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土识小|高桥“泥水匠”
1920年代高桥的“钟氏民宅”
地铁10号线早就向两头延伸了,孤陋寡闻的我,忽然发觉从五角场乘地铁去高桥古镇竟然如此方便,真的感叹上海城市交通建设的神速。地铁方便了,高桥有站点,来到高桥老街,我就相约友人一起去看“钟氏民宅”,这幢五开间的宅院很吸引人,说它是西洋民居吧,整体布局分明是传统四合院形式;说它是传统江南民居吧,外观上有明显的西式风格,“走马楼”过廊,水泥花式护栏,地板用柚木,均用铜锁。门楼砖雕完整,每进院落正屋前后设门楼和天井,每进均在中轴线上建传统式样仪门,中西合璧的样式与沪上石库门建筑异曲而同工。
我查了一下营造人与业主的资料,钟惠山(1867-1932)从小在高桥海滨村一户苦寒人家长大,自幼年就拜师学艺做泥水匠。“泥水匠”,是吴方言对民间修建工匠的一个通俗的称呼,与木匠、瓦匠、钢筋工匠一样,他们经常和水泥打交道,楼层的修建,房屋的修理,墙面的平整等,都是泥水匠的活,所以北方话就叫泥瓦匠。不要小看了泥水匠的活,它要求匠人有极强的眼力,以判断墙面的平整性,行话说“一看、二撵、三平整”,拉线要准,砖块要齐,墙面平整,没有多年的从业经验,还真是不好弄。
“钟氏民宅”的门楣
“钟氏民宅”穿堂内景
高桥是一个有着千年历史的古镇,行政区划划来划去,划不走乡民谋生的行当,唐宋时期依仗盐业,元明时期制作沙船,明清时期则是纺织之乡,到上海开埠时,大量人口汇聚洋场总得居有定所,高桥乃至浦东的泥水匠有了谋生的生计。钟惠山这个高桥泥水匠也在这个队伍中,随着西方建筑理念、建筑材料、建筑工艺的传入,传统的水木作的泥水匠活也要吸收西方元素,才能适者生存,钟惠山肯学习,活干得好,为人又勤勉,从包小工程逐步发展到自创“钟惠记营造厂”,生意越做越大,终成那个年代的“高桥首富”。1920年代末,发了财的钟惠山不忘回报梓里,在镇西街建五开间四合院新宅一座,就是这座钟氏民宅。
开办中国第一家营造厂“杨瑞泰营造厂”的川沙人杨斯盛,那是沪上营造业泰斗,作为杨斯盛的后生小辈,他也没有承建过沪上著名的广厦高楼,他的眼光就落在了为普通民众建民宅——建造石库门的业务上,精打细算,讲求实惠,一切从实际出发;追求时尚,新意迭出,为上海诸多的里弄石库门表现出中西合璧的特征。
石库门建筑是上海民居中最有代表性的文化符号,已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石库门是中国传统建筑文化与西方建筑文化相互妥协的新型建筑。一般认为,它起源于清同治年间,1870年代在原先里江南里弄木板房的基础上改建而成,到1930年代前后形成高峰,而钟情于石库门营造的钟惠山,他的“钟惠记营造厂”,建造了在今九江路、福州路、广东路、浙江中路以及曹家渡等处的多处石库门民居,较有代表性的如如会乐里、群玉坊、真德里、惠康里、大洋里等,这些石库门民宅历经百年,至今依然完好。钟惠山堪称那个年代营造上海里弄石库门的“大王”,尽管他藉藉无名,历史的风尘还是掩盖不了他的成就与业绩。
回过头来再看钟氏民宅,我想说的是,古镇上的这幢中西合璧的构筑物貌似突兀,如果将钟惠山一生醉心于建造石库门民宅的经历,与此结合起来考察,就不难发现,钟氏民宅,实际上是老先生留给后人的一份关于石库门样式的建筑语言。
高桥、川沙都是上海出“泥水匠”的地方,如今不少人言必称“邬达克”,邬达克是重要的,但邬达克的图纸是平面的,如果没有钟惠山这样的泥水匠,再好的构想也难以从图纸上鲜活起来。20世纪十里洋场的建筑,大多由浦东的营造商行承建,以至于上海滩曾经有“浦东人造了半个上海城”的说法。浦东的泥水匠,从水木作到营造厂,他们付出的血汗是可歌可泣的,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对浦东高桥“泥水匠”们充满敬意。
解放后,这座宅子数度易主,也曾作为校舍,进入新的21世纪,已经被公布为浦东新区文物保护单位,保存得很好,据说里面还开设了上海顶级的西餐厅。还有一些屋子空着,我看非遗保护要讲究保护利用,活态传承。屋舍长久地空关会阴气很重,要问我的看法,我建议能建成一个高桥泥水匠的匠作博物馆或者纪念馆,既尊重历史,又充分使用起来。不过,那是另一个话题了。
(原载2021年7月2日新民晚报星期天夜光杯专版)
2021年7月2日于沪上“凝风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