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扉旧事(56)从窑洞到“高干别墅”| 张国领专栏
柴扉旧事(56)
从窑洞到“高干别墅”
张国领
过惯了从田间到家庭两点一线生活的岳父岳母,在我和妻子的再三劝说下,终于来到了合肥。
他们走出那个三面环山的小村子时,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下了似的,一步三回头。这就是我的老人,他们一直生活在河南中部这个小山村里,虽儿女众多,却从不愿给儿女们添麻烦,每当我们提出请他们来合肥小住的时候,他们都态度很坚决地说:“去干啥,你们上班都忙成那,我们去了不但帮不上忙,还要给你们加闹儿,这次就不去了,等以后再说吧。”
一次两次,都是这同一种借口,所以来合肥的事是一拖再拖,至到我告诉他们,再不来合肥以后有可能就没有机会再来了的时候,他们才极不情愿地从河南禹州来到合肥市。
岳父是老党员,当过多年村干部,岳母没有文化,只知道没完没了地干着家里田里的活计。几十年来他们就吃住劳动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在他们心目中,农民每天劳动是天经地义的,一天不劳动,对于生命来说好像就是铺张浪费。
其实他们不愿意出远门还有一个原因,岳母晕车,坐汽车晕,坐火车也晕,甚至坐在人力车上也晕,一晕车就吐,一吐就昏天黑地。所以他们出发前,专门让从医的弟弟给准备了一包防晕车的药,还让家人给买了一袋子桔子,乡间土方说,把桔子皮捂在鼻子上,能减轻对晕车的反应。
郑州到合肥没有直达的火车,为了减少路途转车的折腾,二老是乘长途汽车从河南许昌抵达合肥的,我找车到车站去接他们,岳母因下车后就是一阵呕吐,看到接她的车时,说什么也不愿再上车,宁愿走路回去。因为车站离家路途较远,在她晕车有所缓解之后,还是被我们劝上了车。
到家的那天晚上,岳母仍显得很不舒服,没有吃饭,看着她一脸的憔悴和疲倦,我们心里也非常难受。
岳父母身体都不好,年轻时得了哮喘病,长年吃药,特别是到了冬天,整天咳嗽不止,而合肥的冬天气候阴冷,室内室外一样的温度。他们看到这种情况,就要求把床搬到伙房里,因为伙房空间小,比较聚气,还有煤炉子,可以驱除寒气。我们觉得有道理,就把铺好的床铺从老屋搬出来,支在了伙房屋,把我们床上的电热毯也给他们铺上。
在我老家,以前住的大都是土窑洞,虽然没有暖气,但窑洞里冬暖夏凉,猛然住进这平房里,会有不适应的地方,老人一般不会主动说出来,我让妻子尽量想得周到些。
第二天我们还没起床,二老就已起床了,我起来一看,岳父在菜地里忙,岳母在厨房里忙,都早已经开始干活了,看来两人一晚上都没有好好休息,一心想着为女儿女婿干活呢。我对岳父说:“让你们来并不是为了帮我们劳动,而是让你们离开劳动了大半辈子的家,来这里休息休息,如果到了这里天天还要劳累,我们内心就不安了。”
对我们的关怀岳父并不领情,说话落地有声:“干活人能闲着?有活不干着急。”
岳父干农活是一把好手,一早上时间,把菜地的拐拐角角都捣殇得利利索索。
吃早饭的时间到了,岳父从碗架上拿起一个带颜色的碗说:“这个碗以后我自己使用,你们就用别的碗吧。”我当时不知道啥意思,就随口说了声“中啊”。吃完饭他坚持他的碗由他自己洗,洗好后没有和别的碗筷放在一起,拿到一边放了起来。这让我很不解,就问他为啥不放在一起,岳父认真地说:“20年前我得过肺结核,虽然已经治好了,现在外孙女年龄还小,小心没大差。”
没想到岳父是这样细心的人,以前回老家听说过他的病史,但都知道已经治愈,没人在意过。他来到这里却自己主动提起,还主动把自己的餐具实行隔离,这让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如果同意他老人家这样分开放,好像我们就默认了他仍有传染病,心理上就有了嫌隙。
于是我和妻子商量,不能这样分开,理由很简单,既然在老家都没有分开放餐具,为什么到这里就会有传染呢?妻子同意了我的看法,找岳父做工作,可说来说去,他仍坚持他的主张,说孩子太小,不能有啥差池。我们拗不过他,这件事就随了他,可我这心里一直觉得岳父母来到我们家,没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起码是没有把我们和家里的孩子们同等看待。我不知道这是把我们看远了还是看近了?
