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选稿】| 陈维刚作品:白猴奇缘

野生动物保护征文选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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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岁月的小巷,听风,读雨,夜色空寂,一切烟云,皆会慢慢散去,光阴眷顾,你我默默相依,慢慢老去,红尘若可安好,便可不悲不喜,不离不弃,情真意切,绵绵无期。
文字/江水
傍晚,天气依然闷热。这是八月的艳阳天,夕阳把西山的云霞染得通红,才溜进远方茂密的黑松林里。通红的晚霞的通红的光亮透过树隙照射在刚刚吃过晚饭的山民们的脸上,那一张张泛着油渍和汗渍的脸上便又抹上了一层油亮的红光。
卢大爷两杯二锅头下肚,昂扬着光洁的脑袋挤进乘凉的人堆里,托一把浑圆的肚皮再抹一把红亮的脸,兴奋地发布了一条重要的消息:老朽今天在禹王谷的顶坡上发现了白猴!
这是卢大爷第二次爆出类似的猛料。去年,也是在这样一个炎热的傍晚,也是在现而今这地沓,卢大爷说他在高山之巅看见了大熊猫,这讯息很快翻山越岭传播开来。有关部门高度重视卢大爷的重大发现,立即派遣了一支配备齐全的搜山队进山搜索。可惜这支人马在深山老林里转悠了好多天,却连熊猫的影子都没发现,只捡回了几块据说有可能是熊猫拉下的含有竹子纤维的干硬的粪便。事后搜山队也没有证实那粪便是不是珍贵熊猫留给蓥华山人的珍贵礼物。
卢大爷在乡邻们质疑里隐隐透着嘲弄的注目下郁闷了整整一周年。正当大伙儿把熊猫的笑谈渐渐淡忘的时候,传说中的白猴又成了卢大爷牛皮中的新料。卢大爷在发布了白猴横空出世的特大新闻后,感觉大伙的反应远没有事先预料的那么热烈。
“老朽真的看见白猴了,真的!老朽是在山顶上那个栈道的拐角看见白猴的。白猴蹲在那棵大柏树的树杈上,血红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老朽看的很清楚,那家伙浑身雪白,没一根杂毛,白毛像蚕丝一样,银白银白的闪着亮光。”卢大爷急迫的唾沫星子飞扬到听客们似笑非笑的脸上。
“嗨,卢大爷,咋还是老一套?编点新鲜的嘛,去年说发现了熊猫,今年吹发现了白猴,明年是不是该发现野人了?”
卢大爷急得快要跳起来。为了证实白猴的真实存在,他不得不再次耐着性子作进一步的细节补充。他说他原计划今天早晨从山顶往山脚下做清洁。他昨天下班时在山顶的一个岩窝里安放了捕松鼠的笼子,他要赶早上山去收获他的胜利果实。所以他今天一大早就扛着扫帚上山,所以他一大早就爬上了山顶,所以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看见白猴的人。他没有撒谎,没有!
卢大爷严肃认真的细节描述给他的故事平添了几份真实。听众们似乎有些相信,毕竟卢大爷天天穿梭在高山之巅,见多识广也不奇怪。可是,还没等卢大爷轻稍稍品味一下心底里刚刚升腾起来的那一丁点骄傲与得意,听众中一个年轻后生仔已静悄悄挤到了他的眼前,笑眯眯地慢声说道:“您老今天早晨在最高的石阶上坐了好一会对吧?您老还抽了一阵烟对吧?抽了烟之后您老还站起来屙了一泡尿对吧?不好意思,我比您老先上山,我在您老头顶上的大石头上坐着,我看见了火红火红的日出,没看见雪白雪白的猴子。”
说话的小伙子姓邵,叫邵炳。因人缘好,嘴巴甜,讨人喜欢,大家都叫他炳哥。炳哥不是谁的哥,是邵炳的昵称,连邵炳八十九岁的爷爷都亲热地叫他炳哥。炳哥虽然年轻,却是蓥华山欢乐谷风景区的发起者和创始人之一。他见证和参与了欢乐谷从无到有的整个历程,是比卢大爷资历还老的景区员工。
权威炳哥的权威证言顿时令卢大爷瞪目结舌噎在当场半天说不出话来。
其实,卢大爷讲述的,是他真真切切的见闻,包括每一个细节,包括白猴猩红的大眼睛和蚕丝一样光亮银白的毛发。
炎炎夏日是欢乐谷的狂欢节。这时节山外的平原大坝酷热难耐,而蓥华山却相对凉爽许多。欢快的游人从四面八方汇聚成一股股车流人流涌进大山深处的禹母河畔,尽情享受天然氧吧的宁静和清爽,体验迷宫古堡的惊险和离奇。禹王谷是欢乐谷景区最重要的自然景点之一,传说是禹王降生的地方。卢大爷和老杨是禹王谷区域四千米栈道的清洁工。这几天老杨有事请了假,景区人手紧,又赶上旅游旺季,一时抽不出人手顶替老杨,卢大爷主动站出来说,都是禹母河边同村人,没说的,我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这天卢大爷一大早就扛着扫帚直奔禹王谷。他计划从谷顶的草瀑往山下清扫,这样扫到山脚,刚好下班。这草瀑是蓥华山海拔最高的瀑布,因瀑流在草面上飞泻而得名。卢大爷赶到山顶的草瀑脚下,一屁股坐在草瀑边的条石阶梯上。头顶上山雀婉转的歌声、树梢间绚丽夺目的朝霞令他神清气爽。卢大爷过足了烟瘾,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背对栈道屙了尿,然后悠闲地向草瀑旁边的岩窝摸去。岩窝下有他头天布放的捕鼠笼子。在欢乐谷,捕松鼠是被默许的,因为蓥华山的松鼠实在太多了。同伴老杨因此曾经笑骂:蓥华山几乎成了鼠辈的天下!
捕松鼠是个既轻松又有趣的活儿,头天在隐密的地方安放个设有诱饵和机关的鼠笼,第二天去取,十有八九不落空。松鼠那长长大大的尾巴和憨态可掬的模样很容易激起游客的好奇心和购买欲。提着松鼠在栈道上走一走,三二十元就到手。不须讨价还价,游客给了票子还欢天喜地。
可卢大爷今天似乎不走运,鼠笼里空空如也。挂空钩的情况平日里很少遇到,卢大爷有些郁闷地退回到栈道上,一边骂着狗日的松鼠吃亏上当学乖了,一边开始了他这一天的工作。四千米栈道七千级阶梯,两个人的活儿一个人干,够他扫到腰酸臂麻腿抽筋。
卢大爷扫了没几下,便听得身后传到轻微的刷刷声,回过头一看,刚扫过的阶梯上又掉下了几片新鲜的树叶,不用说,卢大爷已知道树梢上有猴子在捣乱。这几年,伴随着欢乐谷旅游的红火,蓥华山的猴们也日渐兵强马壮,经常一拨一拨的在栈道两旁的密林里攀藤附蔓荡秋千,玩得兴起时还干脆跑到栈道上扑腾嬉戏。你前脚刚刚扫过,它后脚已给你弄得满地狼藉。卢大爷轻轻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扬手就要朝树上打去。对付可恶的猴子,突袭是最有效的办法。只有尝到挨打受痛的滋味,猴们才会稍稍长点记性,遁入丛林深处安分一段时间。卢大爷的手刚刚扬起,石块还没飞出,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他发现树上有一团白影!定睛细看,老天爷,那竟是一只白猴!一只雪白的大白猴!大白猴紧紧抱着树干,雪白的长尾巴挽着树枝,浑身的毛发如蚕丝般的光亮,腥红的圆眼睛惶恐地敌视着他!
