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云祥谈“虎豹雷音”

古传形意拳歌诀中,說可以通过发声來长功夫,名为“虎豹”。李仲轩先生是形意拳大师尚云祥晚年所收弟子,拜师时19岁。由于与尚云祥年龄相差过大,尚云祥便嘱咐他不要再收徒弟,以免亂了尚门形意的传承辈份。李仲轩于尚师去世后一直默默潜修,今年已 86 高龄。晚岁心境更为缅怀尚师,便想将自己学艺的身证,写成文字,丰富一下老师武学的流传,此次谈的是“虎豹”。

李仲轩在拜师尚云祥前,跟随尚云祥师弟唐维祿在寧河学拳,受了唐维祿拳术、 医药、道法(形意拳是内家拳,以道家为归旨,所以有医药、内功)全部的传承,是唐的传衣钵弟子。唐师在口传形意拳古歌诀时,有“虎”一句,并没有详细解释,李仲轩以为是对敌时大喝一声,震撼敌人心神的作用,也就没有多问。

之所以忽略.因为唐维祿在教拳时不许发声。一次李仲轩練完拳趁着一股高兴劲,唱了兩句京剧,被唐维祿一顿臭骂,危言說練拳就是練一口气,一张口便白费了。而且精气神都在这一口气裡,不求化在体内,反而大口大口唱出去,是在玩命。由于唐维祿定下練拳不许說话的规矩,使得李仲轩对发声有了成見,不会再多想。

李仲轩对唐老师的规矩十分信服。因为有切实体验,形意拳練一会后就能感受到体内气息蒸腾,随意张口确有“泄气”之感。至于如何将这口气化在体内,唐维祿教授,練完拳不能立刻坐下,要慢慢行走,转悠几圈自然会有熏蒸、淋浴之感,很是神清气爽,久之心智可以提高。所以习武要有練有化,收式与起式同样重要,甚至練完后溜达的时间比練拳的时间还要长。

对于形意古歌诀,唐维祿是先整个說出來,令李仲轩背诵,日后再分节讲解。由于練武要靠实践,程度到了方能有悟性,唐维祿有的讲解十分清楚,有的讲解李仲轩便听不明白,似乎唐维祿也有难以說明之苦。到分节讲解时,唐维祿說到“虎豹”,李仲轩问:“是吓人用的吧”?唐维祿連忙說不对,而是通过发声來长功夫——这便与唐维祿“練拳不许說话”的规矩违背了。李仲轩就问是何道理,唐维祿說他的师父李存义有言“要想功夫深,需用'虎豹雷音’接引”。不过得功夫达到一定程度,方能有此妙用。李仲轩追唐维祿的话茬,說:“既然不是一声怒吼,是个練功方法,練功方法总是具体的,还望老师說明”。

唐维祿感到很是为难,想了一会,带李仲轩到了寧河的一座寺庙裡。見左右无人,在院中悬钟上轻轻敲了一下,悬钟颤响。唐维祿让李仲轩将手按在钟面上,說:“就是这法子”。李仲轩仍然不解,唐维祿說:“李存义老师当初就是这么传给我'虎豹’的,我没有隐瞒你的,是你自己明白不了”。此事就此搁下。

唐维祿为自己的徒弟能够深造,后來让李仲轩转投尚云祥门下,李仲轩因此从寧河到了北京。李仲轩家中在北京有亲戚,当时由于时局紊亂,许多北京人南下迁居,所以北京有许多空房,房租空前的便宜。李仲轩在亲戚家住了些天,便租了间房子,留在北京专门习武。

由于脱離了寧河的大家族宅院式的生活,在北京胡同中与各色人等杂居,李仲轩对许多事都感到新鲜。当时胡同裡有一位姓“严”的先生,是账房的会计,一手算盘打得十分高明,闲时在院子裡将马扎一支,教左右的小孩打算盘,也将李仲 轩吸引过來,就跟着学了,后來不料自己手的职业就是会计。当年玩一般学会的算盘竟成了终生吃饭的本事,不由得感慨人命运的因果奇巧。

严先生教李仲轩算盘时,问道:“我原以为你们練武之人,总是手指粗粗,满掌茧子,没法打算盘,不料你的手指比女人还细,一个茧子都没有”。李仲轩說:

“我们内家拳不靠手硬打人”。当时唐维祿从寧河到北京看徒弟,躺在李仲轩租的房裡歇息,听到严先生与李仲轩在院子裡說话,就笑瞇瞇地走出來,兩手一伸,說:“严先生,我的手也是一个茧子没有”。

唐维祿在寧河镇周边的农村裡种地为生,可他的手不但没茧子,而且很小,一点没有重体力勞动的痕迹,严先生就感到更奇怪了。唐维祿說:“但我的手很有劲”。說完张手在院墙上一攥,便将妇女们绑晾衣绳的钉子拉了下來,然后不往原來的钉孔上插,而且错开钉孔,手一拧,钉子就进了砖裡。严先生看得目瞪口呆,連說:“开眼开眼”。

