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七——咏史、感怀、山水诗之杂合体
1
在黑暗中出发。穿过节日的大街。
这是一次向故乡的旅行。蜀道,如今不再难了。
当黎明来临,我们已进入秦岭腹地,
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下午已经到达千年古城。
扩张使尘土遮天蔽日。新街道呈现旧面貌。
如果不是导航仪,我们会找不到进入村庄的路。
记忆,在这里完全丧失。等见到已坍塌的
不成样的石砌拱门,几段残缺的墙堞,才恢复记忆。
“太脏了”。这是我站在巷子里说出的第一句话。
垃圾堆在墙角、臭水四处乱溢。
直到走进叔叔的院子,听到看家狗的狂吠;
直到在叔叔的招呼下坐进厢房,心里才稍为平静。
寒喧、喝水。再一次走到院子中打量,
仍然没有找着回到故乡的感觉——“墙上的紫藤
爬得很好嘛”。“这棵泡桐长得很不错”。
我知道,说这样的话,不过是没有话找点说辞。
2
宽阔的、浑黄的水,永远的急流。
历史如果写在这样的水面上,我们能看到什么?
在我身后,一座古城已经消失,仅留下
十几丈坍塌的城堞——蒿草在裂罅处茂盛生长。
隔河相望另一个省,祖先们怎么西渡?
羊皮筏在急流中艰难漂移,有没有落水而亡者,
族谱上没有记载。不过,这条河吞噬的
生命太多,面对它我只能敬畏。甚至心存畏惧。
怎么能不畏惧?泛滥的水不止一次
淹没大片土地,离我老家的村庄只有一里;
出门就能望见水之浩淼连接天宇。
“人定胜天”,在它面前就像假和尚骗人的佞语。
如果必须说点什么,我能够说出的是,
站在古老的渡口,我真的是“心事浩淼……”。
奔流的水就像不断提出问题:“我们从哪里来,
又到哪里去”。犹如提出我们民族的哲学母题。
3
他对我讲家族的分裂;田、墓园、宅基地
的争夺,使亲情彻底消失,没出五服的亲戚们,
如今已“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而供奉祖先的祠堂,已近坍塌,却没人出面修葺。
使我沮丧。走在巷子里,我更沮丧。
半边房已经看不到了。新修的建筑,
把丑发挥到极致。哪里还能找到我熟悉的一切,
坐在巷口闲谝的女人,或者,垃圾中刨食的狗?
分割,扩张,曾经安静的墓园已不再安静,
被距离不到五十米的高速铁路、军营侵扰。
当我拜谒时,想到地下的祖先不可能安眠,
他们被火车和士兵的操练侵扰,肯定会不断吃惊。
让我觉得在这里唯心主义不如唯物主义。
如果有另一个世界与来世,
“那些手握燃烧的灰烬,在永恒的黑暗中赶路的人”,
我不知道,还能拿出什么东西去与他们相会。
4
玄武、朱雀。城中瓮城。正史没有记载的,
我们在稗史中寻找;统治者玄歌曼舞中发号施令,
两个丰腴的女人,一个把廷臣当成了药渣,
另一个的娇嗲,差点将丈夫的王朝搞得改变姓氏。
谈论她们,上千年从来没有停止,
已经成为国家的变形记。虽然我没有加入谈论,
那是因为“祸从口出”束缚了我。
要不然,我会这样说:她们的世纪是香艳世纪。
也是审美与审丑并存的世纪。我并不愿
提到那样的世纪。就像我读家族宗祠里的楹联,
“礼定三千周制度,仪成四品汉文章”,
要是以此作为骄傲的资本,肯定就成了不孝之子。
看待她们,我宁愿以看待传奇的目光——
也以这样的目光看待一切——华岳庙街,少昊寺,
玉泉院,在我看来所有的供奉都反对精神;
不过是说明,此时此刻,寻找自己成为更难的事。
5
学习永无止境。丢失的秘密必须找回。
只是,我还能找到装在黑木箱,搁在炕头上方
木架的线装古册吗?还能找回心无旁骛,
抄写古老典籍,把圣贤的精神教授于人的事迹吗?