卢大爷紧张得快要窒息,他几乎能听见自己激动的心跳声。太意外了,一个他大半辈子都不曾奢望过的意外!得见白猴,那可是比捕获多少只松鼠都更有价值的收获啊!他活到快六十,也只听老辈人说过蓥华山中有白猴。老辈人又是听老辈人说的。邵炳那八十九岁的爷爷说过,白猴是灵异祥瑞之精灵,只有洪福齐天,非富即贵之人,才会有机缘巧合,得见白猴之奇遇。现而今禹母河畔这茬人,绝没有谁见过真正的白猴。卢大爷甚至以为白猴只是一个传说。
卢大爷的出现也许令白猴也感到太过突然,白猴那惊惧和警惕的腥红大眼咋也无法读懂卢大爷目光中那深切的敬意和柔情。它紧紧抱着树干纹丝不动。但是,凭着多年与猴类打交道的经验卢大爷看得出,纹丝不动的白猴始终保持着一种既可扑腾攻击又可跳跃逃遁的身姿,消除敌意的唯一办法就是敬而远之。为了不惊扰白猴,卢大爷尽可能保持一动不动的身姿,连扬起的手臂也不敢放下,脚板底却擦着石阶轻轻后移。刚移动了一两步,只听“吱”的一声嘶鸣,白猴腾空而起,似一道白光,瞬间纵入茂密的藤蔓之中,眨眼就不见了。
这就是卢大爷发现白猴的全部经过。虽然从看见白猴到白猴消失的整个过程就像一道流星划过天际那么短暂,可卢大爷看得很清楚,那不是一只山猫,也不是一只野羊,更不是一头熊瞎子。那实实在在就是一只白色的猴子!
炳哥也没有说假话。
炳哥是个高高大大讨人喜欢的帅小伙。憨憨的笑容和修剪得很精致的寸板短发是他最显著的标志。炳哥虽然年轻,却是欢乐谷景区的元老级人物。他是禹王谷区域的栈道管理员,每天巡视在四千米幽幽栈道上。他热爱他的工作,就如同热爱养育他的蓥华山和滋润他的禹母河。
每到旅游高峰期,禹母河畔总是游人如织。窄窄的观光栈道上,常常会出现游客拥堵的现象。每到这个时节,炳哥的工作量就成倍增加。他既要负责护栏的安全,提防猴子侵扰,还要及时疏导游客,避免拥堵坠崖的事故发生。这天是礼拜六,游客特别多。炳哥一大早就开始登顶。因为头天晚上下了一场暴雨,他要赶在游客登山之前把栈道巡检一遍。夏季的蓥华山暴雨频繁,垮方和泥石流是家常便饭。
还好一路无事,炳哥上得山顶长舒一口气,在禹母河源头的草瀑旁边捡一块干净平坦的石头坐下。雨后天晴,霞光万道,炳哥感觉神清意惬。
卢大爷优哉游哉上山来了,他压根就没想到炳哥比他先上山而且就在比他略高的位置上观赏风景。炳哥透过树枝目睹了卢大爷抽烟卢大爷小便卢大爷去瞅鼠笼子。可是草瀑下栈道边上的那块冲天巨石挡住了炳哥的视野,使他无缘得见卢大爷与白猴对峙的精彩场面。难怪当卢大爷高调发布发现白猴的讯息时,炳哥要站出来戳穿他。炳哥不是个喜欢让人难堪的人,更何况论辈分卢大爷还是炳哥的表叔。只因卢大爷的无稽之谈实在太过离谱,逼得炳哥忍无可忍。
可是,仅仅过了一个晚上,铁的事实便印证了卢大爷言之凿凿。
第二个发现白猴的,正是炳哥。
确切地说,第二天早晨,炳哥便拥有了一只白猴。 
第二天,炳哥依然起了个大早直奔山顶,一路上闻鸟语花香,赏瀑流飞泻,心里甚是舒畅。快到半山腰的枫桥时,炳哥听得前面有猴子嘶叫,悄悄从树丛里拉出一根丈余竹竿,轻轻靠近枫桥,果见十几只猴子正在枫桥上得意忘形,上蹿下跳。炳哥轻斥一声,挥杆跃出,猴们大惊,立作鸟兽散。蓥华山的猴子太张狂,根本不把人放在眼里,还特别欺生。前不久数十只猴子把几位胆小的女游客挡在枫桥下边的夫妻亭又撕又扯,大有“此路是我开,留下买路财”的架势,吓得美眉们花容失色,多亏了炳哥及时赶到,挥杆解围。为了驱赶猴子,炳哥在四千米栈道上预备了十多根竹竿。老杨说,蓥华山开发得迟了点,所以猴们还缺少教化。他打算“抽空给猴们办几期培训班”,好让猴们懂得什么是礼仪,什么是公德。
不一会炳哥上得山顶,朝阳也正好跳出云海。炳哥三几下攀上草瀑,径奔一棵抱余大树。他昨天在这棵大树的树腰上安放了鼠笼,现在他要去瓮中捉鳖了。炳哥走到树下,隐隐看见挂在树丫上的鼠笼在轻轻晃动。不用说,又是一只馋嘴的倒霉松鼠陷身囫囵。炳哥满心欢喜爬上树,正要探手取笼,却突然目瞪口呆,僵立当场!鼠笼里竟然是一团毛茸茸的白色东西!炳哥揉揉眼,再仔细看,妈妈呀!一只小白猴缩成一团,正泪眼汪汪地打量着炳哥!
有小猴就会有大猴!炳哥可不笨,稍一思索,随即抱紧树干,极目四顾。周围静悄悄的,只听见露珠滴在地上的清碎的嗒嗒声。两只长尾山鸡在不远处的树梢上旁若无人地交颈亲昵。金色的晨曦穿过树隙,刺得人睁不开眼。
炳哥小心翼翼地取下鼠笼,回到草瀑边的巨石上坐下,再看那只小白猴时,只见小白猴龇牙咧嘴,尾巴倒竖,那似要喷火的眼睛灼得炳哥头皮发麻。这是一只很小的白猴,小得像一只刚断奶的猫咪。蚕丝般银光闪亮的毛发包裹着它粉嫩的躯干,鲜艳的红唇和红唇四周略呈灰色的细密茸毛告诉炳哥,这是一只正在哺乳期的猴崽。可以肯定,是它顽劣好奇的天性和它对那块指头般大小的诱饵的贪欲才使它失去了宝贵的自由。它一定是跨在它母亲或父亲的背上,怀着快乐美好的心情来到大柏树下,在它的父母还来不及对它发出危险警告时,它已攀上柏树,欢呼雀跃着钻进鼠笼,惶恐的猴爸猴妈眼睁睁地看着它触动了笼里的机关,在实施了徒劳的营救之后,不得不挥泪逃遁。
现在怎么办?短暂的兴奋和惊喜之后,炳哥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
放掉小白猴是绝对不行的。炳哥了解猴类的习性,一旦遭遇极度的惊恐,猴们会立马逃之夭夭,在远离危险的地方躲避一段时间之后,,才又重新回到曾经遭受惊扰的地方来。小宝宝身陷囹圄无疑是它的父母遭受的最撕心裂肺的伤痛和惊吓。它的父母会不会也逃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失去了猴爸猴妈的呵护,毫无生存能力的小白猴必将被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所吞噬。
炳哥很快意识到,他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严重错误。
炳哥麻利地把小白猴移弄到一只仅能容小白猴转身的更小的鼠笼里,用衣服罩住,迅速往山下赶去。他要给小白猴一个清静的环境以尽快稳定小白猴的情绪,然后想法让小白猴吃点东西。失去了母乳的小白猴肯定已经饿极了。
炳哥一路小跑,赶到一个叫小洞天的景点的时候,差点与一个游客撞个满怀。炳哥说声对不起,又要朝下赶去。那游客却伸手拦住他,扬着头警惕地问:“你手里抱的什么?”
