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 | 魏家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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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魏家儒

本来该是安静无忧的享受时光，晚年的母亲却遇到一家人难以接受的意外，被确诊为晚期肺癌。

清楚地记得从医院诊断回来的那天晚上，她坐在车子后排，无力地瘫坐下来，如果有人搀扶着当然是更好，只是没有多的人同行，她只有勉强支撑着。车子经过我所在的学校，已经是晚自习时间，校园里灯火通明，让她到学校先歇下来，不行，回老家，不想给你们添麻烦。等车子开到离村庄还有一里地的时候，茫茫黑夜里，有三五点灯光闪烁，“我不想回去了，”母亲说，“到你那里，一间住房也不要麻烦别人，我躺在沙发上歇一个晚上就是了。”

面对病情，一生要强的母亲现在撑不下去了。

上午的时候还是笑容满面，让医生以为她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把诊断结果告诉我的时候，也没有回避她，然而真正结果出来了，又是这样的不堪容忍，没有笑容，没有泪水，只有低弱的声音，短短的两三句，抿住嘴不再多说。

父亲去世14年了，母亲一个人一直住在乡村，我参加工作27年了，这是母亲第一次到我所在的地方住下，对于她此刻的心境，是不是可以用“四顾茫然走投无路”来描述？至少觉得她的原来的自信自持已经坍塌，到儿子这里成为她最后的选择。

这样一个晚上，相信她没有睡好。

不能多说什么，我去上早自习，督促学生出操。

天亮的时候，必须面对一种全新的生活，对于我，对于她。

幸好，来自学校领导的照顾，在隔壁的一间房母亲住下来了，即将在此度过她去日无多的生命。

到老家收拾母亲的生活用品，该拿一点什么东西呢？天气尚冷，有一件旧袄子被母亲拦住，不要拿到学校，这些只能在老家穿还凑合。有一只大灰猫，又肥又懒的，好像不能抓老鼠，听说学校不能养猫，就在屋子五个地方放上馒头，可能以为，猫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发现馒头，这样即使没有人照看极可能延长猫的存活时间。咋可能呢，馒头几天后变得坚硬，平时就不喜欢吃，坚硬以后更不可能吃了。“或许呢，过几天河沟里有蛤蟆了，猫会捉蛤蟆吃吧，”母亲这么自我安慰自我劝导。

在学校住下，似乎是柳暗花明的样子。最初的几天，看到住房有两个电棒，墙壁通体被粉刷过，这些在别人看来毫不起眼的环境状况，在母亲看来，和老家比较是那样的明亮、洁白，已经很知足了，还可以到学生灶买一份伙食品尝不同的咸甜，还可以到街道超市买一点新鲜蔬菜吃起面条特别有滋味，就是洗衣服刷碗看到水龙头有力地冲刷也觉得很好了。

我也告诉母亲在学校要注意一些事情：早饭后不要急着刷碗，避免和学生争水龙头，学生时间紧，不给他们添麻烦。三饭时间，下课时间，不要在校园走动，不和学生抢道，也避免被学生撞倒。学校的事务咱不打听，就是知道一些咱不评论，也不说给别人。后来发现，她所做的，远远超出我的提醒，这些提醒在母亲那里变成严格的规矩了，不管天冷天热，她总是把住房门关上，炒菜时有些油烟气，只把对准校外的窗子开开，即使离开学校，也是在第二节上课时间，因为第一节课会遇到赶往办公室的老师，第二节不只遇不到学生，也遇不到老师。整个校园虽然多住了她一个人，可是又感觉不到这个人。

不仅在学校这样，在家里母亲也高度自律起来。虽说癌症不是传染病，她还是要求定制自己的一副碗筷，不与别人混用，就是住的地方，看到我女儿的房间，不进去，不要惹给孩子，尤其家里有两台洗衣机，“你们用那个全自动的，我用这个，不要浑在一起。”

有一天我回到住房，看到母亲在走廊里站着，双手抓着栏杆，凝视远方，又难以揣测在看什么。那些栏杆是通体焊接，就是所有走廊立面都被一公分的钢筋网罩住，咋一看，像是监狱呢，母亲这样站着，真的像是在坐监狱里出来望风，这种感觉怪怪的。原以为，这校园里，三千多师生，早操，朗读，打扫，开会，吃饭，各种人流穿梭往来，各种活动应接不暇，这样环境，母亲应该乱花入眼目不暇接，其实想来这些对她来说都是烟云之象，而她连看客都不是，而我只是在三饭时间简单交流几句，纷繁热闹的环境里，她却是孤独的存在。

就是早餐，有一段时间我在学生灶就餐，或者在街道上就餐，为什么呢？原本以为所在的地方噪音多多影响休息，心想早晨让她多歇一会，不要做饭，等我在街道上吃完早点，顺便带一些品尝，尤其道街饭店提供烙饼煎饼胡辣汤，各种馅料的包子，每天早晨买一些不同样式不同口味的食品，想必是极好的，至少在老家乡村，这些不是随便可以吃到。最初母亲很高兴的，品尝新鲜味道看来是人生乐趣所在，五天后母亲就叫了暂停，“不要多花钱了，你五天下来，每天六块钱，多花三十块，图啥哩，省俩是俩。”我说，现在工资提高了，日常生活小小的改善，还是力所能及的。她说，看你三饭后急急慌慌往教室赶，看你晚上十点多还在检查寝室休息，你这个钱来的不容易，不要浪费。我又上街买了两次，她直接说出来了，“是不是你觉得我得了癌病，活不了多长时间，赶紧叫我吃点好东西算了？”

