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修辞赏析
李煜(937—978),南唐后主。初名从嘉。字重光,号钟隐。国破降宋。工书法,善绘画,精音律,诗和文均有一定造诣,尤以词的成就最高,被誉为“千古词帝”,对后世影响亦大。其词主要收集在《南唐二主词》中。现存词可确定者三十八首,存诗十六首。
虞美人,唐教坊曲名。《碧鸡漫志》云:《虞美人》旧曲三,其一属中吕调,其一属中吕宫,近世又转入黄钟宫。元高拭词注:南吕调。《乐府雅词》名《虞美人令》;周紫芝词,有〔只恐怕寒,难近玉壶冰〕句,名《玉壶冰》;张炎词赋柳儿,因名《忆柳曲》;王行词,取李煜〔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句,名《一江春水》。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是一曲生命的哀歌,作者通过对自然永恒与人生无常的尖锐矛盾的对比,抒发了亡国后顿感生命落空的悲哀,语语呜咽,令人不堪卒读。春花浪漫,秋月高洁,本令人人欣喜,但对阶下之囚来说,却已了无意趣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了,了结,完结。何时了,何时可了,永无了时。首句设问是问天。表明词人身为阶下囚,怕春花秋月勾起往事而伤怀。“何时了”三字虽问得离奇,实含两层意蕴:往昔岁月是何时了却的?劫后之残生又将何时了却呢?这表明了他对生命的决绝心态。春月秋花,指时序转换,意谓一年又一年,春天花开,秋月明亮。人多以“春花秋月”美好,作者却殷切企盼它早日“了”却。俞平伯《读词偶得》评起句“奇语劈空而下”。往事知多少,以往的一切都没有了,都消失了。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又东风,东风又吹拂,意谓又过了一年。东风,名词活用为动词,意思是刮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颠倒修辞,是“月明中故国不堪回首”的颠倒。在这明月之夜故国已不堪回首。故国,指南唐故都金陵(今南京)。
不堪,不能。(于)月明中,省略介词“于”。由“小楼”进而联想到“故国”,“不堪回首”四字乃心中滴血之语。“月明中”既是呼应起句“春花秋月”之“月”,也是将小楼、故国、人生等等统统笼罩在永恒的月色中,则李煜个人之悲哀自然就直逼人类之大悲哀。“东风”带来春的讯息,却引起词人“不堪回首”的嗟叹,“亡国之音哀以思”,大抵只能如此吧。一“又”字包含了多少无奈、哀痛的感情!东风又入,可见春花秋月没有了结,还要继续;而自己仍须苟延残喘,历尽苦痛折磨。“不堪回首”,但毕竟回首了。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追述示现故国物是人非。雕栏玉砌,雕栏,雕刻的栏杆,玉砌,如玉一般的台阶。玉,名词作状语,如玉一般。雕栏玉砌,是借代修辞的以部分代整体,此借代南唐华丽的故宫。朱颜,年少时的容颜,本指宫女。然王闿运《湘绮楼词选》云:“朱颜本是山河。”此两句承故国明月,点出物是人非之意。全词到此为止的六句,都是两两对照,写出永恒与无常的巨大反差,表现作者对宇宙与人生关系的思索。但柔弱的李煜已经不可能由此激发出进取的激情,而只能在与生命决绝前,放纵一下悲哀的心情,任凭自己沉溺在这种无边的生命悲歌中,静静地等候人生终曲的奏起。“只是”二字以叹惋的口气,传达出无限怅恨之感。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问君”句,设问修辞,君,作者自称。是问人。又假设问自己。“恰似”句是以答结。此句兴中有比兼与夸张修辞融合。把“愁”和“春江之水”相提并论,含义深厚,出语自然,引起后代无数读者共鸣。陆游《避暑漫钞》云:“李煜归朝后闷闷不乐,又见于词语,在赐第七夕,命故妓作乐,声闻于外,太宗怒。又传'小楼昨夜又东风’,及'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句,并坐之,遂被祸。”煞尾两句自问自答,以具象的流水比喻抽象的愁怀,写出愁思之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无休无止、无法遏制,亦成了旷世名句。
全词抒写亡国之痛,意境深远,感情真挚,结构精妙,语言清新;词虽短小,余味无穷。难怪王国维有如是评价:“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
名家点评
宋·陈师道《后山诗话》:今语例袭陈言,但能转移耳。世称秦词“愁如海”为新奇,不知李国主已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但以“江”为“海”尔。
宋·王楙《野客丛书》:《后山诗话》载王平甫子游谓秦少游“愁如海”之句,出于江南李后主之意;又有所自。乐天诗曰:“欲识愁多少,高于艳濒堆。”刘禹锡诗曰:“蜀江春水拍山流,水流无限似侬愁”。得非祖此乎?则知好处前人皆已道过,后人但翻而用之耳。
宋·罗大经《鹤林玉露》:诗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忧端如山来,洪洞不可掇”,赵嘏云“夕阳楼上山重叠,未抵春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颀云“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李后主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少游云“落红万点愁如海”是也。贺方回云:“试问闲愁知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盖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
宋·陈郁《藏一话腴》:太白云:“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江南后主曰:“问君还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略加融点,已觉精彩。至寇莱公则谓“愁情不断如春水”,少游云“落红万点愁如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矣。
宋·俞文豹《吹剑录》:诗有一联一字唤起一篇精神。李颀诗:“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李后主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明·卓人月《古今词统》:只一“又”字,宋元以来抄者无数,终不厌烦。
明·董其昌《评注使读草堂诗馀》:山谷羡后主此词。荆公云:“未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尤为高妙。”
清·尤侗《延露词序》:诗何以“馀”哉?“小楼昨夜”,《哀江头》之馀也。
清·王士祯《花草蒙拾》:钟隐入汴后,“春花秋月”诸词,与“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一帖,同是千古情种,较长城公煞是可怜。
清·沈雄《古今词话》:李后主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当以此阕为最。
清·冯金伯《词苑萃编》:王介甫问黄鲁直,李后主词何句最佳。鲁直举“间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介甫以为未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介甫之言是矣。顾以专论后主之词可耳,尚非词之至也。若总统诸家而求极致,于不食烟火;不落言诠,如女中之有国色,无事矜庄修饰,使当之者忽然自失,而未由仿佛其皎好,其惟太白“膜色人高楼,有人楼上愁”乎,惜乎今之才人、动而不静,往而不返,识此宗趣者盖寡。
清·王闿运《湘绮楼词选》:常语耳,以初见故佳,再学便滥矣。朱颜本是山河,因归宋不敢言耳。若直说山河改,反又浅也。结亦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