“我可以不回答你吗?”看那游客有点盛气凌人的样子,炳哥心里没好气。
“不可以。”那游客干脆站到炳哥面前挡住炳哥的去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看你偷偷摸摸的,肯定是个小偷!本人最恨你这种小偷!”
炳哥心里真来气了。本以为今天诸事顺利,却一大早遇着个胡搅蛮缠的主。炳哥一生气就不知道该咋说话了,不知道该咋说话的炳哥却知道不能被人诬成小偷。于是炳哥气哼哼地掀起衣服亮出笼子。
“哇,小猴儿! 好漂亮的小白猴儿!”游客惊呼起来。炳哥不理她,高傲地从她身边挤过去,小跑着继续朝山下赶。直到枫桥,才跟扛着扫帚慢吞吞上山的卢大爷打了照面。卢大爷一见炳哥,立即阴沉起老脸,昂起光洁的头,背对炳哥站到路边。炳哥本想打声招呼,见卢大爷阴云密布的样子,只得作罢。走下枫桥没几步,炳哥忍不住,回头大声喊道:“哎,表叔,昨天是我错了,山上真的有白猴!”卢大爷一头雾水,回头张望,炳哥已拐过一块陡岩不见了身影。
不一会,炳哥回到了山脚下栈道口那套属于他的小楼。
  这幢耸立在悬崖峭壁之上,掩在葱绿树荫之中的别致小楼,是过去专门用来出售门票的地方。后来欢乐谷扩大风景区域,改在山门外统一售票,这套小楼才弃之不用了。炳哥在欢乐谷大小也算个人物,没费多少口舌,便把这套小楼的使用权搞到手。卢大爷和老杨也跟着沾光,把小楼作为他们歇息和小聚的私密场所。
炳哥刚一回屋,手机铃声便响起来。炳哥一看,是卢大爷打来的。炳哥有点纳闷,刚才在枫桥上,老犟驴还摆出一副仇人相见,势不两立的架势,怎么会突然给他打电话?炳哥不敢怠慢,赶紧接听。
“你娃娃是不是脑壳进水啦?!把你那乌鸦嘴给我闭紧点,出了问题看老子咋收拾你!”
没容炳哥言语,卢大爷已挂断电话。炳哥莫名其妙挨了这当头一棒,心里大惑不解。这卢大爷昨晚还灰溜溜一副狼狈相,何以突然变得底气十足气势汹汹?卢大爷虽是长辈,却从来不在炳哥面前摆谱。山里人朴实,没太多讲究,虽然他们有时也斗斗嘴、较较劲,但没谁会往心里去。像今天这样的厉声斥责,以前是不曾有过的。看来卢大爷已经清楚小白猴的事了,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一定是那个放单的女游客!
一想到刚才那个盛气凌人的女游客,炳哥心里就来气。那漂亮却不温柔的女游客肯定是跟卢大爷套了近乎,还把他捕到小白猴的事告诉了卢大爷。卢大爷怪他口没遮拦,所以冲他发火。炳哥知道白猴无比珍贵,但再珍贵也不至于把人弄得神经兮兮吧?还怕人偷了抢了咋的?
炳哥虽然一头雾水,但炳哥知道卢大爷让他闭嘴总有让他闭嘴的道理。炳哥呷了几口凉茶,赶紧又拨通了电话:
“喂,英子,不要把小白猴的事告诉别人。”
“哆嗦!”电话那头一个女子嗔声说道。
英子叫杨英,一个喝禹母河水长大的山里妹子,炳哥的未婚妻。刚才炳哥在下山的途中,就给杨英打了电话,把捕到小白猴的稀奇事告诉了她。
杨英原先在禹母河边开了个小小理发店,专门做街坊邻居的生意,也还勉强过得去。后来山里的旅游业逐渐红火后,欢乐谷征用了杨英的理发店,在理发店的原址上修建了保健中心,杨英顺理成章进入保健中心做按摩工作。这里的保健按摩不同于时下变味的那种。这工作是在一间有近百张床位的大厅里进行。游客在这里只须把门票中附带的一张小票交给服务员即可享受二十分钟的按摸服务,不须再额外付费。按摸工作是欢乐谷景区最令人眼馋的职业。除了基本工资,小票又是这里的工作人员获取的又一份不菲的收人。虽然一张小票只能在财务处兑换两块钱,但一天辛苦下来,三二十张小票捏在手里沉甸甸的,让人爱不择手。所以好多人削尖了脑壳往保健中心挤。杨英是蓥华山中的百合花,小酒窝大眼睛嫩白瓜子脸特别招人喜爱,加之待人亲切,手艺过硬,所以杨英从游客那里获得的,除了一张小票外,偶尔还会获赠一点点小费。这样每个月干下来,通常是小费比小票多,小票又比工资多。惹得姐妹们都眼馋她,但姐妹们也知道,杨英比谁都更能吃苦受累,有时到下班的时候,杨英累的瘫坐在椅子上,几乎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杨英正给一个游客做按摸的时候,接到了炳哥打来的电话,听说炳哥捕到白猴,杨英感觉有些惊讶,对炳哥说,把白猴带下来给我看看吧。炳哥说,我还在栈道上呢,下了班把白猴给你玩个够。正在接受杨英按摸的是一位儒雅闲适的中年游客。这客人一直闭着眼享受按摸也一直闭着眼等杨英接完电话。待杨英那如脂玉指再一次搭上客人额头的时候,这客人才微微地睁开了眼睛,脸上露出亲切平和的笑意。
“男友打的电话?”
“嗯,是的。”
“男友也在欢乐谷?”
“嗯,是的。”
“哎,你们年轻人可真幸福!”
客人的声音里流露出惆怅和艳羡。杨英看得出,这是个阅历丰富事业有成的人,这种人大都有一种饱经沧桑宠辱不惊的气度。今天的这位男士,除了具有这种气度外,眉宇间还透出一种不易察觉的低沉和忧郁,这使杨英对他平添了几分好感和敬重。
二十分钟的按摸时间很快就到了,客人把一张百元新钞塞到杨英的手里,杨英没想到客人的小费会给得这么多,慌忙又把钞票递还到男士的手里。男士似乎铁了心要推销钞票,再次把钱塞到杨英的手心里说道:“请别推辞了,你下班后带我去见识见识小白猴好吗?”
