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缸里的林黛玉 | 陈童·早茶夜读 / 开普饭

大家好，我是陈童，开卷有益，欢迎收听早茶夜读。

作为一个中文系的学生，有一些有损自尊心的秘密我一直不好意思说，其中之一就是我对中国文学的珠穆朗玛峰——《红楼梦》始终兴趣缺缺，不知道怎么就好得天上有地上无，描写精到，入木三分又体现在哪里？感谢杨老师推荐了《红楼梦的法律世界》如此佳作，拯救伤心人，让读了几年文学史也没get曹雪芹笔力厉害在哪儿的我，不仅明白了曹雪芹描写是何等精确，也明白了爽文和严肃文学的差别。

⚪嗔顽童茗烟闹书房

如果《红楼梦》是一个游戏，《红楼梦的法律世界》拆解的就是这个游戏的世界观和基础设定，讲的是限制角色行动的伦理纲常，为人处世的边界，看着是自由行动的角色，实际上却被看不见的条条框框制约着。爽文给读者的快乐是无所限制，快意恩仇，一路金手指，从默默无名的小白，遇神杀神，逢佛杀佛，直上云霄，终成大神。而现实生活却像鲁迅所说的“就是挪动一张椅子也要流血”。处处有代价，处处有制约，严肃作家就是在这种种制约之中，展开人物的故事，既要生动，又要合理，难度和功力都在其中。

制约之下的人物就像带着镣铐起舞，看不到镣铐，就会嫌弃舞得不够，看得见镣铐，才会知道人物的辛苦，有悲悯之心。读《红楼梦的法律世界》就通过让我看到镣铐，启发了我的悲悯之心。

《红楼梦的法律世界》介绍了曹雪芹所生活的时代，也是《红楼梦》的人物受其约束的法度与规矩，包括户籍、继承、典当、丧葬、服饰等等，近三十个条目，印象最深刻的是第八章。这一章讲继承制度和林黛玉性格之养成背后的社会经济因素，介绍了一个历史上的法律概念，叫“户绝”，《唐律疏议》说：“无后者，为户绝。”这里的后代专指男性直系亲属。第二回介绍林黛玉家里的男丁状况如下：

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

概括一下就是没有兄弟，等到林黛玉在荣国府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林父也没了，彻底“一门尽绝”，在没有男性继承人的户绝状态，女儿的继承权经历了几次变化：“唐代完全保护绝户女儿的继承权，宋代进行了限制，而明清法律则几乎完全剥夺了绝户女儿的继承权”。Unfortunately，林黛玉的时代就是最后一个阶段，宋代女儿的继承权虽然作了种种限制，至少还是第一位的，到了明代，按照洪武二年的一项立法，如果四世以内有一个侄子，那么亲生女儿的继承权就得排在他们后面，这就是“强制侄子继嗣”制度，可以说在侄子范围如此之广的制度下，继承财产的女儿跟路人中彩票的几率是差不多的。

⚪八七版《红楼梦》剧照

《红楼梦》交代林家是有几门堂族的，林家和“堂族”关系一般，因为不想把家产都落入他人手中，所以让黛玉带着一部分财产转移到贾府，希望给女儿一个庇佑，至于这笔钱有多少，尹老师根据七十二回贾琏为筹钱时说的一句“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呢？”猜测，这么大的数目，除了林如海的身家财产别无可能。

这笔林黛玉没有决定权的财富，换来的也不是庇护，既然是跟着林黛玉进入贾家的财产，那么如若嫁给别人，自然也要带走，作者因此断言“黛玉之必死，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此番分析简直让人触目惊心，至于是不是过度阴谋论，没有参照其他红学研究不敢下定论，但至少这种行为一点儿也不陌生，虽然现代法律保护了女性的继承权，但“绝户”的概念不仅仍然存在，甚至在独生子女政策之后，和PUA结合起来成为一部分人的财富密码。

一个人所占有的资源和决定自己命运的能力之间差距越大，悲剧的张力越大，出身富贵，才华横溢，容貌出众，得到贾母的荫庇和宝玉的偏爱……唯独没有决定自己优势的权利。没有继承权，无法独立占有生产资料，所有的优待都如浮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飘走了，对人物的观赏价值和戏剧性倒是能加成很多，反而可能因为自己无法占有的财富过多而成为注定的悲剧。原来以为林黛玉的悲剧是性格悲剧，没曾想性格只是表面，根源是权利的剥夺，特别是生产资料的剥夺，女性只能成为男性之依附的悲剧在林黛玉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们经常说“在不犯法的情况下，做什么事都是一个人的自由。”法律是行为的边界，但是对有些人而言，这个边界框定的世界格外狭小。

⚪玻璃屋顶玻璃墙

透明无色的玻璃缸，是林黛玉看到而我和很多读者没有不知其存在的东西，这条被无数人分析、观赏、借美人以抒怀的鱼，看似自由，其实在厚厚的鱼缸中孤立无援，她的敏感小性，犹如困兽之斗，却也只能作不痛不痒的反抗。

这让我想起有网友指责古人不够独立勇敢，这种傲慢大概都来自没有看见别人受其所困的鱼缸——不是她不够勇敢，而是从未拥有说话者所拥有的大海。这就是菲茨杰拉德广为流传的那句话“每当你想批评别人的时候要记住，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拥有的那些优势。”毫无疑问，一个分配更加合理公平的法律体系，也是优势之一。

⚪广为流传的那句话

法律变迁的过程就是游戏大陆世界观的更迭过程，所谓法度，就像排队的引导线，一条一条的规定了行为的边界，它保护了排队的人，让一切井然有序，也暗暗决定了阶层和财富的流动方式和分配方式，这也是一双看不见的手——也许比市场更隐身，在古代法度总是以天命修饰自己，在现代他又以客观为表象，而一双明镜一样的眼睛，也许就是看到这些引导线，看到规矩给自己框定的行为的边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些是必须争取的，哪些是无关紧要的。

感谢收听，让我们一起多多学法，保护自己，善待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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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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