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整个夏日我都在扬州养伤
那一整个夏日我都在扬州养伤
孤臣霜发与我何干
小蘋早已不是初见
汲水烹茶、剪韭煎药
几欲照看一生
“自胡马窥兵去后,废池乔木……”
唉,至今我不敢听她的歌喉
铁筝银划早成绝响
人间仙侣多半断肠
是以一开始,我们就奠定了悲凉语调
朝代自然只是错觉
明月前身流水今日
世事从来颠扑不破
自那一年,剑客入海
红颜西去
诗人空对银花洒泪
满目山河忽有墓碑之感
岿然不动的是宿命
流离反复的才是人生
而我只是觉得很倦
那一整个夏日我都在溪边磨剑
心想世上传说
何时能作一个了结
——《那一整个夏日我都在扬州养伤》
“为什么写这封信给我?”
“因为我知道,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找到她,这个人一定是你。”
“那你又知不知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想起这个人了。”
“你现在想起了没有?”
我只有点头。通常不想一个人并不代表就是忘记,我没有忘记她,从没有过。
小蘋说要和我同去,我却忽然心狠起来。
“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整个夏日你都在扬州养伤?呆在那个小院子里,你说世上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了,什么朝代更替人情冷暖,都比不上一块疤痕更真实。”小蘋说起那年夏天的旧事,我沉吟不语。她有恩于我,无以为报,何况她根本不寄望于回报。而我不能让她和我冒险。
“那一年夏天,别的地方别的人,发生了什么事,你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了。但他们确实发生了。”
“不同的是,我现在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知道了又如何?”小蘋不依不饶。
当时我身中数箭,骑马狂奔了三十余里,跌入沉沉暮色。醒来却置身于一片清凉碧绿之中,周围药香缭绕,几疑不在人世。
“我们当戏子的人苦命,台上看似风光,背后时常遭打。”
“我的伤便是你所医?”
小蘋低头不语,面上微红,年仅二十,面容却觉老成,令人伤感。
“为何负伤?”
“为何救我?”
小蘋就仿佛听懂了,七支雁尾箭拔了出来插在花囊中,箭头折断置在银盒里,清冷幽暗,显然淬了毒,我始料不及,
“我一心求死,别人倒也舍得成全。”话刚说完,眼中竟滚下泪来。小蘋在一旁瞧得痴呆,浑然预想不到。
“想杀你的人,一定是你很重要的人。”这就是她得到的结论。
她如此聪慧,终有一日我会为此担忧。
“你说不能让我冒险,不是怕我丧命塞外,而是怕你见了她以后,会忘了我。”小蘋咬了咬唇,问道:“我说的可对?”
“就算你没有喜欢上我,你至少也明白,我已经喜欢你很久。”她直言不讳,一双眼睛盯着我不放。我发现什么都瞒不过她,我一直在骗自己而已。
“你不怕?”我问她。
“除非你怕。”
所以谁也没想到,我会带一个无名无姓的戏子同行西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习惯让她背着我的剑,因为我发现,无论什么时候她总是在我身后。她的颚就抵在我的肩头,我的背能感受到她胸膛微微的起伏。很多年来我没有再拔过剑,这道理和我没有再想一个人一样,世上的事情总是如此相似。信里说我喜欢的人在塞外失了消息,此外只字不提。有没有遇险,有没有阴谋,谁也不知道。而我不去想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只知道,这一趟我非去不可。
“七年?”
“七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刚好七年。”
“你不觉得太巧了么?”他质疑我,“还是,这个人根本只是你的错觉?”站在风中我忽然全身一紧。
我除下衣衫让他看我背后的箭伤。
“七支箭,七处伤痕,难道也是错觉?”
“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他问我。我闭口不言。有些事我明白它就在那儿,堵在胸口,进出不得,藏不下也说不出。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是否真的还记得?
“江湖上都知道我大漠鹰王,没有找不到的人,你来找我,也一定是因为这个缘故。”
“不错,要是你没有找到她,你也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这样说。大漠鹰王并不觉得我在说笑,只是盯着小蘋看了很久,问我,“她是谁?”
小蘋牵着马,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是看着我,很少说话,她蒙着面纱,别人看不出她是谁,尽管根本没有人认识她。
我看着她在黄沙烈日中,在一片热气氤氲似真似幻的场景中,几乎将她认作另一个人。
我第一次发觉她们如此相似。
我还不能说出她的名字,不能,远远不能。我这一生,都不会再说出她的名字了吧,从我口中说出。第一次见她,她也是那样不言不语,站在一株桃树下,撑了一骨竹伞,隔了很远,我却觉得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
我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我也从来不懂什么叫爱情,我只知道,这世上从此有了这样一个人。那一年我在手腕上缠了很多道布巾,因为我发现我的手开始颤抖。
我第一次,第一次明白一个人的心可以那样惊心动魄的震颤。我骑着马,不敢走过她的身边,每一片桃花飞落于我而言,都是致命的场景。我不能说出她的名字,不能,远远不能,也许我一说出口,她就要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或者我,我自此就灰飞烟灭。
我问大漠鹰王,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他是个沉默的男人,脸上永远是风沙的颜色。他没有回答我,却说他一定能帮我找到她。然后他忽然掉转头,问我,“我们是不是见过?”
我确实见过他,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小蘋还是小蘋,绿窗红袖,朝丝暮雪,身边带着江南的气味。
“你身上的箭伤,我闭着眼睛也能摸出来是哪个位置,你信不信?尽管我只见过一次。哪一支箭深,哪一支箭浅,我也都清清楚楚,当时我用了多大的气力□□,也都记得。那一年夏天你在扬州养伤,我日夜为你敷药,整整七十二天,院子里的荼靡落了整整一地,树阴的样子我都记得丝毫不差,你又信不信?”
“我信。”
“可是你不懂。”小蘋忽然说,“你不懂我为什么会记得这些奇怪的事情。”那一晚月圆,我们很久没有赏过月,一起坐在客栈的屋顶,恍惚间以为到了天涯。小蘋就坐在我身边,我明白我拥住她,她就会在我怀里,真真切切,丝毫不假。可是我没有。
“为什么?”我问她。
“因为射那七支箭的人是我。”小蘋低声道。那一年我们已经走了很远的路,见过很多山很多水,遇到过很多人家,经历了很多艰难险阻,我以为世上不会再有别的事情发生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却忽然消失了。
我忽然记起了那年夏天的事情。
孤身于世,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曾经捎信给我找她的人,再也没有等到我消息。江湖上没有我的传闻,什么也没有。有人说我去了关外再也没有回来,扬州城则早已毁于烽火之中。那座院子里的荼靡架下曾经有个女人煎药,也不会有人记得。
关于记忆,很多人总会因此喋喋不休高谈阔论,而我的回答是,那一整个夏日我都在扬州养伤。
“那一整个夏日我都在扬州养伤。”
“养伤?”
“是的,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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