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岁月——染成一纸帝王黄(上篇)

那件黄色的长卷不知在库房中沉睡了多久,终于某天被人拾起、抚去尘埃。展开明艳艳的黄纸,从卷首的残断处依稀辨认几列文字: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绘:岚心


1.诏曰
这是一卷诏书,内容为庆贺慈禧太后七十寿辰颁布的各项特赦恩赐。此等身份地位,配得起展开后长达四米的尺寸。诏书由满、汉、蒙三种文字写成,极尽华丽的辞藻,宣扬普天同庆的态势。
汉文落款在光绪三十年正月十五,即公元1904年。北京的冬天一如既往的寒冷,什刹海冰面冻若坚石,大清国运也行将末世。
其实慈禧的生日并不是正月十五,而是农历十月初十。在诸多节日中,慈禧唯重上元。尤其1900年《辛丑条约》签订以后,挨过一路西逃之苦的皇太后仿佛要恶补那段耻辱,将往后每一年的元宵节都安排得格外隆重。
为慈禧画像的美国女画师凯瑟琳.卡尔,在《美国女画师的清宫回忆》一书中,详细记录了1904年紫禁城内外绚丽的元宵灯会:
“华灯初上,四处灯烛光辉,将黑夜照耀得宛如白昼。三海之畔,高挂彩灯千盏,湖中漂着浮灯,水面霞光回旋……水天一色,光色彩掩。浮灯趁波逐浪,变成闪光星带,灯火点点,闪耀荡漾,如同一颗光芒四射的珍珠。”
这应是京城里少有的绝美景致。为太后贺寿的诏书也于佳节庆典当日颁出,作锦上添花之彩。

诏书也称制书,《史记·秦始皇本纪》卷六载:
“秦并天下后,秦始皇改“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
后续朝代几经改革,也曾制、诏、令不分或互用,或用诰、誓、牒等名称,但主旨不变。《唐六典》中称其为“王言之制”,分述为册书、制书、发日赦、赦牒等七种主要形式。简而言之,诏书是代表中国古代皇帝最高命令的文书规定。
通常印象里,诏书是黄色的。古代以黄色表示皇族,是从隋唐开始,到明朱元璋时期,正式禁止民间使用此色。
我国最早记载五行配色的文献,先秦史籍《逸周书.小开武》中云:
“一黑位水,二赤位火,三苍位木,四白位金,五黄位土。”
五行说中黄色属中央土,也彰显了最高王权的象征意味。
而实际历史上,根据朝廷宣旨的不同内容和对象,诏书的颜色并不相同:明清时期,颁给五品以下官员的诏书是纯白色,五品以上有三色、五色、乃至七彩不等。国家兴盛太平时,诏书会用上好的丝织面料装潢。
例如乾隆四十二年,颁给徽州知府林宏德祖父母的诰命圣旨,使用灰、青、红、黄、白、赭红等五彩锦缎织成。而清末国力不足时,则仅以粗糙的麻布衬底。一个王朝经济实力的兴衰,由此可见一斑。
不知当年文武百官对着这张慈禧贺寿诏书山呼万岁的场面怎样宏大。当它甫出现在我面前,却只有一副破败模样——托裱过的纸面僵硬起壳,折痕严重,上下边缘有磨损、开裂、缺失。怀疑曾被直立放置了很久。
诏书涉及特赦恩赏的内容涵盖了从亲王到文武官员,太监、命妇、民间孤寡等各阶层,已与今天的时代毫无干系。我更关注位于卷首比较严重的断裂,及卷尾处因长期卷收未展开生出的霉斑。
清末腐败政治的顽疾已经故去,但前朝遗物的顽疾仍需要谨慎处理。

  2.寻色

从古籍修复角度看,这张诏书基本占齐了几种常见的破损形式:断裂,缺损,粘连,霉斑、污渍,变色,还有褙胶起壳。然而虽外观破败,但纸张的金黄颜色依然明艳动人,书法墨迹乌黑发亮,如同昨日刚刚写就。出众的纸张与墨色让诏书似一位落魄贵公子,布衣草履遮不住举手投足间的尊贵气质。
这让我想起曾在辽宁博物馆见过的苏轼书法《洞庭春色赋》,纸张也是黯淡、皱巴巴的,墨色却漆黑如初,配上东坡居士遒劲的笔锋,引得观众凝神驻足。果然只有品质优良的材料才谈得上传承千年的资格!
既要修复,必先选配补纸,但这少见的亮丽黄色的纸该去哪里寻找呢?
翻出平日修书用纸,多是淡黄或浅焦茶的旧色系,与大部分古籍文献契合,却与诏书颜色相差甚远,只能自己染色了。
可供染黄的原料有许多种,如矿物颜料有:雄黄、雌黄、土黄等;植物原料更多了:黄柏、黄栌、栀子、槐花等。还有国画颜料等等。

