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约作者 | 玉井花:父亲的酒杯
图:堆糖
文 / 玉井花
我的父亲嗜酒,喝了一辈子,随着年龄的增加,酒量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是越喝越能喝。父亲一生喝的酒并不杂,平时就爱喝“草原白”,且是高度“草原白”,一种我们县城酒厂酿造的纯粮食酒,这酒因为酒劲大,被人们戏称为“闷倒驴”。逢年过节,家人团聚时,儿孙们买了好酒,父亲也会尝上两杯,每当我们问起好不好喝时,他觉得还是草原白酒好喝,或许是几十年来父亲已经习惯了草原白酒那非常烈的口感和味道。有时候,我们觉得他年纪一天天大了,少喝点高度酒,就给他买了酒精度39%vol的“黄草”和酒精度38%vol的“绿草”(黄草和绿草是当地人按包装盒的颜色命名的,都属草原王白酒系列),可父亲嫌低度酒太绵软,喝得不过瘾,每每都是把低度酒和高度酒兑起来喝。再后来,我们给他买酒就只买60%vol的瓶装或散装草原白。
人都说喝酒多了伤身体,可父亲喝了一辈子大酒,唯有年老时,膝关节处骨质增生,走路蹒跚,需要拐杖支撑,其他老年人惯有的“三高”之类的病一样都没有。记忆中,我很小的时候见过父亲喝大过一次,他在外面应酬喝多了,回家后倒在炕上安静地睡了,没有酒后无德男人表现出的任何行为。往后的岁月里,尽管父亲的酒越喝越多,有些时日一天一斤白酒是常态,从未见他酩酊大醉过。
酒杯
1.
Winter
年轻时,父亲喝酒常端的是“牛眼睛”盅子,人们之所以称那种酒杯为“牛眼睛”,许是因了杯子的大小同牛的眼睛大小差不多吧,每杯大约盛1.5钱酒,盛满酒的杯子,晶莹清澈,就更像眸光熠熠的牛眼睛了。那时候,场里造林任务重,家里孩子尚年幼,父亲每天下班回来,帮着母亲准备好一大家人的饭,就会端起“牛眼睛”盅子喝上几杯。中午一般是不喝酒的,一是下午有工作,恐耽误事,一是家里经济拮据,每月发了工资,母亲都要精打细算,安排好下个月一家人的生活开支,给父亲留出一定数额的酒钱,再没有多余的沽酒钱。
在外面风吹日晒劳作了一天,下班回到家,能喝上两盅热辣辣的草原白,我想是父亲那时候的一大生活乐趣了。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年代,夫妇两人拼死拼活忙累一年,能解决一家人的温饱已属不易。精神层面的给养更是什么也没有,人们仍然沿袭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状态。虽如此,我深信,那时候父亲饮下的不仅仅是入口回甘的酒,更有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冀和信心。记得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是,“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夜晚,躺在被窝里,黑暗中常听父母絮絮叨叨盘算着明天乃至明年家里的生活怎么安排,要具体做些什么才能让一家人吃得饱、穿得暖,听着听着,自己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清贫的岁月里,生活虽然不富裕,平时穿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过年时,父母想方设法总会给我们每个孩子换身新衣服,让我们在小伙伴面前有了年节的自信。供应的口粮大多是棒子面,父母就换着花样做给我们吃,蒸代王(即发糕)、贴锅贴、用胡麻油煎棒子面饼,里面放点糖精水,两面煎得焦黄焦黄的,我们像吃了美味蛋糕一样,以至于吃了那么多年棒子面竟然没有吃伤,现在仍然爱吃。每每菜做好了,父亲就先喝上几杯,一天的疲累也就在端起的酒杯里稀释了、消失了。
2.
家里慢慢添置了收音机、自行车、缝纫机等物件,母亲再也不用在昏暗的油灯下给我们缝缝补补了,既为母亲减了负,也节省了很多工时。父亲下了班,可以拧开收音机,边听广播边做事,也算丰富了业余时间的生活,同时也开启了一扇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我上高中那年,家里置买了第二辆自行车,方便我跑校骑。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生活更有奔头了。
记不清楚是从哪年开始,牛眼睛盅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随着市场上酒具的更新换代,父亲的酒杯也换成了一种透明直桶式小玻璃杯,一杯大约能盛下1两5钱酒。生活好了,酒杯大了,酒量也随之增大了。在林场的林间地头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父亲也到了退休年龄,他身体好,劳动惯了闲不住,又返聘回场干了几年,在县城也做过小买卖。没有了工作时间的约束,父亲中午也开始喝酒了。两餐饭,每餐两杯,父亲一天就喝掉6两酒。正当一家人的生活渐渐步入通向幸福的轨道时,母亲的离去,给了父亲重重的一击。锥心的伤痛最具杀伤力,父亲变得极度消沉,酒成了解忧的麻醉剂,每天喝点酒,晕晕乎乎的似乎那些烦心事就远了,事实上,他又怎能阻止自己不去想呢?那两年,父亲明显苍老了很多,背也不再挺拔,脸上布满了历经沧桑的沟壑,胡子拉碴也无心情收拾,看着一群还未成人的儿女,他心里的苦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人前极力隐忍着,忙里忙外,担起了既为父又为母的担子。他心里的苦是与我们每个儿女无法言说的痛。或许唯有酒精才能麻痹他的意识,让他暂时忘却生活抛给他的不幸。
那时候,父亲饮下的不再是醇香的酒,他品咂的是生活的苦涩和酸楚,亦有对生活的无奈、失望和灰心。我不知道父亲那时候的内心该是多么地无助和苍凉,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他的骨血被孤独啃噬着,他的心被痛苦撕扯着,而我们却不能为他分担什么。借酒浇愁愁更愁。父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人也更瘦削了。每次看到父亲,我的内心都会觉得怆然无比,我为父亲遭受如此的命运感到不公。
3.