不该来的还是要来了，肺癌的病象开始抬头，闷烧，头晕，咳血，即使咳嗽母亲要把声音压低，几声过去就没有了，即使咳血，母亲也用纸卷擦净，把纸卷折叠白色的一面朝外，看去好像没有，再把纸卷装进塑料袋扎紧放到垃圾桶里。当然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求医问药，根治不可能了，缓解病情是可以的。百度得知，肺癌延缓期限是半年到二年，有没有更好的结果？答案是有的，六年，德国印度出产的治疗药品效果很好，称之为靶向治疗，中心医院的医生告诉我，你担不起药费，每个月八千到一万二，还是做一些缓解治疗吧。即使常人也能够理解，手术不宜，化疗不宜，只有保守治疗。母亲听见医生这样说，劝我，“你不要撑那个硬气，我也不想给你们拖得一身没皮，老了，安安生生死了算了。”

离开医院的内心感觉起起落落，觉得不给老人治病真的不孝，真的要治病又觉得陷进无底洞。过去忍饥挨饿节衣缩食的日子过去了，然而遇到大病又经不起折腾依然无能为力，该怎么才好呢？苍天大地，能不能掉下来五百万砸到我的脚指头呢？

就在长夜难明之时忽然灵光乍现，四处打听，居然确有老中医特别配方专治肺病，而且已经有成功案例。来到老中医那里，看见药架上落满灰尘，屋顶上蜘蛛网又黑又厚，屋子里家具破破烂烂，心里一万个不相信，默念自己心诚则灵心诚则灵，听到老中医说，自己行医多年，虽没有执照但治疗确保效果，三个疗程每次八包，煎熬时外加鹿角十片，还有炒制药粉加黑糖杏仁制成丸药，唉，姑妄听之吧。自己半信半疑，却希望母亲视之灵丹妙药，因为良好的接受心理有利于病情康复。

天随人愿啊，一个疗程下来，母亲觉得胸怀不闷堵，咳血大大减少，三个疗程下来，走路不再弯腰，脚步也变得轻松，居然要回老家看看，可不，离开老家一个半月了。

油菜花已经开了很长时间，麦子已经扬花了，田野里要么绚烂的明黄，要么是沉沉的暗绿，老家的院落，几株鸢尾花已经开过，只残留一些干枯的紫色花瓣，一窝刺玫瑰正在含苞，在某个时候它会开放的，没有人打理，大门内外长出很多青草，稍微没有人住，荒凉的景象就来了。意想不到的是，听见有人来了，居然在茅草堆里有个毛茸茸的头探出来，亮亮的眼睛看过来，还是原来的那个大灰猫，只是瘦多了，还活下来，还在，母亲最为高兴，拿出几块鸡骨头扔去，“我以为用不上这些鸡骨头哩，幸好准备了。”

那天，我用水管给老家门前的油菜浇水，然后又给蒜苗浇水，母亲也拿住水管浇了十来分钟，还平整了一片土地，大约一张饭桌那么大的面积，撒上苋菜籽，还把蒜苗地里的荒草拔出很多，末了，又指着院里几盆茉莉花说，咱们把它搬到学校，它快要开花了，我想看看它开花。她要一起搬花盆，这怎么可以，花盆几十斤重呢！在母亲的关注中，我把三个花盆都搬上车，带到学校。

当时，母亲也想不到这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次最有力的劳动。

回到学校的第二天，不良状况就出来了，发烧，昏沉，不能起床，不想吃饭，这样子很是吓人的，和昨天的愉快劳动无法对比，显然，药物带来的身体康复只是表象，我们都误以为人生开启第二个春天，事实上，体质是不断地下降。

到老中医那里，开了一大包中药后，老中医告诉我，这病，还是要西医的，中西医结合效果好。

西医，就是挂水输液了，消除炎症降低病痛的确疗效显著。感谢这位村医，每次到那里，量血压，问症状，一点点调整药物配方，力争做到因人制宜因地制宜，有时三瓶有时两瓶，具体说是什么药，我不懂，只能从疗效上看，母亲一点点地康复，至少变得没有那么严重。村医特别强调，不能感冒，尽量预防感冒，有病要治，不要扛下去。虽然无法根治，积极治疗还是好得多。输液的过程中，与其他病人唠嗑，南来北往，东长西短，好像乡村俱乐部一样的漫谈，对于病人来说，相当于心里康复。输液一段时间身体健康就好一些，停一段时间病情又来了，这种情况反而觉得正常，癌症，意味着生命的倒计时，无法根治也必须坦然面对，适度治疗只是生命消耗的点刹，减速为了延长更多生命。看到母亲的些许康复，对村医十分感谢，在药费结算后，从车里抱出大西瓜，“路上经过瓜摊，这是刚刚摘的，叶子还带着，你留着。”

