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转载1】传统的底线(刘福民)
原文地址:【转载1】传统的底线(刘福民)作者:梦笔山人
在中华书局2008年度的出版排行榜上,有本叫做《戏文内外》的小书,书中所写的,是对上百出京剧音配像剧目的观剧随笔,内容以剧目题材渊源、演出版本流变的稽考钩沉为主,其间也夹杂着不少对音配像剧目原声演员的点评,字里行间涉及到我们所尊崇的一位位流派艺术大师,“大不敬”的臧否之言比比皆是,而与当今京剧语境同步同调的“高度评价”却几近于无。读罢真是让人一方面“大跌眼镜”,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深长思之,进而生发出对京剧“传统”这一概念的一连串随想与联想,开启了观照京剧历史传统的另一扇窗口。
裘盛戎先生创立的裘派,真可谓是京剧花脸表演艺术的巅峰绝顶,舞台上“十净九裘”的局面已经形成了数十年,而且一直方兴未艾,这是裘派艺术价值存在的历史证明,也是京剧传统弥足珍贵的鲜明写照。这,还有什么可以质疑的么?但是,在《戏文内外》的点评文字中,裘盛戎先生却被描绘成这样:
十全正净金少山,天赋佳喉,既高又亮,同时代无出其右,独占红氍之上,架子宏伟。后来裘盛戎不能望其项背,未免有大巫小巫之别,不过一个尉迟宝林而已,谈不上黑头角色,演包公非常勉强,连廖化也不够。
昆剧正净角色有“七红、八黑、三和尚”十八人,而京剧则不及此数,只有姜子牙、闻仲、姚期、尉迟恭、李克用、高旺、杨五郎、包拯、徐延昭等人而已。而裘盛戎常演只有《铡美案》中之包拯及《二进宫》中之徐延昭。其他成名之后,不大多演,勿能当起铜锤正净之誉,如何能传其父裘桂仙有克绍箕裘之名。我所见不多,不过是孙权、马谡、刘瑾等副净脚色。近来竟有“十净九裘”之说,令人不解。
裘盛戎虽家学渊源,但先天不足,身材矮小,嗓音尖狭,距铜锤去之太远,就是花脸也难胜任,全赖耍花腔小动作来取悦于人,为行家之大忌,唱腔喜用鼻音,以取巧争胜,一反其父裘桂仙。三十年代有人谓裘桂仙“初为何桂山之琴师,故对于何之腔调,俱能领略神会。行腔吐字,老练平正,绝无时下喜走鼻音之弊”。可见裘盛戎的唱腔,不是老父遗传,学的倒是金秀山。
“南麒北马”是世所公认的两座京剧老生流派艺术发展史上的“泰山级”双峰,周信芳先生和马连良先生独家创造的流派代表剧目,是京剧宝库经典中的经典,全盘继承的范本,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然而,在《戏文内外》作者的笔下,两位大师的舞台风貌艺术品位竟被“酷评”成如此的“不入流”。
《清官册》:
寇准所着官衣,先兰后红,胸有补子。马连良则改革加以美化,不用补子,而已圆形绣花代之,有失古服形式,当不可取。所谓学马,不知其基本何在,但一从奇装异服,就算马派,梨园怪象,迄今未已。
《甘露寺》:
虽是老戏,但冷落已久。以前以老生刘备为主,自马连良将贾洪林的本子改动了一些,才把二路老生的乔玄,喧宾夺主,成了主角。把旧脚本乔国老“想那皇叔,姓刘名备字玄德……”三百六七十字的念白,改为“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西皮原板转流水二十六句,由于容易学唱,故有“脍炙人口”之誉,说他“吐字仿佛大舌头,唱工太浮,念白一顺边”并不为过。
马派戏存心去旧,故意革新,不由自然增长,积累经验,难免有哗众取宠之讥。流向小道,非大块也。
周氏(周信芳)对于京剧的损害,就是他把话剧艺术搬到京剧里来,有碍了基本程式的认识,难免受到一些爱护京剧的人“文字上的讽刺和言语中的嘲笑”。平心而论,对周氏拍手叫好者确有两种人,一是引诱他入邪途的政客,一是喜欢他洒狗血的人。其他看戏的人,不会说他一句好话。
