三十四年（1907年），清廷再谕：恩饬令湘路公司总理袁树勋回湘主持铁路事宜。以顺舆情而维大局。得旨、袁树勋着仍充总理。证明1907年袁树勋回长沙是第二次充任湖南筹办铁路总理。
理由三，湘路第二次大规模集股筹得股金831万元，如果这次筹股是陈文玮、周声洋主导，信札反映湘商募股成绩时，一定不用筹股较少的200万数据。
围绕湘路建设，湖南历史上曾有两次大规模集股有。一次是1906年陈文玮、周声洋发起的，共筹得股金200万；虽然1907年底，陈文玮等人再度联合长沙学界发起挽救湘路运动，但只是解决了以往商股的权利得到了官府承认的问题。（5）另一次大规模集股在1908至1909年，主要组织者为湖南巡抚岑春蓂，而非陈文玮、周声洋。累计得各类股款831万元，其中商股仅150.6万。（6）可见，信札不会写于1906年之后。
理由四，1909年6月6日，邮传部行走王孝绳、湖北提学使高凌蔚、湖北施鹤道曾广镕代表清廷签押川粤汉铁路与德华银行借款合同，1909年6月13日，《民呼日报》天放文章《社说——释外债》，抨击的对象即是曾广镕。6月17日，周惠伯撰文大骂张之洞、曾广镕等出卖湘路路权，直呼他们为“蟊贼”。（7）一直坚持“湘商自办”的陈文玮、周声洋，不会这时期给“蟊贼”曾广镕写信。
四、湘商代表为何求助湖北官员曾广镕
曾广镕，花翎二品衔，湖北补正任道湖北牙厘局总办简，授湖北葹鹤兵备道署理湖北按察使，辛亥归田。没在湖南做过一天官。所以湘商代表给曾广镕写信，分析有以下原因。
第一、曾广镕受张之洞委派介入湘路事宜。曾广镕籍贯湖南，成年即在刑部行走，虽官任湖北，但粤汉铁路本身包含湖北、广东，也是攸关方。文献记载“湘、粤两省还选出代表到湖北开会，订立了14条公共条款和铁路建成后的4条行车条款。1906年2月，鄂省成立湖北商办粤汉，川汉铁路股份有限公司”。（8）1908年末，英法两国合资组成华中铁路公司，获悉湖广总督张之洞重新策划举借外债以修建湖广境内铁路，分别派遣濮兰德(J．O．P．Bland)、贾斯霭(M．Casenae)来华；经英国驻汉口领事法磊斯(E．H．Fraser)陪同谒见张氏（张之洞——笔者注）表示：“欲借款与我”；后者即饬湖北提学使高凌霨、湖北施鄂道曾广镕与之面议（9）。
第二、1896年，王先谦投资银1万两，与黄自元、陈文玮等集股，并拨借官款，创设宝善成机器制造公司。（10）证明陈、黄以前走得很近。1905年5月，湖南官绅在长沙成立了“湖南铁路筹款购地公司”。委派龙湛霖、王先谦为总理，张祖同、席汇湘为总办，龙绂瑞为会办，汪概、谭延闿、冯锡仁、黄自元、孔宪教、叶德辉为总议，采用“官率绅办”的体制，办理湖南铁路的修建事宜。（11）黄自元也在其中，而曾广镕的原配正是黄自元的女儿。
第三、陈文玮、周声洋信中颂扬曾广镕“谓绅商之界甚微，似不宜显分区域，足见关怀桑梓，饮寓调和，曷胜钦佩。”感觉大家理念相合或相近，可以托付。
第四、围绕“湘路一节”，官员、湘商与曾广镕互动热络。笔者了解，除《陈文玮、周声洋致曾广镕》信札以外，还有粤汉铁路公司、张祖同、王先谦、余肇康、席汇湘、袁樹勋等致曾广镕、曾广镕致袁樹勋等多封信札现存于湖南图书馆内。碍于现行体制与制度的阻碍，这些珍贵的文献至今还不能发挥应有的作用，十分可惜。
客观地讲，曾广镕虽然认同湘商主张，但最终，其在“湘路”国际银团、官、绅、商角力中，只能是清廷财力匮乏和软弱外交政策的替罪羊。
五、陈文玮、周声洋致曾广镕信（原文）
履初仁兄大人阁下：曩者玮经过汉皋，暢聆教益，承示湘路一节，谓绅商之界甚微，似不宜显分区域，足见关怀桑梓，饮寓调和，曷胜钦佩。即弟等上督宪禀内，亦有宫保仁爱湘民，惟期全路可成。于绅商本无歧视，而湘民仰承德意，只求于事有济，于绅商亦无异同等语。且除举袁、余两公外，兹又添举张雨翁，即此已可见商之与绅并无意见。惟我国之绅向不见信于商，以致设局开办已历年余，迄无眉目，招股亦复寥寥。本年经敝会一提商办，而群情踊跃，认股至二百余万之多，远近之函索章程及预定优先股并即时缴款者尤络绎于道。可见正名商办，则障碍全消，人无疑虑。弟等即为湘商代表，自不能不因势利导，早底于成。倘或仍绅办之名，恐前功尽隳，团体亦散矣。故弟等上商部暨督宪禀内，均已缕晰言之，并非湘商强为分别也。公禀已附邮递，不日可达督辕，尚乞阁下鼎力维持，代求俯如所请，早日立案入告，则不独湘路之幸，亦大局之幸也。专此上恳，敬请勋安。
世愚弟陈文玮、周声洋顿首,五月十九日。
六、陈文玮、周声洋致曾广镕信（原件）
参考文献：
1、苏全有《对清末商办铁路弊端的检讨——兼论“商办情结”》晋阳学刊 2011 年第 2 期
3、《湘省一片哗然：粤汉铁路原议不经湖南》(来源:长沙晚报)
5、文热心《百年老站沧桑事——湖南铁路在艰难中延伸》湖南日报，2012.6.26
6、何智能、唐德荣《试析湖南粤汉铁路总公司的资本总额 》湖南商学院学报 （双月刊）第11卷 第4期 2004年7月
7、张卫东《清季报刊与粤汉铁路借款谈判》《江汉论坛》
8、《揭秘：谭人凤督办粤汉铁路始末》
9、宓汝成《对华国际银团的演变》
10、谢甜《陈宝箴与湖南近代实业》，来源:华声在线
11、何智能 《湖南保路运动研究（1904-1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