唐师父表演了这手功夫,使李仲轩对形意拳的内涵更为向往,急切地想在北京期间能有长进。但虽经过正式拜师,每次去尚云祥家,尚云祥并不教什么,总是跟李仲轩闲聊,一副“來了个朋友”的样子。李仲轩知道自己拜入尚门,完全是唐维祿的撮合。尚云祥虽对李仲轩有过观察判断,毕竟不太了解。他的闲聊,是在摸自己的性情。于是放开了,什么话都跟尚云祥說,先将这段时间当作去作客,相信有一天终会得到传授。

一日,在尚云祥家时,尚云祥有个朋友來访。此人身体不太好,有胸闷头暈的毛病,听别人說讀经文可以去病,便请了本经日日讀诵。可经文难懂,一费心思,似乎胸闷得更厉害了,便來问尚云祥有没有健身的方法。尚云祥說:“練拳更加费心思,我看你这只是体虚,找正经大夫,吃药慢慢调理, 比什么都好”。那人走后,尚云祥跟李仲轩继续聊天,聊了一会话题就转到了那人身上。尚云祥說:“其实有一个方法可以治病,正是讀书,不过要像小孩上私 塾,不要管书上是什么意思,囫囵吞枣地一口气讀下去,只要书写得朗朗上口, 总会有益身心。但咱们成年人,不比小孩的元气,大声讀诵会伤肝,要哼着來讀,不必字字清楚,只要讀出音节的俯仰就行了”。

李仲轩问:“这有什么道理吗”?尚云祥答:“没什么道理,我看小孩们上学后,马上就有了股振作之气,对此自己亂琢磨的”。李仲轩又问:“为什么不把这法子教给您那位朋友”?尚云祥說:“那人生活不如意,精神萎靡,才令身体困顿,重要的是无思无想,不能再动什么心思,我就不用这法子把惹他了”。

这话题一谈也就过去了。几日后,李仲轩忽然由讀书法想到,“虎豹”会不会也在声音上有一番玄妙?便去问尚云祥。尚云祥用一种很怪的眼神看了李仲轩一眼,說:“虎豹不是練的,想着用它吓敌,尽管去練,練多了伤脑,人会疯癫失常的”。李仲轩问:“可唱戏的不也練大声吗”?尚云祥:“晦!可他们不 練拳呀”。

从此李仲轩再也不敢问虎豹了。与尚云祥彼此熟悉后,尚云祥开始了传授武功,所教与唐维祿有很大的不同。李仲轩心中奇怪,有时表现在脸上。尚云祥察觉,笑道:“唐维祿所教就是我们师父李存义那一套,我教的是我这一套”。李仲轩連忙借这话头,将唐维祿用敲钟传他虎豹雷音的事說了。尚云祥听完,說:

“没错,李老师也是这么教我的”。李仲轩說:“这是李存义那一套,你的那一套是什么”?

尚云祥大笑,說:“你这个徒弟真会挖东西。好,哪天打雷告诉你”。李仲轩以为尚云祥是在用玩笑话敷衍,不过也一度天天盼着下雨,但多天没下雨,尚云祥也不再說什么,只好专心練武,不去妄想了。

那时尚云祥邻居家的猫生了窝小猫,有只小猫一个月了兩只耳朵还没竖起來,跟小狗似的耷拉着耳朵。尚云祥觉得它可爱,虽没要來养,却常抱來玩。一天李仲轩去尚云祥家,見尚云祥坐在院子裡用个小布条在逗猫,就坐在一旁。見李仲轩在等,尚云祥逗了几下便不逗了,将猫抱在怀裡,闭着眼捋着猫毛,似乎在出神。过了一会,忽然說:“你没見过老虎豹子,我也没見过,可猫你总見过吧?其实聪明人一听“虎豹”这名字,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尚云祥說,猫跟虎豹是一样的,平时总哼着“嗯”的一股音响个不停。李仲轩从尚云祥手中接过猫,果然听到了猫的体内有“嗯”声在轻微作响,而且抱猫的兩手上都有震动。尚云祥解释,練拳練到一定程度,骨骼筋肉都已爽利坚实,此时功夫要向身内走,就是要沁进五脏六腑。但这一步很难,就要用发声來接引一下,声音由内向外,劲力由外向内,裡应外合一下,功夫方能成就。

尚云祥最后总结:“所谓雷音也不是打雷的霹雳一声,而是下雨前,天空中隐隐的雷音,似有似无,却很深沉”。然后示范了哼“嗯、嘱”兩个音。

離尚云祥传授虎豹的时刻,现今已六十余年过去。李仲轩老人回忆当年的情景,打趣地說:“如果没有一只耷耳朵猫,还真听不到虎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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