不容杨英再说什么,中年男士已转身走出门去,杨英环目四顾,大厅里的长椅上坐满了等着按摸的游客,姐妹们都紧张地忙碌着。为了抢占刚刚空出的床位,两位女顾客正奋不顾身地扑过来。看来今天又是个累得要命的日子,待到下班时,月又上柳枝,哪里还能满足这位客人的愿望?杨英略一思索,赶紧追出门去叫住了那位慷慨的客人。
“先生,对不起,我下班可能已经很晚了。你看能不能这样,你中午到禹王谷的栈道口去找一个叫邵炳的人,你只要对他说是杨英让你去的,他准会让你看到白猴。”
“杨英,好一个简单清爽的名字。”
杨英欠身微笑,以示谢意。
小白猴倦缩在鼠笼里,眼睛半闭着,绝望无助的样子特别招人怜爱。炳哥用一只筷子把撕碎的面包拨到小白猴的嘴边,小白猴挪挪身子,愤然地把头扭开了。
炳哥束手无策,心里越来越焦虑。
炙热的阳光穿透窗隙,霸道地挤进炳哥的卧室。栈道上,游客气喘吁吁的说话声和沉重的脚步声无拘无束地溜进炳哥的耳朵。推开窗户望去,停车坪里的小汽车已经挤得满满当当。
剧增的客流总是让炳哥感觉既兴奋又紧张。
炳哥把小白猴放在床上,用被子盖住,想了想,怕捂着了猴崽,又掀开被子,用一条枕巾罩在笼子上,锁好门,把自己溶进川流不息的登山人流。
这是炳哥的工作。他的职责就是疏导游客和消除安全隐患。
炳哥挤在游客里,听着游客对飞瀑流泉、参天古木、嶙峋怪石的啧啧赞叹,感觉挺受用。走到一个叫青牛沱的景点,正是烈日当顶时分,游客们已是气喘如牛,汗流浃背。几个小伙子热得脱掉上衣,亮出健壮的胸肌和有些发福的肚皮。一大半的游客已打了退堂鼓,两个不甘心的小女生累得脸色苍白,嘴唇青紫,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这些平时缺少锻炼又有点高山反应的娇弱女孩,继续登山是有一定风险的。炳哥走到她们面前,好说歹说,才劝得两个小女生打道回府。炳哥正要继续往前赶,一个神采飞扬,怡然自得的女游客已站到了炳哥的面前,挡住了炳哥上山的路。
“挨骂了吧?对不起哈。”女游客笑咪咪地轻声说道。
炳哥脸上挂着习惯性的微笑,心里却不愿搭理她。女游客对炳哥的生分毫不介意,又趋前一步,炳哥闻见了女游客身上淡淡的气息,杨英身上没有这种气息。
  “我叫袁小艺,我在栈道口等你。”女游客娇语如丝。炳哥正想说点什么,女游客已蹦跳着下山去了。
炳哥又继续朝上攀登,快到小洞天时,栈道上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游客。无论是往上攀爬的还是往下赶路的,个个都累得气喘吁吁,狼狈不堪。炳哥老远就看见卢大爷站在小洞天下边的回游道岔口上,不由心存几分感激。回游道是景区应急用的又一条下山通道。这个可爱的老头,每当炳哥分身乏术的时候,都会默默地站出来替炳哥分担一份担子。刚才没碰到多少下山的游客,不用说又是被卢大爷劝说走回游道了。按说卢大爷是不必操这份闲心的。
卢大爷见炳哥又上山了,取下挂在树上的帆布包斜跨在肩上,扛起扫帚大步流星地走到炳哥面前。“走,收工!”卢大爷说。炳哥疑虑地问:“今天……这就算下班啦?”“我明天起个大早。”“那也行,反正今天这栈道也还算干净。”
一路无话,炳哥心里有些忐忑。偶尔和几个懒洋洋的游客擦肩而过,游客都用奇奇怪怪的目光打量这两个匆匆过客。
回到栈道口那幢别致小楼,已是正午稍过。栈道上显得空旷而又宁静,只有蔽日树荫中的蝉儿,尖锐地吼叫着。先前下山的那个古灵精怪的叫袁小艺的女游客,坐在小楼对面栈道边上那块突兀的岩石上,一见炳哥和卢大爷下山,俏脸庞立显欢喜状。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门前,见炳哥开门,侧身让开,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炳哥开了门,中年男子趋身跟进,女游客也飞快地扑腾进来。
“请问,找我有事吗?”炳哥友好地注视男子。女游客把大红的挎包抱在胸前,大咧咧地坐到藤椅上。一副反客为主的架势。卢大爷一进门就忙着去找水喝。
“你是邵炳吧?我姓覃,是方英介绍我来的。”
炳哥接过来人呈上的名片,依然一副疑惑不解的表情。
“是这样,我想看看白猴,看看就走......”
中年男子显得般切而又诚恳。卢大爷和袁小艺听了中年男子的话,齐刷刷都把冷峻的目光盯在炳哥的脸上。炳哥窘迫得呼吸都急促了。
“对不起……我......我没你想看的那什么东西。”
炳哥竭力想让自己的笑容显得热情坦然并且灿烂,却感觉耳根和脖子像刚被开水淋过一样滚滚发烫。来人很知趣,意味深长地笑笑,说一声打扰了便起身告辞。
中年男子前脚刚出门,卢大爷立即气哼哼对炳哥说:“如果我现在有张膏药,非把你那臭嘴给封住不可!”袁小艺美目顾盼,浅笑盈盈,但娇声细语却呛得炳哥几乎晕倒:“年轻人嘛,难免有口没遮拦的时候。”
炳哥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卢大爷第一眼看见小白猴,眼睛立马瞪得比猴眼还圆。他虔诚地用哆嗦的满是老茧的大手把小小的鼠笼抚摸了一遍又一遍,似乎他抚摸着的,并不是冰冷的细钢丝,而是小白猴如蚕丝般柔软光亮的毛发。像是刚喝下两盅玉米烧,卢大爷干瘦的老脸激动得通红。
“没错,这就是白猴!就是白猴!你看这眼睛,这鼻子,这耳朵这尾巴!这银亮银亮的毛发!跟我昨天看见的一摸一样!我的老天爷,禹母河边除了我,还有谁看见过两只白猴?值了,我老卢这辈子真值了!”
袁小艺已隐隐感觉到白猴对于山里人的意义,她把慈爱和亲切的目光投给白猴,并把自己白嫩如葱的小指捅进笼子,轻抚小白猴头顶的银丝。小白猴似乎已没有先前那么恐怖和绝望,但它依然倔犟地摆着头,以示对袁小艺的友善的拒绝。卢大爷又赶紧把苹果塞进笼子,可小白猴却对眼前诱人的吃食不屑一顾,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绝食到底的架势。卢大爷急得直搓手,又要把煮熟的咸鸭蛋塞进笼子,被袁小艺拦住。说是小白猴娇嫩的肠胃还不能适应煮熟的有盐的东西,何况它对任何食物都嗤之以鼻。
炳哥因受了卢大爷的斥责和袁小艺的揶揄而情绪低落,这会儿又见识了小白猴的大脾气,心里更加焦灼不安。眼见太阳正在西斜,小家伙仍然拒绝进食,三个人都是焦急万分又束手无策。炳哥提议把小白猴从笼子里捉出来撬开嘴巴强行灌食,又遭到卢大爷的训斥:“这么娇贵的东西,哪里经得起你瞎折腾?”袁小艺正在苦思突想,听了炳哥的提议灵机一动,瞬间来了精神,兴奋地对炳哥说,快去找一只大纸箱来!