不过输液总是十天为一个疗程，很少是三五天的事情，这就带来新问题，星期六日还可以，其他时间与我的教学劳动有冲突，怎么做到两相兼顾？找出一个模式，午饭后带着母亲到医生那里，六七里外的另一条小街，车子打个来回，不是需要多长时间，下午第三节下课，再次开车接回来，就这样来去匆匆，也能够解决问题。很快发现来回进出学校大门，让门卫开门关门给门卫带来许多工作量，让人不好意思，就把车子停在校外，这样算是两全其美吧。

其实，多次进出学校大门，和门卫很快熟络起来，作为感谢，如果身边恰好有包烟，一定要给两位门卫发过去。有一次门卫老徐拦住我的车子，以为什么事情呢，老徐说，魏老师，那天的事情让我特别高看你，咋回事啊，我在药铺输液，你带你妈看病，你妈顺带买了一身衣裳，让你说好不好，你在拍着巴掌说好好好，我心里就在想，要是别人会骂老太太乱花钱的，你这么鼓掌你妈很高兴，你这样做很好啊。一件小事情让门卫兄弟看到了，可是那天药房人多，我怎么没有注意到门卫也在治病，抱歉抱歉，一半是表扬一半是批评吧。

春花谢了红，杏儿黄熟时，车窗外的景物在变新，车子内的母亲在老去。过去坐车三五十里没有不适应，现在十里八里就有点疲劳，看样子身体健康在滑坡，有点难以挽回了，慨叹可能时日无多，该怎么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如果时间有宽裕，就让车子慢一点，看看2019年的春天多么艳丽，哪里的油菜花开的好，哪里的麦子长得壮，哪个村的新房子特别亮，多一些话题，多一些观察，把人生的遗憾减少一点，再少一点。如果去的地方有两条路或者三条路，那么选择新的路线再看一看不一样的地方，比如从裴营到城里，直达道路走的多了，可以从轩店到科郑，多走三里地，可以看到轩店村的莲花基地科郑村的葡萄架桃花林，这些过去普普通通的存在，在今天变得清新美好起来。

还想利用节假日或者小长假到更远的地方，比如西峡比如郑州甚至南京，说起这些想法时，“不要折腾了，我坐不了长途车，有一碗吃的饭就行了。”母亲晚年的人生追求竟然是这样的，出乎我的意料。

不能远行看风景，回老家看看，总是乐意的。再次回到旧居，门前的油菜已经枯黄等待收割，大门里外都长满荒草，快一个人的高度，这一次大灰猫终于没有出现。母亲只能站在门前，很长时间看看，没有力气挥舞镰刀清除这些杂草，我把油菜割了就是三四捆的样子，又把门口杂草用挖掘铲推平，看上去可以出入又有了人气。

“入秋下雨多，咱那个屋架房有四五个漏洞，雨越多房子坏的越快，要是没有收拾，三四年房子就会塌掉。”

“你是说掏钱雇工，用铁皮把房坡罩住吧，这个容易。”

“这就好，这就好。”

乡村的老房子，真心住不下去，打理它也需要钱，花这个钱又没必要，不过这是母亲的至宝。和父亲共同生活的几十年，拼死拼活打理出一套农家小院，凝聚着心血气力凝聚着成就感，现在坐看它很快地荒废掉，会找不到自己存身之处，心里可能有无所依附的漂泊感挫败感，如果时光倒流三年，这个小院的甬路会一尘不染，这座房子的灯光会非常明亮，周围一圈鸢尾花吐出紫色的花瓣，一只小白狗会摇着尾巴向你跑来，一只大灰猫还是要打量你许久才伸出猫爪与你握手。现在这些都无可寻觅，母亲也没有力量中止院落的荒废，和儿子讨论这些问题时，只能用商量的语气。

在老人看来，收拾院落还有一层含义，在一段时间后，自己要从这里“出去”，如果提前打理，自己更安心一些，不至于事到临头张皇无措。

这就是老人的心吧，已经看清去路。似乎冥冥预感，母亲去年春天夏天就让我带她看望一些老亲，有些老亲已经八九年没有去看望了，孩子在外地打工，老人没有走动的能力，彼此很少来往了，大家都是风烛残年的样子，已经做不出多的饭菜，那就留下礼品，带他们到街上吃一点饭菜，唠两句闲话，用昏花的老眼互相看看对方满脸的皱纹，多记一点最后的影像。

记得有一个名人，写一部叫《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的书，很是感动人心，对于盲人，如果有阿拉丁神灯赐予光明，相信她会睁大眼睛尽力观察不留下一丝遗憾，任何姹紫嫣红都是美丽不过的色彩，而我们视觉健全的人，只是觉得平平常常，何曾为自己拥有的福利感到自豪与幸福？总是失去的东西才感到珍贵，却轻视已经拥有的。

健康与亲情，请用心呵护吧！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魏家儒，河南邓州人，教育工作者，读书学习，业余有文字编纂，与志同道合的人相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