《萧何月下追韩信》:
全剧唱做,并无可取之处。“追信”一段,起初不异《徐策跑城》,至将及韩信时,萧何竟然一个“吊毛”,跌滚下马,实属无谓未免太嫌做作。听说当年谭鑫培在上海演《四郎探母》唱段毫不得彩,及至出关被擒,故意一个吊毛,台下大声喝彩叫好。谭氏愤而暗骂一声“他妈的”,此之所谓海派之为海也。
从当下继承传统唯其诚的角度看,以上这些“劳什子”点评臧否,不都是“满纸荒唐言”么?是什么人?从什么样的视角出发?才说出如此这般话呢?从《戏文内外》序言中得知,这本书的作者吴藕汀(1913-2005)老先生是位江浙一带的文墨人,平生以读史、填词、作画、刻印负有才名,而看戏、吃酒、打牌、养猫、猜谜这些“世家子”的闲情逸致则伴其一生直到终老。也许因社会境遇变化使然,抑或由“性格即命运”际遇流转所致,这位吴老先生的看戏经历也有个不小的“断裂带”,他对京剧舞台好角好戏“一手的”、直观的、感性的体会体验,都发生在他年轻时,即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而到了解放以后,老先生就流落到江南某小城的一隅安身立命,长期过着相当窘迫的生活,看戏这码子人生乐事就基本与他绝缘了,直到数十年后时来运转,他被聘为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以“文化老人”的身份行名于世,这“雪藏”半个世纪之久的戏缘情愫才又得以接续,也才有了这以音配像为参照系——发思古之幽情、抒胸中之块垒的《戏文内外》。作为一名弱冠时即负才名,老年后得享词坛画界名宿、版本目录学家清誉的吴藕汀先生,狷介孤傲、特立独行是他性情中的天然本色,而“故作惊人语”不肯就流俗的刻意为之,也不能不说是这本《戏文内外》臧否文字的原旨之一。但还有另一面,那就是不管怎么说,老先生的所有点评都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独家发现,而更大程度上反映出那个时代京剧演艺舞台来自某一方面“顾曲者”剧评家的“通识”。说长论短语多微词,是要有把尺子做标准来衡定的,而这把尺子就是“传统”。姑且不论谈到谁谁哪个人、评到某某哪出戏,究竟是否言之成理,不可否认的存在现实是,我们今天尊崇的流派艺术大师,在粉墨春秋艺海生涯中都曾有过被置喙、被訾议为“非传统”的经历。于是,接下来就有了一个文化命题的设问,即作为民族历史文化结晶载体的京剧艺术,她当然是从传统中来,在传统继承的基础上创造发展,在创造发展中又形成新的传统,然而,这传统的底线到底该划在哪里?辨析起来就真成了一个难以量化确定不好“时间段”的问题。传统这把尺子就像是一个“金钵”罩住京剧演艺舞台的古往今来,多少“好角儿”从初露头角到声名鹊起,观众所津津乐道的、行家所认可称许的,都离不开传统底蕴的扎实丰厚,对传统规则的恪守遵从和传统承继的宗有所本这样的“关键词”,而在这“好角儿”之中的出类拔萃者,当他们向着表演个性艺术造诣的高层面高境界求索攀升进程中,就必然要面对如何既要挣脱“传统”束缚,又须“从心所欲不逾矩”于传统制约的两难抉择。所谓两难,当然,对那些大师级的流派艺术家来说,更应该是一种“难并快乐着”的创造激情的迸发与闪现、才情个性的张扬与展示、独家特色的累积与定格、经典杰作的打造与形成的渐变进程。“老戏老演,老演老戏”,绝不是京剧舞台鼎盛繁荣艺苑风景线的主色调,更不是流派艺术家得以功成名就的必由之路,求新求变革新创新独树一帜“走自己的路”,这种“非传统”作为,本身就是京剧传统的一部分。