炳哥茫然,但立马起身,迅速找来一只方便面纸箱。袁小艺让炳哥在纸箱的四面都钻了几个拇指大的小孔,又从自己那精致的红皮挎包里掏出一只毛绒绒的玩具小鸭,放进纸箱。然后把小白猴捉进去,轻轻合上纸箱顶盖。卢大爷又急着想投进食物,被袁小艺制止了。
三个人围着纸箱坐定,都默默地把目光凝注在纸箱上。天色渐渐地变暗了,栈道上早已没有了响亮的脚步声,死一般的宁静让大家的心里更加焦虑和空落,谁都在心里祈祷着纸箱中的小家伙能给他们带来一丁点惊喜。
突然,袁小艺伸出食指做出一个禁声的动作,大家都看到纸箱似乎在轻轻晃动,袁小艺微微趋前一步,透过洞孔往纸箱里瞧去,炳哥和卢大爷都学着袁小艺的样子观察箱里,只见小白猴抱着玩具绒鸭玩开了。这小家伙忽而把小鸭骑在胯下,忽而把小鸭举过头顶,似乎全然忘却了自己的悲怜处境。
炳哥急切地用征询的目光打量袁小艺,袁小艺点点头,炳哥立即递来一块苹果。袁小艺把这块指头大的苹果再一分为二,悄无声息地从洞孔里塞进一小块。大家屏声静气,紧张万分,炳哥想打开电灯以便看的更清楚些,又被卢大爷横目制止,急得炳哥抓耳挠腮。袁小艺的眼睛几乎贴着纸箱往里看,俏脸蛋渐渐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炳哥和卢大爷都知道,袁小艺的这表情意味着小白猴终于开了尊口——小家伙进食了!
大家都长舒了一口气,炳哥高兴地举起双手,正要做欢呼雀跃状,见卢大爷又拿眼睛瞪他,只得又规规矩矩地坐直身子,袁小艺看了炳哥这幅老实巴交的可怜相,差点笑出声来。卢大爷又要往纸箱里塞苹果,袁小艺摇头制止,示意炳哥递来面包和酸奶,袁小艺把面包撕成小块,浸上酸奶,轻轻塞进纸箱,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道,好了,可以开灯了。炳哥如奉圣旨,立马开灯,卢大爷迫不及待地揭开纸箱看去,好家伙,苹果和面包都被小白猴消灭了。
“太好了!”卢大爷脸上泛起兴奋的红光。
“从小白猴身上,我真切感受到了自由对于生命和生存的意义。”袁小艺得意地说。
“你真行!看不出你还有两下子!”炳哥由衷地对袁小艺竖起了大拇指。
卢大爷也捞捞头皮,一头雾水地问道:“小娃娃,你咋连这个都会喃?”
“小娃娃学的就是这个!”袁小艺得意地扬起头来。
杨英下班的时候,欢乐广场的篝火晚会已接近尾声。藏族女歌手乌珠旺姆的歌声激越而又悠扬,意犹未尽的游人们还围着篝火翩翩起舞,熊熊火光映照在人们光鲜的服饰和欢乐的脸上。
但欢乐不属于杨英,她已经很累。
在栈道口那幢别致的小楼里,炳哥早已用蓥华山的陈艾和白茶根熬了一大缸热水为杨英准备着。在这样的热水里泡泡澡,人会感到整个身心都既清爽又舒适,困倦和疲劳也一扫而光。每当杨英疲惫不堪的时候,她便渴着望那缸热水。
炳哥用深情的拥吻迎接他亲爱的人儿,然后为她宽衣解带,引领她躺进雾气弥漫的澡缸。他们无须用言语表达什么,也用不着遮遮掩掩羞羞答答,就像一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妻,他们默契得像是一个人。杨英恣意地把自己美丽的酮体展现在炳哥面前,任由炳哥贪婪地凝视和放纵地抚摸。她的青春、她的美艳、她的生命和她的一切的一切都将是永远属于炳哥的。他们深深地相爱着,并已准备在不久以后的中秋佳节,就在欢乐谷的欢乐广场,宣示他们携手终生的爱情誓言。这一天,不知会有多少关爱着他们的人们为他们欢呼和祝福。就是为了这一天,为了一个隆重的庆典和一个美好的开始,杨英咬紧牙关,没日没夜地劳作着。
杨英闭着眼,惬意地享受着炳哥的按摸。炳哥的按摸手艺是杨英教的,炳哥用杨英教给的手艺,为杨英殷勤地服务。炳哥是个憨实的人,憨实得像根木头。有时杨英故意把身体的惹眼部位朝炳哥的手弯里靠,炳哥却呆头呆脑,仍然一丝不苟地为杨英推拿拍打,叫杨英哭笑不得。但杨英爱的,正是炳哥的这份憨实,过日子要的,也是这份憨实。
杨英从澡缸里出来,似一朵出水芙蓉,清新而又妩媚。炳哥忍不住,在杨英的香脖上,印上几个深情的吻。
“小白猴呢?”杨英一边梳理头发一边问炳哥。炳哥双手把装着白猴的纸箱抱到灯下。一眼看见可爱的小白猴,杨英兴奋得叫了起来。
“这么小,养得活么?”
“没关系,只要它肯吃东西,就应该能养得活。”
杨英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小白猴的毛发,小白猴毅然决然地闪躲开了。“你脾气还不小呢!”杨英一边用指头拨弄小猴,一边调头对炳哥说,“爷爷说白猴能给人带来好运,看来还真不假。”炳哥忙问咋回事儿?杨英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在炳哥眼前晃晃,得意地说:“看,这就是小白猴今天给我们带来的好运。”见炳哥一脸雾水地望着自己,杨英忙问道,“今天是不是有人找你?”炳哥说:“是有一个中年人来找我,说是你让来的,可是我没让他看到白猴。”炳哥便把今天这一整天的经历详详细细地讲给了杨英听。
杨英用长久的沉默表达了她的遗憾和愧疚。她感觉像是自己和炳哥合谋欺骗了一个不该被欺骗的人。那个失望的人会用怎样的眼光来看待他们?会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本该给他留下美好回忆的欢乐谷?
不就是一只白颜色的猴子吗?让别人看看有什么要紧呢?
杨英百思不得其解,那张百元大钞瞬间成了她心中沉重的包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杨英在炳哥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其实,那个姓覃的中年人并未踏上归途。
他坐在保健中心对面的玻璃茶楼里,一边品着香茗一边透过茶色玻璃注视着保健大厅,希望能看见给他做按摸的那个女孩下班后从里面走出来。杨英温柔甜美的笑妍和婉约含情的目光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傻坐在茶楼里,是为了未曾蒙面的小白猴还是为了把杨英身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摄入到自己的心坎里?