(各种染色材料)

我们先选用了黄檗,一种修裱工作中常用来防虫避蠹的中药,也称作黄柏或“黄不老”,元代散曲家刘时中写:
“剥榆树餐,挑野菜尝,吃黄不老胜如熊掌,蕨根粉以代糇粮。”古时候穷人没饭吃常以此代替口粮。味道很苦。
取染液的方法按贾思勰《齐民要术》中记载:
“……入浸檗熟,即弃渣直用纯汁,费而无益。檗熟后,漉滓捣而煮之,布囊压讫,复捣煮之。凡三捣三煮,添和纯法者,其省四倍,又弥明净。”
意思就是煮完了最好把渣滓也碾榨过滤,与煮汁一同混合,充分利用黄檗原料,不浪费一点渣渣,颜色也会更鲜艳,
就算现在做不到如此节约的吃干抹净,也应在熬煮前先去掉黄檗外侧褐色树皮和内侧软木芯,留下一圈鲜艳的黄色内皮,浸泡一晚,让干燥的木质纤维吸饱水分,变得柔软,更易于蒸煮时析出汁液。
为尽快染出需要的颜色,同事又拿来了几块黄栌木——内芯完全呈鲜黄色的树干横截面。黄栌染制丝绸布料在我国古代属高贵的服色,公元820年,日本遣唐使菅原清公从大唐带走了这项技术和规制。明治天皇时期,“黄栌染御袍”升为即位礼服束带装束,并一直延续到现代日本天皇的隆重装束上。
用刀劈出一小块黄栌,加槐米同煮,再向锅里甩几只毛刺刺的栗子壳,指望多添些沉稳的旧色。
每逢染纸煮料,修复室里便充满了温暖的中草药味道。熬煮的汁液在锅里沸腾,大家期待着最终的效果。
其实,这样的染制都只是在追色。黄檗染纸有避蠹的功效,却不是专门染制皇家用品的。我国自隋文帝开始,主要使用柘木染制皇家丝织品,当时皇袍也称柘黄袍。
延续至唐宋明,一直作为最具威严的服色,元代诗人顾英《天宝宫词寓感》中记:“娣妹相从习歌舞,何人能制柘黄衣”。
清朝时,帝后朝服的柘黄色亮度调至历代最高,即形成了我们现在印象里的帝王之色。
柘树生长非常缓慢,因其珍贵稀少,民间有“南檀北柘”之说。人们认为柘木染成的黄色礼服穿在皇帝身上如太阳的光芒,让人不敢直视。这一说法倒与唐代吕向《文选》中的所注相得益彰:“诏,照也,天子出言,如日之照于天下。”
如日中天的封建帝王时代一去不返,只留下帝王的颜色辗转于人世间。
随着电磁炉熄火,沸腾的染液停止骚动。冷却一段时间后,试探着放进一张纸片,黄颜色迅速在纸面蔓延开来。
只浸染一遍肯定不够,晾干后的颜色变浅许多。于是两遍、三遍、四遍……直至水色在纸上覆盖加深,看着稍许满意了。然后转至裱案,铺就四尺大纸,大刀阔斧地进行刷染,再依次晾上横杆,晾干后,继续刷染二遍、三遍……
除了植物染料以外,同事也使用国画颜料染纸,上色速度明显快了许多。
诏书修复还未开始,已在补纸选配中下了很大功夫。
最后将染成的纸张一字排开,色调深浅不一,每一种单看都很像,但总感觉在无限接近中还差了那么一点意思。好像红学专家周岭老师对参选贾宝玉一角的学员们说:“你们个个都像宝玉的同学,但谁也不是宝玉。”
无法说服自己,诏书纸上明艳的帝王黄很难用山寨颜色糊弄过去。
与此同时,我们发现自己染的纸有个很大的问题——即遇水容易掉色。诏书原纸基本上是不脱色的,但修复时必定需要喷潮、上浆水,甚至揭褙纸,重新托裱。若补纸褪色严重,便很难把握修复后的效果了。
踌躇间,询问国家古籍保护中心的张平老师,老师给了建议:“去找泾县的杨玉杰师傅问问,让他来试试染纸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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