京剧雅俗共赏的艺术特性,决定了她始终是在演出舞台的市场化运作中、在票房号召力的流行趋势中来体现“角儿”的价值的,哪个艺术流派的形成确立也要由广大观众普遍认可了才能算数,然而不同年代、不同年龄段、不同人生经历的“顾曲者”,把传统的底线定位在哪儿,是因时而异的。吾土吾民惯有的思维模式,历来就有“于旧状况那么心平气和,于较新的机运就这么疾首蹙额,于已成之局那么委曲求全,于初兴之事就这么求全责备”(鲁迅语)的特征,这在看戏品戏的流行语境中体现得尤为充分,在对“名角儿”乃至流派艺术家的评价评定中更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多有吊诡令人兴叹。
再引两段《戏文内外》一书中的臧否文字做例子。一是说梅兰芳的,梅大师的艺术成就,在中国文化史、京剧发展史乃至世界文化之林的地位,那还不是惶惶然巍峨哉世所公认的么?但在吴藕汀老先生笔下却不乏这样的微词:
梅兰芳少年得志,而俗语所说“初学三年,天下去得,再学三年,寸步难行”,造成他排演新戏的企图,走了很多的弯路,错以为“戏剧前途的趋势,是跟着观众的需要和时代而变化的。我不愿意还是站在这个旧的圈子里面不动,再受它的拘束。我要走向新的道路上去寻求发展。”毕竟他年幼唱戏,少受文化教育,思想简单,自在意中。演出新戏,不论是古装戏、现代戏,有一时期,确实能够赢得一些好奇观众的青睐,得到了很好的评论。但这种好奇现象,未免是“貌美”二字,对戏剧本身没有多大的关系,否则那么多的新戏,目前又在何处呢?不必说杨小楼、余叔岩要瞠乎其后,就是谭鑫培晚年也自愧弗如了。
齐氏引梅氏去美×演出,除了梅氏得了一个空头的博士头衔以外,还给美×自电影有声以来,其前途正在无所适从的时候,送去了一种既非话剧又非歌剧和舞剧的中国戏剧,他们起了很大的作用,由此好莱坞赚了不少美金。但对于中国戏剧,却丝毫没有利益可沾。何况梅氏所带去的所谓中国戏剧,只不过是一些鸡零狗碎的歌舞杂技,而谈来是京剧老辈视为不必要的累赘,还扬言“以传统为主”,真是令人尴尬。美×人不懂戏,权当他看看马戏团,一味隔靴搔痒,说不出一句切中要害的话,他们哪里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莱希特一类的人物,不过是一般的凑趣而已。
这种对梅兰芳的负面评说,到底有几分言之成理不好妄加评判,特别是不能做出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简单判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这是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流行语境的“另一面”,而立论的尺度就是把传统的底线拉得更远。所谓杨小楼、余叔岩瞠乎其后,谭鑫培晚年自愧弗如的说法,显然是含有讥讽的意思,然而我们不妨设想,如果梅兰芳始终站在这条传统底线的这一边,循规守距“不越雷池一步”,既没有让杨小楼、余叔岩感到瞠乎其后,也没有令谭鑫培晚年觉得自愧弗如,那么,还有我们今人眼里的梅大师么?我们还可以假设,如果梅兰芳先生访美演出,带去的不是吴老先生所说的“一些鸡零狗碎的歌舞杂技”,而是原封不动“以传统为主”的整出整折戏,该怎样具体运作呀?既使真的这样运作成了,到了大洋彼岸登坛亮相还会取得那样的轰动效应和具有文化意义的历史性成果让我们今天还引以自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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