茶楼里渐渐变得空落和冷清,最后只剩下两个人——茶楼老板娘和他自己,人们都看篝火晚会去了,老板娘也似有打烊的意思,他不得不知趣告退,回到他入住的宾馆里。
宾馆里无序而又嘈杂,墙壁的隔音效果也很差,搓麻将的哗哗声和高谈阔论声不断地搅扰着他的耳鼓,或许住在这宾馆的是同一个旅游团队吧?他们才会这么融洽地相处这么肆无忌惮地酣战和喧哗。他真想自己也参与到他们的聊局中,让心中沉重的孤独和凄苦化作粗鲁的叫骂或者低俗的玩笑飘散到无尽的夜色里。直到整幢宾馆大楼都趋于宁静的时候,他才稍稍进入迷糊状态,也不知迷糊了多久,他被窗外林间鸟儿的鼓噪吵醒。于是他起床、洗刷、踢踢腿、弯弯腰,神清气爽地走出了房间。
  月牙儿还挂在远山朦胧的树梢上,天上星星闪烁着,东边天际微微浮现出一抹红云。
又将是晴朗朗的一天!他希望在这晴朗朗的一天里,收获一个晴朗朗的好心情。
他踩着月光下自己的身影走向栈道口。直觉告诉他他会在栈道口的那幢别致小楼里遇见杨英并且也会看到白猴。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并不知道有人比他来得更早,当他一眼看到他昨天见过的那个时尚女孩坐在她昨天坐过的那块石头上时,他很有些吃惊的感觉。
他们互致了问候便不再说话。袁小艺穿一身白色的T恤戴一顶白色棒球帽,两手放在膝盖上,拖着香腮翘首天际,妩媚里透出一股英姿飒爽的韵味。
小楼的木门轻轻地启开了,杨英懒慵的俏脸刚刚探出来便又惊慌地缩进去。乍一看见杨英,门外的两个人都错愕地瞪大了眼睛。他们原都企盼着那紧闭的大门快快开启,可是现在门开了,他们谁都不敢贸然闯入。
炳哥出来把他俩迎了进去,袁小艺麻溜地直奔小白猴,男士则显得练达稳重,他跟炳哥握手的同时,简明扼要地重申了再次造访的目的。
“覃老板,昨天实在抱歉,因为初次见面,我们有些顾虑,希望你谅解。”
炳哥早已从名片上得知此人叫覃文峰,是一家宠物繁育场的老总。
被堵在卧室里总不是个办法,杨英不得不走出来,羞怯地低着头恨不能找个鼠洞逃遁。她跟炳哥同居原本是个公开的秘密,可公开的秘密也是秘密。虽然她经常挽着炳哥的胳膊漫步在众目睽睽之下,可同居又是另一回事儿,女人特有的疑虑和矜持告诉她守住这最后一个秘密便如同守住了女人的圣洁清纯以及坦荡荡挺胸抬头的资本,可是今天,就在此时此刻,她的这个秘密被两个冒失的造访者揭穿。她像被抓个现行的小偷一般颜面尽失。
覃老板娴熟地用两根指头捉住了小猴的颈背,小猴强烈地抗议和挣扎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极不情愿地伸开四肢,任由覃老板用深邃和专业的目光把它瞅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直到袁小艺有些着恼地拍打了覃老板的手,覃老板才把小猴放进纸箱。小猴立即窜到纸箱的角落里,缩紧身子,用惊惧的目光打量提溜它的人。
虽然小白猴非常干净,可覃老板还是习惯性地掏出洁白的纸巾,一边擦拭手指一边兴奋地说:“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啊!连猴子也有纯白的,太不可思议了。我知道这世上有白猴,但都不是纯白的,像这种白得一尘不染的猴类,其他地方绝对没有!要不是亲眼目睹,打死我也不相信蓥华山会有这么珍稀的猴种,这肯定是猴类中最高贵的族群!”
袁小艺微笑着点头表示赞同了覃老板的感慨,炳哥和杨英的脸上又一次泛起兴奋的红光。袁小艺问道:“覃总,你的繁育场一定也养了不少猴子吧?”
“一只都没有,我从来没养过猴子。”
“但你似乎对猴子的认知还有些内行,你从这只小白猴的身上还看出什么来了?”袁小艺问。
“这是一只公猴,发育很好,体格健壮,长大了会是一只气度不凡的美猴王。”
从昨天到现在,袁小艺和炳哥都对小白猴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关爱,经历了忧喜交加的心路历程,但却都忽略了对小家伙性别的鉴别。他俩相视一笑,以示对昨天疏忽的自嘲和遗憾。
杨英叹口气道:“可惜是只公猴,要是一只母猴该多好!长大了会生好多小猴崽崽。”袁小艺笑道“小大姐,拜托你别说傻话。”
炳哥和覃文峰都笑起来。杨英羞得赶紧躲到炳哥身后。覃文峰说:“今天我实在太高兴了,既开了眼界又结识了几位朋友。为了纪念这有意义的日子,中午我做东,请你们赏光。”袁小艺说:“不好意思,今天还真不能赏你的光。”说着又跑出门外拎进一个涨鼓鼓的帆布包,“这里装的全是好吃的。中午杨师傅请客。”炳哥高兴地问道:“杨叔回来啦?”袁小艺说:“人家跟卢大爷怕是早上山顶了,哪像你这么懒,非得等到太阳晒屁股才起床!”炳哥挠着头皮憨笑道:“回来了咋不打个招呼呢?”覃文峰说:“看来今天中午一定很热闹,我也想来蹭顿饭。”袁小艺说:“你倒比我还不客气,人家又没请你来赏光。”藏在炳哥身后的杨英听了,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炳哥对覃文峰说:“我们现在就说定,中午来喝酒。”又调头对杨英说道,“中午你也回来吃饭好不好?”杨英稍作迟疑,点头答应了。
   袁小艺独自呆在炳哥的小楼里照看小白猴。
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小白猴竟一扫前日的颓萎,变得精神了许多。它忽而掰着袁小艺的手指玩个不停,忽而抱着小绒鸭翻来纵去。玩得累了,便抓起食物啃几口,有一次心不在焉,把袁小艺的小指头当美食塞进猴嘴,一口咬去。袁小艺又痛又痒,娇笑连连。
栈道上游人们重重的脚步声不断钻进袁小艺的耳鼓。袁小艺既兴奋又无奈,要不是为了看护小白猴,她肯定也会融入那如织人流。她与卢大爷们相识才仅仅一天,相知还远远说不上,但他们却对她一见如故。她十分惊讶卢大爷竞有一双识人慧眼,她确信卢大爷一定已经意识到,只有她——袁小艺,才能保证小白猴孱弱的小生命得以健康延续。
跟卢大爷的老成持重比起来,憨厚的炳哥就显得太无心计。这个可爱的炳哥,挨骂时灰头土脸,高兴时手舞足蹈,待人又那么真诚热情。在袁小艺的人生旅历中,还从未遇见过这么讨人喜爱的原生态的帅哥。在养育她的那个川北小城里,她曾经差点作了一个前卫男孩的俘虏。她接受了那个男孩的拥吻也把自己的初吻献给了那个男孩。有一次她怀着甜蜜美好的心情挽着那个漂亮男孩的手参加他的一个哥们的生日舞会,她靓丽的容颜和脱俗的气质为她赢得了啧啧赞美。她成了男主人邀请的第一个舞伴,当她被拥进魅黑的舞池时,男主人一只手使劲地环绕住她的腰际另一只手在她双乳上肆意地摸索。她感到窒息和恐怖,可她怎么也挣不脱男主人的手。借着窗帘偶尔撩起投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她看见其他的一对对舞伴也都是如胶似漆地粘在一起,有的女孩甚致裸着上体,任由男伴贪婪地抚摸和吸吮。这哪还叫跳舞,分明就是一场不堪入目的集体淫乐!她正感到难堪,男主人那肮脏的魔爪又伸向了她的下体,她忍无可忍,一声惊叫,把男主人推个趔趄,趋势落荒而逃。
后来她那男友告诉她,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现在都市里,这种场合多的是,参加的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她问他,你就能容忍自己的女友被别人玩弄吗?他说,这有啥?都是朋友嘛,开开心而已,谁会小肚鸡肠往心里去?她突然觉得她深爱的人是那么陌生,她深爱的城市也是那么的陌生。她果断地结束了这次初恋,好长时间把自己关在家里。她不断地反思自己,她认为自己并不古板,她是开朗的,奔放的。但她的修养和见地决不允许她沦入低俗和妄纵。她发现自己原本从骨子里就不属于那个高速发展的骚动的小城,否则当初填报高考报志愿时怎么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农业大学的畜牧兽医专业?她开始梦想,梦想在远离城市的广袤的原野,邂逅一位既英俊潇洒又坦荡诚实的男神。此时此刻,在能闻见炳哥身上那种特殊气息的小屋里,她感到心里有一些隐隐的苦涩和落寞。
杨英上了一会儿班就急急忙忙回到了小楼,她要为中午的会餐做一些必要的准备,这使袁小艺喜出望外,她不必再郁闷得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杨英麻利地收拾了有些凌乱的屋子,擦洗了茶杯酒具,还用电炉熬了一锅绿豆稀饭。
中午时分,游客们渐渐开始下山了,覃文峰也如约来到小楼,他兴奋地告诉袁小艺,游乐场那边太好玩了,他差点就流连忘返了,有一个鸟笼比足球场还大,他陷在迷宫里险些就出不来了……杨英见袁小艺被覃老板吹得耳朵都快竖起来,便笑着对袁小艺说,下午我陪你到游乐场玩去。
“我倒想去玩,可小白猴咋办?”
