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祥:疼痛 | 原乡文学奖征文(小说)

刘玉祥
疼痛

人生哪来的那么多意义?每天除了吃饭、工作、睡觉外,顶多再带带孩子,跟老人说说话,参加个无趣的培训和会议,能有什么?把这些事儿都赋予意义,是自找无趣!

天真热,热得人跟狗似的,吐着红红的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热气,说有大暴雨,我得赶紧去单位值守,黑云压城,阵势很是吓人,但等到晚上十点半,一滴雨也没下,老天折腾人,天气预报也会糊弄人。看看没下雨的迹象,我想洗漱洗漱睡觉,刷完牙,洗完脸,要换上拖鞋才够放松,我是这么拿的,用的是右手,大拇指在上面,食指和中指伸进右边的拖鞋,无名指和小拇指伸进左边的拖鞋,是抄起来的,就在抄起的一刹那,我感到中指被钳子拧住的感觉,火烧火燎地疼,以致我想去厕所大便的冲动!疼的一刹那,我顺势扔掉了拖鞋,只见中指上挂着一条黄色的虫子,十厘米左右,像面条一样,顺顺溜溜地挂着,又像是一条黄色的毛线,遍布着密密麻麻的腿,紧紧地吸附在我的中指上,狠狠地咬着,不松口。我使劲甩了甩手,才掉了下来,到了地上以后,它马上翻过身,到底怎么翻过来的,没看清楚,但看见它要跑,我追上去,一脚踩在它的身上,抬起脚,它仍顽强地拖着受伤的躯体,继续逃跑,我追上去,又是一脚,并且残忍地碾了一下,已然没了躯体,只剩下一堆腿颤抖着,直到最后一条腿停止了颤抖,我才大着胆子低下头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位袭击者,是一条蜈蚣!

我冷静地抽出茶叶盒上的红绳儿,紧紧地勒在中指根上,然后,平静的给同事张路平打了个电话,“我被蜈蚣咬了,过来拉我去一趟医院。”张路平真够哥们,很快就赶到了单位,我坐上车,高高地举起中指。疼痛!疼得我想上厕所,也想骂娘!我是男人,不能露出这种窘态,否则,第二天就会在单位传得沸沸扬扬,现在的舆论如猛虎,不防不成啊!忍着,忍耐达到一定限度就是坚强的品质。

疼吗?

不疼!

马上到医院了,再忍忍!

没事,这点疼算什么!

我想起了郑智化的《水手》,只想乐,这歌词写得太生活化了,也太男人了。抬起头,我看见今晚的月亮,有些发红,在厚厚的云层间迅速穿越,黑黑的云层在远方。

我想坐车到下雨的地方!

什么?张路平扭过头问我。

我想坐车到下雨的地方!我又重复了一遍。

张路平表情显得很复杂,小眼瞪得挺大,嘴巴嗫嚅了几下,没说话,我说这句话的根本意义是因为疼痛,让蜷缩的心在大雨中舒展开来。他认真地开车,车子很快到了医院,叫醒了睡眼惺忪的大夫,大夫是个女的,40岁上下,一副不情愿的样子,问我怎么了?我举着拴着红绳的中指,急切地说蜈蚣咬的,大夫没有正眼看我一眼,把她的后背留给了我,白大褂里边包裹的身体有些臃肿,蓬松着头发黑白分明。问,打杜冷丁吗?我说不打。她又问我,感觉到心脏跳的厉害吗?我说就是有点紧张。她说没事儿,现在只能给你消消毒,其实消毒也没用。我有点绝望,大夫,不会有事儿吧!她很冷漠地对我说,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得去大医院输血清蛋白,如果没事儿就没事儿了。这话说的一点意义都没有,没事儿谁到医院干什么。简单的消毒以后,拿了点止疼药,我回到了单位。

夜真长,黑黑的夜如同一个无底的深渊,黑的看不到头,窗前树的影子,如同鬼魅的长发,在无尽的夜中飘扬。雨也不期而至,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敲打着风,敲打着大地。我不敢睡觉,害怕睡过去不再醒来,谨记着大夫忠告,如果心脏难受就去大医院。止疼药我也没吃,我认为自己能扛过去,真是十指连心啊!心也在痉挛、疼痛,但我忍着,看着窗外黎明前的黑暗,慢慢的降落,实在挺不住了,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没事儿,中指的红肿已渐渐褪去,新雨后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亲切,树在风中颔首示意,草也显得光彩亮丽,太阳终于又出来了,生活是那么美好!

