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会醉 | 安秀玲：花魂
花魂
诗人：安秀玲
画作：安琪
1.一根皮带
皮带年轻的时候，爱说爱笑
爱唱豫剧《朝阳沟》《小二黑结婚》
皮带的皱纹慢慢多了，话就越来越少了
后来，再不说话
挂在墙上，像一条风干的蛇
皮带的主人姓王
没娶过
送皮带的人，最早是个姑娘
后来是个婆娘，现在是个老娘
这晚的月亮美轮美幻
像很久以前一个难忘的浅笑
老王高高地挂在屋梁上
也像一条风干的蛇
2015.4.9
2.防风
这是一条大山谷
山梁上长满了防风，谷底是天然草场
草淹没羊像包羊肉饺子
包完饺子，四爷回家给四奶洗衣裳
太阳落山去接羊
头羊领着羊群钻出九十岔
四爷是羊群最后面的一只羊
一辈子不敢去睡刨防风的娘们儿
四奶终有一天把四爷放丢了
后来
人们瞧见，山坡上坐个老年痴呆的太婆
整日破口大骂
骂得四爷呕烂的骨头上长出密密麻麻的防风
一群羊找人，都找散了
散成山梁上一丛一丛防风
拿镐头的人把防风都刨走了
防风的药香就从中药店四面奔散
2015.4.9
3.井绳
半吨婶子恨一条井绳
她家井绳总是挂在堂屋门后
盘成一盘，像一条伺机吃人的野莽
半吨叔爱喝酒，半斤下肚吆五喝六
一斤下肚趴在门口像条死狗
最怕一斤以下半斤以上
摘下井绳甩得风声鹤唳
没有哭声，也没有喊声
屋里传出啪，啪，啪，啪节奏的脆响
第一次，喊过哭过，却换来变本加厉
他说，不爱看她整天黒个皮吹脸不吐一个丁
喜欢去大街棋牌场听年轻妇女的笑声
挨过打的女人不去挑水
包着头巾上山砍柴，砍柴之前猛砍石头
一直砍断井绳，再接起来
用伤口打个死结
井绳捆起柴火背回家
断了的井绳和柴火一同烧成灰
就像下一次的疼痛把上一次的疼痛扔掉一样
有一年冬天，大雪封住了山口
堂屋着了大火，三天三夜
灰烬里找到井绳拴桶的铁葫芦环
像一块风化的岩石
像土墙里掉下来的一个疼痛
2015.4.9
4.二蛋婶子
是谁，用剪刀剪开夜
拿一贴圆圆的月亮敷在伤口
这里，田间的禾秧是绿的
风渐渐摇落野花们的婀娜
她提着十八岁的灯笼
去师傅家拿绣荷包的丝线
月亮终究没能绣完就嫁了二蛋
大宝在荷包上撒尿二宝在荷包上拉屎
她不再坚持绣了，绣了也没意义
熬玉米糊时摁进锅底烧了
二蛋从山上干活回来说这饭真香
二蛋婶子咽着这饭眉头直冒苦汗
好多年过去了
老有一贴圆圆的心思淹在一碗饭糊里
粘稠成黑夜
2015.4.10
5.沙尘暴
向往经历一场沙尘暴
把我彻底掩埋掉
只有灵魂与风沙搏斗
横冲直撞，破釜沉舟
摸着灾难走
路反到更清晰
心灵比眼睛明亮
2015.4.12
6.我是黑妞
我觉得我是山梁上的一条野狗
新婚之夜
他露出喝酒赌博的獠牙
回家的屁股暖不热六月的板凳
狐朋狗友一嘟噜一串，常来家大摆席筵
过着月光族生活潇洒着老母和老婆的贫穷
这个家什么都缺，包括温情亲情
唯一不缺的是贫穷
你可以用好多愚蠢无知盲目无赖专横无耻来挥霍贫穷
本来贫穷只是贫穷，像一瓜红薯很完整皮毛未损
被你虐待而遍体鳞伤
放在时间里它会比时间烂的更快
自行车总是歪歪扭扭很少直直正正
门口站着的担心一下子涌出老妈眼眶
每一次唠叨，每一次激烈争吵
每一次劝阻，每一次武力冲突
出酒的污物臭死我的诗秧
最恨喝醉酒对我吆五喝六骂个狗血淋头
我倒了哪辈子瞎霉中了亿万大奖
奖给我嫁错君郎
恨苍天恨命运
恨自己慌不择路陷泥沼
活该冤死气死愁死憋死窝囊死
最好死无葬身之地万劫不覆
不要化成雨，雨会落地
化成云烟飘上蓝天，远离肮脏的尘世
蓝天比婚姻干净
我永远不信爱是花朵，花瓣还分泌颜色
春天的夜晚，
我举着月光找遍整个村庄，一无所获
只好守着床和孤独，上死门栓
他来了，理直气壮跺门，野狼一样嚎叫
铁邦邦的门气他，激怒他
用火烧用铁镐砸，疯了，彻底疯了
锄头卷着狂风冲进来
我的世界全是武力镇压
我不能开口
多像一条狗，一条被驯服的狗
高兴了扔来一块馍，不高兴痛扁一顿
我全身流着血，我四条腿在颤抖
我癫癫地跑来又跑去
地球上少一个黑妞就像少一只黑蚂蚁
我死了，有人哭没有
我的痛没人来包扎，麻木的人心早已布满麻木的世道
我脸上的淤青和眼睛里的血块只会被好多嘴议论嘲笑
从诗歌版走进新闻版，成为槐树下饭场里的香油葱花
从此，我把诗扔了
我吐带血的丝，一圈圈绕一层层裹
蜷在血房子里取暖
偶然的一天偶然的时间碰上高中同学
我拽拽衣领，不谈婚姻不谈现状
你只能看见我不算时尚但很得体的衣裳
我隔层纸微笑
你们只知道我是一瓜上好的红薯
你们不知道我已经烂在袋子里
像一条游荡在山梁的野狗
2015.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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