“我帮你看着吧。”覃文峰说。
“我可信不过你,你要是监守自盗,我上哪逮你去?”
覃文峰无奈地摇摇头,杨英忍不住捂嘴偷笑。三个人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一边打开老杨的帆包。这胀鼓鼓的帆布包就像个魔袋,杨英从魔袋里掏出了熏牛肉、卤猪蹄、还有一只肥亮的烧鸡。丰盛的菜肴令袁小艺欢欣鼓舞。覃文峰又锦上添花,打电话吩咐宾馆送来了一只焦黄油亮的烤全羊。杨英悄悄 告诉袁小艺,烤全羊可贵了,她一个月的工资也不够买一只烤全羊,袁小艺听了直咂舌头。初次相识,她俩都觉得互相挺对味口,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杨英还邀约袁小艺去保健中心玩儿,她要破例开个后门,为袁小艺免费按摸,让袁小艺飘飘欲仙享受一回。
三个人饥肠刮肚,望眼欲穿,直到栈道上没了游客的身影,才见炳哥、老杨和卢大爷兴冲冲地下得山来。
老杨是杨英的父亲,一个瘦高的中年人,清朗的脸上天生挂着亲切平和的笑意。他昨天才刚刚赶回山里。栈道上正是人手吃紧的时候,他不敢懈怠,今天一大早就扛起扫帚和卢大爷上山,在栈道口碰上了比他们来得更早的袁小艺。老杨已知道昨天要不是袁小艺的帮忙,小白猴恐怕难保平安,心里对这个秀美聪慧的姑娘充满好感。道过谢意之后,老杨把装满美食的提包交给袁小艺,约好中午一起吃饭,便和卢大爷一路扫着台阶上山。待到炳哥赶上顶去,两人已在草瀑下竭息。
老杨和覃文峰热情寒暄之后,先去里屋领略了小白猴的风采,然后出来邀请大家入座。杨英拉着袁小艺坐在一起,炳哥挤在样英另一侧坐下。袁小艺习惯了准点吃饭,现在已是午后一点多钟,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她嘴里咬着筷子望望这个瞅瞅那个,只盼一声令下,她就要大快朵颐。她知道山里人吃饭是有一些规矩的,她再疯也不敢触犯人家的规矩。细心的卢大爷看出了端倪,不露声色地把一块猪蹄夹到袁小艺碗中。老杨看在眼里,笑道:“为了欢迎两位尊敬的客人以及祝贺我老杨的凯旋归来,我本来是准备了一段文采飞扬的祝福辞的,但现在看来是用不上了。”大家都笑起来,袁小艺早已把猪蹄塞进了嘴里。
“好吃吗?”老杨笑咪咪地问袁小艺。袁小艺腾不出嘴巴来回答,红着脸儿点了点头。
“这猪肉既紧实又化渣,可比山外的猪肉好吃多了。”老杨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袁小艺说道,“我们山上的美味多着呢,愿不愿意留下来?”
袁小艺不解其意,一脸茫然地望着老杨,老杨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这才正色说道:“昨天要不是你,这小猴儿还不知落个啥结果呢。你是大学生,做事有头脑,这猴崽给你照顾我们才放心。现在正是假期,我们想请你留下来照看这小家伙,就是不知道你……”“我愿意,我愿意。”老杨话还没说完,袁小艺就迫不及待地应承了下来。
桌子底下,杨英高兴地得捏了捏袁小艺的手。
两杯玉米烧下肚,老杨的脸上开始泛起红光。他端起一杯酒站起来激动地说:“今天,是我老杨最高兴的日子,我老杨等了半辈子才等到这一天,你们说,我老杨今天该不该来他个一醉方休?”
“杨叔,是不是有点夸张?”炳哥迷惑地问。
“你见我老杨几时嘴里跑过火车?”老杨咕咕地把一杯酒灌进肚里,抚着椅背坐下,眼睛里竟已泪花闪闪。
卢大爷感到有点奇怪,这老杨一向沉稳,今天却似乎有点失态啊!杨英怕老爸在客人面前闹出笑话,赶紧劝他少喝点,不料老杨又斟个满杯说道:“放心,我不会喝醉的,我是太高兴了。你们知道吗,我心里憋闷得太久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几十年了,我不敢说出这个秘密,就连我这亲生女儿,也没听到我吐露过半个字。因为我一旦说出了这个秘密,只怕父老乡亲的口水,也会淹没我家的祖坟。今天,我总算可以畅畅快快地讲出这个秘密了。”
老杨把一个满杯倒进肚里,娓娓道来。
“禹母河边岁数大点的人都知道,我老杨家祖辈都以打猎为生。我爷爷兄弟三人,都是狩猎的好手。我爷爷排行老大,稍稍沉稳一些,二爷和三爷却油盐不进,性烈如火。有一次,从山下来了一位皮货商,愿出高价收购金丝猴皮。蓥华山土猴不少,金丝猴却只有一拨,常年活动在一个叫撮箕湾的地方。我的爷爷们通常情况下是不打猴子的,可是这一次,因为皮货商的出价太诱人,二爷爷和三爷爷立马动了心,我爷爷经不住两个兄弟的软磨硬泡,同意接下这单生意。
撮箕湾因三面悬崖中间凹陷形似撮箕而得名,爷爷们根据撮箕湾特殊的地形,精心制定了围捕金丝猴的方案。他们用了几天时间,在山顶上披荆斩棘,开辟了一条通向悬崖的两边用树干和藤蔓完全封闭的平顺通道,然后在通道两边埋伏下来。
这条开辟在荆棘中的通道,其实是一条死亡通道。
没过多久,十几只金丝猴经不住饵料的诱惑,纷纷涌到死亡通道上抢食。突然,我爷爷发现金丝猴里竟裹进了三只浑身雪白的白猴!我爷爷也是从老辈人口里听说过白猴,知道白猴是极其珍稀的猴种,是祥瑞之物。而今这祥瑞之物却不知大限将至,在死亡通道上尽情享用它们生命中的最后一餐。我爷爷不忍让极其珍稀的白猴送命,决定终止这次残忍的杀戮。可是,他还来不及向两个兄弟发出信号,只听枪声大作,吼声震天,我的二爷爷和三爷爷已经开始行动了。惊骇之下,可怜的猴们齐都惊慌失措地顺着平坦的死亡通道向着悬崖狂奔,瞬间,猴们奔到悬崖边上,收势不住,十几只金丝猴和三只白猴全部摔下悬崖,葬身凹坑。我爷爷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我的爷爷们弄大发了,三张白猴皮,意外地卖了个好价钱。当时三兄弟中,只有我爷爷结了婚,二爷爷和三爷爷还都是虎头虎脑的光棍汉。因为有了这笔横财,他们很快就谈到了两桩好姻缘。就在二爷爷和三爷爷张罗着准备办喜事的时候,我的爷爷却病倒了。他是被可怕的梦魇击倒的。他的眼前,总是挥不去白猴的身影。他常常在睡梦中被白猴凄厉的哀嚎和愤怒的撕咬吓醒。他越来越憔悴越来越恐慌,心中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