这一年,疼痛与我如影随形,一次次的疼痛将我从麻木的生活中拯救了出来,有存在感,真正体味活着的意义。

不久,一个清晨,我发现牙疼的厉害,左边的半个脑袋,包括眼睛、左臂,都被丝丝缕缕的疼痛所缠绕,火辣辣的,晕晕乎乎地出了门,我感觉到,天也阴沉沉的。

无奈之下,我又来到了医院,在看牙的门诊门口椅子上,长长的坐了一遛人,没想到看牙的人还这么多,一个5岁左右的小女孩陪一个老奶奶来看牙,她正在嗑着瓜子儿,听见嘣嘣嗑瓜子的声音,我很羡慕,羡慕牙与坚硬的对抗,以及对抗之后那种快乐的味道。

看牙的人,一个个捂着腮帮子,从屋里出来了,面部扭曲。终于轮到我了,进去以后,大夫让我躺在手术台上,左边是一个小水池,右边是大夫放器械的地方。大夫把自己包裹的很严,只留出两只眼睛,笑眯眯的,对我说,不疼不疼,一会儿就完事。然后拿起左边器械里面的一根细长的针管,对我说张嘴,我张开了嘴巴,他把针刺进了我的牙龈,一阵肿胀之后,我的嘴彻底麻木,但我的意识清醒的,他把一个金属钩子挂到我的左嘴角,伸出一根手指,勾住了我的右嘴角,依然笑眯眯地对我说,不疼吧!我点了点头,但我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好像小时候大人们对待牲口的样子,我权且就把自己当作牲口吧!嘴被从两侧撕裂开。听见砂轮打磨的声音,随着打磨进行,一股烟,从我的嘴里袅袅上升,这烟翻越嘴唇儿,被鼻子所吸纳,一丝一缕,开始是焦糊的头发掺杂着药的味道,后来,是骨头烧焦后浓重的味道。我默默的躺着,仰望着天花板,洁白的天花板上有一根灯管,偶尔低一下头,看见那个手术灯亮着,并不刺眼。过了一阵儿,大夫笑眯眯地说,可以漱漱口了。我便坐起来,拿起薄如蝉衣的塑料杯,漱了漱口,我吐的时候,看见漱口水里有些白色的颗粒。大夫说,到了关键时候了,他拿着不知道什么工具,在我牙齿里左捅捅、右捣捣,做着检测,不时问,这儿疼吗?我摇摇头,这呢?我以哎哟进行回应。捣鼓了一阵,大夫说,还疼,说明麻药还是不够,忍着点儿,我再给你打一针。我点了点头,他又拿起那细长的针,扎进我的牙龈,此时我已没有了疼的感觉,牙龈又胀了一下,他又拿起他的工具,在我感受到酸酸的、空唠唠的疼之后,他用极细的一个夹子夹着一条细的血丝一样的东西给我看,说这就是血管和神经。没有了血滋养的牙,还是我的牙吗?我顿时感到失去意味着什么。我们嗷嗷待哺的时候,没有牙齿,随着长大,牙齿也长齐了,齐整的牙齿陪伴我们的也就四五十年,之后,随着疼痛,一颗颗掉落,我们又回到了嗷嗷待哺的岁月。只有牙齿能让我们真正的体味到一个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过程,我想起老子,想起"无,天地之始;有,万物之母。"心中坦然。

我晕乎乎地回到单位,疼痛已经消失,剩下的只有麻木。正是中午吃饭的时候,看着别人大嚼特嚼、冷热咸宜,吃相放肆,吃声洒脱,我非常羡慕,独自坐在一边,艳羡地看着别人,端了碗粥,默默地喝完。

