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界 | 张简: 小金牙
花洲文学
小 金 牙
文| 张简
小金牙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这名字的得来是源于他有两颗银色金属包装的门牙,后来渐渐演化成他的艺名,他曾是旧时代的一个乡间戏班子的女旦角。
他身材矮小,面色白净,无须,瘦,腰背挺直。他的瘦,不算是干瘦,因为骨头细,仅有的皮肉紧贴骨头,看上去似乎瘦,穿上衣服倒显出空荡的感觉。八十多岁,发际线居然没有后退,花白的寸发还是那么整齐地直立在头上。他那一双细缝里的眼珠子从没让人看到过,上下眼皮几乎粘合在一起,在硕大的眼袋之上似睁非睁。他如果静坐在椅子上发呆,几乎让人以为他睡着了。可是你只要走近他家的几棵枣树下,他立即就会高声喊:干啥哩?吓得小孩四散逃开。这时候小孩子会在不远处指着小金牙说:看,这双竹篾划出的小眼子咋还能看见啊!
小金牙少年时酷爱唱戏,爹妈只有他一个孩子,家里有十几亩地,吃得上饭,七岁时进学堂读书。在学堂读书的他把书上的文字当成了戏词,经常用唱戏的调子读书,受到先生的责罚依然不改。休息时,他会将老师的教鞭一拍,讲起英雄美人的前朝戏曲故事,博得同学们的阵阵掌声。识字的他还是喜欢唱戏,而且能发挥识字的优势,可以重新编戏词。每当周围十里八乡有庙会或者堂戏的时候,他就会逃课,千方百计地赶去,有时中午晚上带着干粮,有时会借住在亲戚家里,坚持把戏从头看到尾。回到家,模仿戏子自学唱戏。有一天,他在家把花被单改造成一件戏衣穿在身上,唱得忘了上学时间,他爹从后边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他踉跄摔倒,嘴巴磕在门槛上,刚好把两颗门牙给磕掉了,吐出一嘴血,吓坏了爹妈。后来,他爹妈打骂也阻止不了他唱戏的热情,只好任由他唱,并带着他镶了两颗银色的牙。十二岁,他告别爹妈,跟着戏班子正式拜师学唱。两年后正式登台,一唱爆红,人送雅号“小金牙”。
小金牙在戏班子里如鱼得水。年轻时的他五官秀气,身段柔软,一双小眼睛经过浓墨重彩的化妆之后,成了一双含笑的月牙,扮相十分好看。小金牙本身的说话声音雌雄难辨,唱腔出来和女声没什么两样,在舞台上一颦一笑,迷倒了很多观众。每每唱到中场,观众争相往舞台上扔赠品,男人的汗巾子、银钱,女人的香囊、手镯、发钗等。小金牙以个人的魅力折服众多的戏迷,乡间流传这样的顺口溜:“小金牙唱一腔,迷了三道岗;男人不下地,女人不烧汤”。
小金牙成了戏班子票房的保障,只要有他的演出,观众总是挤挤抗抗,稍远的人们也套马赶车纷至沓来。有一个看戏 的姑娘特别迷恋他的戏,几乎场场都看,有时候辗转几十里地也要跟着看,家里人到戏场子把她拉回去了,她还要偷偷跑出来。后来有一天,这个姑娘跑到戏班子,扑通一声跪在班主面前求师傅收下她:“师傅,我不吃闲饭,给你们洗衣服做饭”。师傅犯了难,不敢私自答应,必须要她的家人同意才能收下她。这时她干脆挑明目的:“我就是喜欢小金牙,偷偷出来就是想和小金牙结婚。”
班主一看她的形象,心里犯了嘀咕:这姑娘身强力壮,高大黑胖,声音粗哑。和小金牙站在一起,高出他一头,宽出他半边身子,不看面相,背后几乎可以看成男人。二人结婚,简直是阴阳颠倒。班主怀着忐忑的心情和小金牙转告了姑娘的意思。没想到小金牙一口答应下来,班主差点惊掉了的下巴。
原来这时的小金牙在戏班子里一待已经十年,转眼他也22岁了,家里就他一个儿子,到了结婚年龄,爹妈正在催婚。他也正在为结婚的事儿为难: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这个唱戏的?没想到天上掉下个媳妇,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小金牙和这个姑娘暂时在戏班子里安了家。小金牙只管唱他的戏,主内,日常杂事一概由妻子负责打理,主外。
小金牙是红角,很多时候不仅看戏的迷恋他,就连唱戏的也迷恋他。唱戏的男角们和他演对手戏,时间长了,同门的师兄们都把他当师妹宠着,处处照顾他。也有那么一两个假戏当真,吃起了姑娘的醋。这时的姑娘就以妻子的身份出来,毫不客气地怼过去。
后来戏班子被土匪打劫了两次,元气大伤,解散了。小金牙携妻回家种地。
小金牙离开舞台,就像鱼儿离开了水,整天无精打采。他的人生光彩只有在舞台上、在戏服内、在华彩眼影后、在锣鼓声中才能绽放。在最好的青春年华,他反串角色,放纵自己的嗓子,唱出闪亮的人生。干农活不在行,他身体不是那么强壮。地里的重活,总是妻子干得多,反而家里做饭洗衣之类的,是他做。
八十年代初,村里请年戏,每家都轮流管饭。两个饰演旦角的姑娘专门挑了他家管饭,是慕名想借机请教。小金牙倒也不扭捏,在院子里开始教唱。他将脸细细勾描了一番,戏衣穿上,将兰花指一翘,身子就妖娆起来了,唱腔一出,两个姑娘先鼓起了掌:果然是宝刀不老!
小金牙的老婆在一旁添茶续水,看着他唱戏,竟然激动得流出了泪水。这个女人,谁也无法猜测,当年的她,到底是爱上了小金牙本人,还是爱上了戏?
卸了妆,沉默,是他的大部分时光。树叶遮盖下的院子里通透,阳光总能洒满。小金牙光彩不再,一个孤独的瘦小男人,其貌不扬,见到他的孩子们,谁能把以前的掌声喝彩与他联系在一起呢?说起来几乎是一个传奇。
小金牙和妻子没有生出孩子,抱养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孩未成年病死,女儿长大成家,并在城市安了家。妻子去世后,小金牙随着女儿进城养老。
每天下午,小金牙都会到附近公园里,和一帮戏曲发烧友围坐在一起唱戏。他已经唱不动了,只是在一边拿着慢板,打着拍子,闭着眼睛,随着演唱者,他的嘴一张一合,仿佛想起年轻的时光,舞台上偎红倚翠,旁边是锣鼓琴弦,台下热气腾腾的拥挤的人群,忽明忽暗中躲闪着的一双热烈的眼睛。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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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简,女,网名隔岸红袖,紫橄榄,河南邓州人,邓州市公安局民警。2004年触网写作。初以诗歌散文写作为主,有大量散文在省级报刊发表。2013年出版散文集《暖词平生》。2018年出版散文集《纸上年华》。2015年开始小说尝试,有中篇小说《玉笛引》在《奔流》杂志发表。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任微刊《花洲文学》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