岳父的身体是靠吃药维持的,每天都要吃药,来合肥前从老家带了一部分药,很快就吃完了,我就按他吃的药,从我们机关门诊部开一些。
有一天他突然提出不再吃药了,我问他为啥,他说感觉病好了,我说您一直吃药就不要停,是不是担心花钱的问题?您放心,我们机关干部开药是免费的。他听说是免费的,就又同意继续吃药。门诊部给机关干部开药确实免费,可每次只能开三天的量,我拿的药是一种特殊的药,医生总要让我拿我的病历来,我到哪去弄病历啊,开过几次药之后,就不好再开。这样我就到药店去买,所以岳父一直以为自己吃的是免费药,还多次在我面前夸部队真好,吃这么贵的药都不要钱。
二老的身体需要营养,妻子养的几只鸡可立了大功。那时妻子在美菱冰箱印花厂打工,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二十几元钱,我的工资也就二百来块钱,每天保证买鸡鸭鱼有点困难,但每天买点肉再配上几个鸡蛋,营养也足够了。女儿张晗很懂事,听说鸡蛋要给姥爷姥娘营养身体,再炒鸡蛋时,她便很少再吃,说是要让姥爷姥娘多吃点。
一次我把单位的照相机带到了家里,想趁二老在这里,我们一家人照张合影照,可选来选去,楞是没有找到一块不破旧的背景墙。因为我的老屋墙壁斑驳陆离,写满岁月的苍桑,我的院子四周都是用各种木棍搭起来的篱笆墙,从境头里看,和老家的院落没有啥区别。没办法的情况下,我找来一块新床单,搭在晾衣绳上,我们就背靠床单照了一张全家福。
二老知道我是部队的军官,言语之中都流露出内心的骄傲,他们从不问我的工作是干啥的,也没有问过我这军官,为啥住这么破旧的两间老房子。我知道,岳父的骄傲不是看我住在什么屋子里,而是看我在部队工作,在部队干公家事儿,就是公家的人,就是值得骄傲的。
二老到合肥半年后,我就有了调河南的想法,他们听说之后没有表示出高兴,也没有表示出反对,岳父给我说:“工作在哪里都一样,如果到郑州,离家近了,见面是方便了,但工作是正事,不能只想着家,你是在安徽进步的,即使要调走,也不能让安徽的领导说咱没良心。”
老人的话语很朴实、很实在。他们心中肯定有想法,只是不说出来,把道理讲到,让我来悟。
人们常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人的话,有些能悟出来,有些要经过实践或教训才能悟出来。原本说好的调到河南总队记者站工作,可回河南之后,河南政治部领导找我谈话,要把我的行政关系落到武警许昌支队,人暂借到记者站帮忙,如果一年之后适合留在总队机关,关系再调过来。这样我就成了机关的借用人员,借用人员一没住房,二没福利。意味着我在合肥的家一时还无法搬到郑州,一家人要两地两省地住一段时间。
已住了半年,早想回老家的二老,看我到了郑州,女儿和外孙女还在合肥,把回老家的想法咽了回去,继续留下来为她们做伴。就这样,我回郑州后,他们又在合肥住了半年,至到我在郑州租了住房,才一起搬到郑州。妻子说,这半年他们心急如焚,但又不好开口,无形中被栓在了这里。这样无奈的情况下,在合肥居住的一年多时间,也成了他们今生今世离开那个小山村最久的一次。
把家搬到郑州后,离我老家就只有一百公里路程,心理上的距离更近了,我没有让二老马上回老家,而是让他们在自己的省会城市住一段,走走看看,让他们感受一下在省会城市也有家的感觉。但无论在城市看了什么,他们依然惦念着那个小山村里的窑洞,在郑州住了一个多月,就执意要走,他们已经离家一年多了,心情可以理解,我和妻子便没再强留,送他们走时,岳母提出坚决不坐车,要走路去车站。考虑到她每坐一次车就难受很长时间,我就同意了,我陪着他们走,从城东走到城南的长途车站,至少有八公里的路程,我们边看边聊边走路,一直走到汽车站。
住在柴扉老屋最后的日子里,有岳父岳母相伴,我的家有了更多的温馨。那是他们第一次出远门,从河南到了安徽,并且住了一年多时间。我调北京之后,他们也曾来北京住过一年时间,那次回老家不久,岳父去逝,十年后,岳母去逝。一双最勤劳的亲人,成了我和妻子永远的怀念……
张国领,河南禹州神垕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丰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原《橄榄绿》主编、《中国武警》主编,武警大校警衔。出版有散文集《男兵女兵》、《和平的守望》、《和平的断想》,诗集《绿色的诱惑》、《血色和平》、《铭记》《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和平的欢歌》等11部,报告文学集《高地英雄》等2部,《张国领文集》十一卷。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战士文艺奖”一等奖、“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群星奖”银奖、《人民日报》文艺作品二等奖、“2009中国散文排榜”第六名、 “河南十佳诗人”等多个奖项。作品被收入《军事文学年选》《我最喜爱的散文》《中学生课外精读》等三十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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