失去血管和神经的牙齿适应了几天以后,慢慢被我忽略了,我用独特的方式来庆祝,买了一袋瓜子,用噼噼啪啪的声音,证明我的牙的存在。

我又来到了医院,这一次可不是蜈蚣外来的侵害,也不是牙齿内在的伤害,而是基于对儿子的一种爱。

前几天,儿子阴茎前端有一个鼓起来的包,硬硬的。担心有别的问题,就带他到了医院,大夫检查以后,说是包皮垢,要给翻出来,我和妻子压着儿子的手和脚,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的心都碎了。大夫说,以后有可能还要有包皮垢,唯一的方法就是切除包皮。

回到家,看着儿子疼痛的样子,我暗自打定了主意。

这一次来医院,我还是一个人,因为我很清楚,疼痛只能自己承担,自己受着,如同幸福,是一种感觉,任何依仗别人能获得的幸福,都不叫幸福,疼痛也是如此,没有自己亲身感受,都不叫疼痛。等我办完所有手续,上手术台的时候,护士长问我家属呢?我说没让来,晕血!她问,那谁在手术单上给你签字呢?我说自己来,小手术。她和医生沟通以后,让我在手术单上签上了名字。

我是走着进入手术室的,进去以后,让我躺在了一个铺着蓝色床单的床上,手术灯打开,一片晕眩的光照到我的身上,大夫让脱下裤子,我依命而从。到了医院就得听大夫的,我心里很清楚,麻药打进去的时候,疼得我哼了一声,之后再没了感觉。听见剪刀绞肉的声音,最后听见滋滋的缝线声。喊我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他们从我身上拿走了一个外方内圆的白布,白布上都是鲜红的血,如同一朵朵梅花绽放在白色的原野,手术进行了一个多小时。这次手术如同做了一个梦,梦不长,但有痛感。

回到家里,痛感逐渐地恢复,恢复到让我头昏脑胀的程度,大夫让我吃止疼药,我还没有吃,忍着疼痛,感觉到下身似乎要血崩。什么也不想做,疼的实在睡不着,我就拿着手机看网上新闻,中国人民抗日战争71周年和里约奥运会没有上新闻头条,反而是一个艺人的离婚霸占着头条,在以后的日子里,竟然天天刷新,微信圈里指责各大媒体轻重不分。我心里很清楚,指责什么呢?有什么可指责的?答案很简单,各大媒体没有做包皮手术,他们没有疼痛,没有感觉,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寻找出轨,寻找着床上留的每一根毛发,每一个私生子的DNA,他们不如我的疼痛,连蛋疼的感觉都没有,怎么能有历史的疼痛感呢!笑话!

后来的几天,每晚零点,我准时醒来,不是想醒,而是疼醒的。那种勃起的兴奋被枯燥的绳索勒紧的感觉,肉与肉的粘连与撕裂,我有种想做爱的感觉,但我不敢,因为疼痛。零点开始,我便坐在窗前,看外边漆黑的夜,深夜里还能看到这东西,但黎明前的黑暗尤其令人恐怖,什么也看不见,灰嘟嘟、雾蒙蒙的,黑暗遮蔽了所有的星光和灯光,一切显得那么沉寂,沉寂得令人绝望。疼痛令人无法入眠,死的心都有了,夜如此难熬!看着黑暗一点点的被光明所吞噬,我不再绝望,看见了光明!

这几个晚上,我一直在用奶奶说的“活人不容易,容易不活人”来安慰和勉励自己,终于挺到拆线的那一天,拆完线以后,是彻底的放松。

我也不知道以后的疼痛会在什么时间发生,但我很清楚,以后肯定还会有疼痛,疼痛对待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严肃的、科学的,在麻木的时候,让你清醒,在无为的时候,让你奋进,这就是疼痛。

儿子看着我疼痛的样子,抹着眼泪。我认为他是在心疼我,当我问他为什么哭时?他用稚嫩的声音颤抖着问我:“爸爸,我是不是到了40岁的时候也得割包皮?”

我说:“不用等那么久。”

他问:“疼吗?”

我说:“疼,但可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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