我觉得他已隐匿,把自己逼到陡峭的山顶,
从夜空中采气。那些绝壁上的云蹬,那些洞穴,
曾经是一种精神——选择远离人群的方式,
在孤寂中把信仰搞得比一座山还要坚硬。而寻找他,
就像夜晚用肉眼观天象;总是隔几层。神秘,
无力把握其中的奥妙。使得街头巷议中的猜测、推衍,
口口相传,演玄而又玄的故事,把他一再神话,
成为传奇——拜慕,曾是乡俗,曾是我的敬畏之源。
只是,我与他之间隔着的巨大罅隙,
肯定已无法修补。因为家族中大多数人对他的朝拜,
不过是以自私为出发点。而不是
看到他的恒心——对尘世的纸醉金迷彻底放弃。
6
这是前车之鉴……太多了,只要回溯,
我们总能看到,毁坏、重建、衰败、兴盛,
在这块土地上犹如月亮运行。甚至让人产生幻觉,
走在路上,都可能碰上天降灾祸,或者意外之事。
我当然不想这样。就像我不想翻阅典籍,
读到的都是狼烟四起,城池焚毁,
连道士都被追得像逃窜的兔子。至于杀戮,
不光是战争的杀戮,还有权谋带来的兄弟阋于墙。
如今,哪怕站在一片空旷的田地里,
脚下都可能埋葬着死于非命的人。
或者埋藏着王候将相。正是这样,当叔叔告诉我,
老宅下隐藏着几百平米的地穴,我没有一点吃惊。
只是转而想到一代又一代人,在纷乱世道,
拼命求生,非常不容易。就凭这样的事实,
我应该说些什么?“我们哪怕非常小心,
仍然会踩在别人的尸骨上”。“肯定是唐突的事情”。
7
自我纪念和血脉的保存是困难的。
当我的叔叔说,“逊”和“孙”,不断地迁徙
改变一切,意谓着,在走中迷失了自我。
我说,这重要么——重要的,不是意义,是真相。
所以我不谈论曾经的辉煌,“一巷一坊,
秩序井然,日日人声鼎沸,马鸣车喧”。
我谈论的是,一场大火、几次战争带来的饥馑,
最终把人逼成大盗,使斯文尽逝,辱没了先人。
让我只能哑然,思想人性的因果关系;
对路上碰到的族人在面相上寻找善恶的蛛丝马迹。
可怜的是,善是一种能力。应该
带来现实的秩序,而不是对混乱和肮脏熟视无睹。
为此,我必须读史;坑杀、腐刑、流徙,
制造了太多可述可泣的事,让我不相信盛世之说。
就像我从来不认为吃饱了肚子便是幸福。
鸿毛与泰山,不仅仅是比喻,还是切肤之疼痛。
8
但我知道,仍然是对“道”的迷惘,
使我不断想到骑牛消失的人,一缕青烟千年不散,
萦绕在我眼前。但是“无为而无不为”
我们做到了吗?关隘、街衢、店铺,让我看不出来。
搞得内心的城池重门叠户,犹如迷宫。
还在作为目标的不是逍遥游,也不是终南山隐,
而是把信仰物质化;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以至于荒凉也被做成风景,被迫展览强辞夺理的美,
和单向度的前途。使得我抚摸斑剥的老墙,
头脑中已经还原不出任何古老的场面。
它们已经是只能在想象中出现的空中楼阁,
高悬在精神的晦暗天空,告诉我,仰望不过是赎罪。
不过是告诉自己,蹂躏河山这样的事
我们做得太多了。现在的趋势是还会继续蹂躏下去。
也许用不了多久,当河山一破再破,这样的
事情会出现在眼前——最终,人成为大地的敌人。
9
我不得不因此想象转向;千里外的成都。
国运交换时期父亲被迫的逃亡,改变了他的一生。
虽然口音一直没变,但是动荡的经历
已使他成为另一个他——自己家族变化的旁观者。
没有他就没有我。这种事实的内在含义是什么
(我,其实是逃亡的产物)?归属感,
必须落实的观念,成为不断纠缠我的观念。
认祖归宗的过程,变成感受边缘化的过程。可怕吗?
可怕……。越是具体的面对具体的土地,
越是体会与之距离的遥远。对于我,不论是叔叔,
还是堂兄,接触的越深入精神越是疏远。
我不喜欢这样的感受,它们的出现的确相当残酷。
来,就是为了离开?这是无所归依的永久的逃亡。
我能否如此理解?旧井,巷子拐角的石头,
它们的旧貌也是新颜;也是偏离。我了解到的
情况是,自己似乎已经丧失了精神上回家的可能性。
10
如果我说:现实的速度犹如狮子
在嗜血的路上狂奔。意思是,我必须无奈地承认,
每次回乡都是自我清理,也在把我推向
更远的远离。我只能说对家族了解的越多,失望越多。
因此返回出发地的旅途——太乙宫、青铜关,
——让我失去了观赏风景的兴致。
我心里计算的是空间与时间的关系;一公里路到底
花费了多少时间。它们与我的生命构成什么样的关系。
分析的越清晰,越看不清。
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叛逆者。离开几十年,
骨头里再也没接收到老家的地气。
使我意识到,回乡已不是翻越秦岭山脉那么简单,
也不是跨过南北气候分界线那么明确。
意识、习惯、地理、环境、社会,构成了樊蓠,
也建筑了我认同的人生。我甚至觉得,这样的老家,
回不回去没有关系。虽然,我并不愿做叛逆者……
诗 //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六——为阿西而作
诗 //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五——咏史、感怀、山水诗之杂合体
诗 //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四——咏史、感怀、山水诗之杂合体
诗 //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三——咏史、感怀、山水诗之杂合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