随着我们兄妹一个个长大成人,离开了原巢,家变得越来越空,父亲也愈加沉默寡言了。他的酒喝的也没有了顿数,有时早上起来也喝,晚上睡不着也常常喝点酒,一天两顿酒变成了三顿,甚至四顿。我们心疼他,不想让他一起来就喝酒,想让他好好吃点早点。有一年暑假,一直跟我们生活在一起的婆婆去姑娘家小住,我便让父亲来我家住几天。父亲没有拒绝,骑车子来了。那次是父亲唯一一次在我家住,因放心不下家里,只住了7天就回去了。也是那一次,父亲看到我家灶台烧煤面缺少引火柴,他便骑车跑去姐夫工作的教具厂,装了满满两大麻袋锯木面和刨花,用车后架驮了回来。我永远也忘不了,父亲趔趄着身子,吃力地推着那两大麻袋锯木面的身影,每每想起心都会隐隐地痛。
每天父亲早早出去给买回早点,等我把茶熬好了,他却迟迟不端碗,早点引不起他任何食欲。我明白,只有酒能让父亲提起精神来,遂斟了一杯放在他面前,他像个孩子似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话也开始多起来。很多时候,担心他总喝大酒身体会吃不消,但我们也是一次次妥协,总感觉父亲劳苦一辈子,孤独半生,老了,香这口酒,反正也从未见他醉过,就由着他喝吧。或许是长期酒精的作用,随着年岁的增大,父亲的手抖得愈加厉害,端起酒杯时,晃上几晃,杯里的酒就会洒出不少,他看了又心疼。我们就把他的酒杯换成了小罐头瓶,一瓶能盛下3两酒的样子,这样,父亲就省去了再斟酒的环节,也不用担心洒酒了。开心时,有时一顿饭他就喝光了那一小瓶酒,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就会和我们讲一些过去的事情。饭,父亲平时吃得极少,不及一个孩子吃得多呢,以至于他的体重越来越轻,直至最后仅剩一副皮包骨支撑着。
父亲茹苦含辛一辈子,为儿女付出更是任劳任怨,而他自己一生都很俭朴,老年依旧保持着节俭的习惯,唯独喝酒这方面算是对自己最奢侈了。每餐几两白酒下肚后,父亲还会喝上一瓶啤酒。儿女买的酒供不上时,父亲就打电话给经销啤酒的人,一次给送来十几捆捆扎啤酒,家里餐厅的一角就会堆起一座啤酒小山。父亲膝下儿女成群,却没有人能日日陪伴他左右,我们意欲轮替给他做饭,可父亲习惯了一个人的清静生活,并不愿意我们那样做,只好依他。给他雇保姆,他又怕我们花钱,不想给我们增加负担,坚持说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买了饭、菜送过去,他自己从电磁炉上做菜,有时自己也做莜面。父亲的一生,唯有酒给了他最长情的陪伴。
父亲离世后,每次去坟头祭拜他,我们都像他在世时一样,准备很多他喜欢的东西,每个人都会给他带去一罐头瓶草原白,有的甚至直接把一整瓶都带去,一听啤酒,一杯白糖水,一杯奶茶.....似乎这些东西父亲一如从前一样,都能享用到。
春节的脚步临近了,我心里是抵触的,过年会让我想起父亲最后的时日,我不愿意想,也不敢想。一千多个日夜悄然流逝,并未冲淡我对父亲的想念。多少次午夜梦回,父亲总是在梦境里匆匆一现。年初三,从父亲的坟地回来,不想回家,一个人在空旷的广场上像个迷失的孩子漫无目的地乱走一气,直至心绪平复下来。每每看到有写父母亲的文,总是纠结着要不要看,看了定会戳中自己内心的痛,眼泪就会抑制不住地涌流。
2021年正月初三,是父亲三周年祭日,敲下这些凌乱的文字以追念我的父亲,愿他在天国里一切安好。
202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