他的两个弟弟——我的二爷爷和三爷爷,为了使他们共同的婚庆显得隆重气派和与众不同,决定捕一只老熊做喜宴,好让来自山外的宾朋们尝尝熊掌的滋味。当他们获悉撮箕湾确有一只老熊经常出没的消息后,马上动手又在死亡通道上安置了捕熊的机关。那机关是用牛筋做成的,坚韧无比,再威猛的野兽只要被夹住,都只有痛苦地等死。第二天,二爷爷和三爷爷满怀希望地爬上了死亡通道,惊喜地发现一只老熊已经倒毙在他们的机关旁。那是一只壮硕如牛的大熊,少说也有四五百斤。他们欢天喜地地奔跑过去,正要解开紧紧缚在老熊前爪上的绳套,哪知奄奄一息的老熊突然怒眼圆睁,一声厉吼,吓得我那两爷爷转身就跑。那老熊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猛发神威,生生扯脱缚在绳套上的皮肉,拖着血淋淋只剩白骨的爪子向我的爷爷们狂追。爷爷们别无选择,只能顺着死亡通道向前奔逃。可是,当他们狂奔到悬崖边上时,老熊也正好赶到。他们这才意识到,他们不辞辛劳开辟的,竟是留给自己的不归路!老熊把我的两个爷爷顶下悬崖之后,自己也轰然倒下,头垂在悬崖之颠,至死怒视着凹坑里两个血肉模糊的仇人。
  凹坑里,斑斑猴血还依稀可见。
病床上的爷爷没有参与这次猎杀,可他也未能躲过这灭顶之灾。噩耗传来,爷爷一声哀嚎,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涌而出。仅仅过了一个晚上,爷爷就气绝西去。大喜瞬间变成大悲,杨家堂屋里,一夜间摆放了三具棺材。当时我爷爷二十二岁,二爷爷二十岁,三爷爷还不满十八。我那身怀六甲的奶奶,成了杨家唯一活着的人。
死神唤醒了我爷爷的良知善念。临终之时,爷爷显得出奇的平静,对自己的猎杀行为,爷爷深表忏悔,为了不使自己的后人因父辈的罪孽而遭人唾骂和鄙视,爷爷叮嘱我的奶奶永远严守捕杀白猴的秘密,并立下了杨家后人终生行善永不打猎的家规。
按照山里人的规矩,只有岁数越大和辈分越高的亡者,埋葬的位置也才能越高。可怜我的爷爷们英年早逝,只能埋在低凹的禹母河边。寡居的奶奶每天推开院门,就看见三座阴森的坟茔。
当时还未出生的我的父亲,是我老杨家唯一的后人。18岁的奶奶守着空旷的杨家大院,拉扯我父亲长大成人。
  父亲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再见白猴。父亲无怨无悔地在蓥华山中攀爬了大半辈子,都没有寻觅到白猴的踪迹。可是他永远都不愿相信,蓥华山最珍稀的猴中贵族,会灭绝于他敬若神明的父辈们的贪念。他极力支持我到这里来当一名栈道清洁工,就是希望有那么一天,在这条幽深的高山峡谷里,出现杨家后人巧遇蓥华山精灵的一幕。今天,这令人振奋的一幕终于出现了,我终于见到了让我老杨家透不过气来的白猴!你们说,我老杨能不高兴吗?我老杨能不喝他个天翻地覆一醉方休吗?”
  老杨讲到这儿,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杨英头回知道自己老杨家有过这么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早已哭成了泪人。 大伙儿都忘了咀嚼和说笑。沉默良久,卢大爷肃穆地站起身,端起一杯酒沉声说道,“如果三位前辈在天有灵,你们也不必自责了。所幸莹华山的精灵没有绝种。但愿这天大的幸事可以稍稍慰藉你们的灵魂。前辈在上,晚辈们敬你们一杯!”大伙都庄重地端起酒杯站了起来,不会喝酒的杨英和袁小艺也跟大伙一起端起酒杯,严肃地啜了一小口。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酒味,也弥漫着浓浓的哀伤。

老杨他爸叫杨随便。这不是小名,更不是绰号。身份证上明明白白写着,姓名,杨随便,出身,1935年11月7日。
  老杨他奶奶18岁就当了妈,把个儿子当先人老子般呵护着。可是不知是她奶奶没文化还是真给忽略了,竟没给儿子取个正经八百的名字。到儿子进学堂了,先生问孩子叫个啥,他奶奶说,叫幺娃子。先生笑了,说,哪有叫这名的?她奶奶说,就烦请先生给取个名吧!先生说,取个啥名好?他奶奶说,随便!先生沉吟道,随便?他奶奶说,要得,随便就随便!
  杨随便读书还算用功,深得先生喜爱。可是读书读到13岁,家里穷得实在交不起学费了,只得辍学回家,跟他妈一起钻山林子挖草药维持生计。21岁那年,杨随便响应党的号召参军入伍,在部队这所大学堂里锻炼了6年,揣着党证风风光光回到莹华山,成了大山里最有文化最有见识最有政治资本的人。这样的人当然必须重用,所以杨随便顺理成章地担任了莹华山大队的党支部书记。这书记一干就干到1982年土地下放。当时上级领导找他谈话,说改革开放大势所趋,老干部要作好退居二线的思想准备。杨随便没等领导说完便接过话头说,领导放心,随便咋都行!于是杨随便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光荣卸任了。
  杨随便卸任后又干起了老本行——采药。
  杨随便走老运,不当官了反而名头更响。
  杨随便的本行是把采到的草药卖给药铺或者药商完事。可是这杨随便头脑活泛,跟药铺药商打交道多了,渐渐地自己也学会了配几副药。什么伤风咳嗽的,头疼脑热的,只要用了他的草药,那效果是八九不离十。特别是他专治牙痛的药,那是包管立竿见影,药到病除。这杨随便还真随便,有一次出山卖完药,突然尿急了,问一路人厕所在哪儿,那路人是个混球,反问道,“你是问男厕所还是女厕所?”杨随便不假思索地说,“随便!”那混球随手一指,杨随便赶忙进去,一个女人的大白肥臀正对着他。
  杨随便豪爽大气,为人处事不拘小节。那些求医问药的问他一副药多少钱,他也说,随便!
 可这老头子过起日子却决不随随便便。人都老了,吃饭,穿衣,睡觉都还按部队章程办,容不得半点含糊。下地干活,上山采药,都是踩着钟点走。
  杨随便把个宝贝孙女杨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爷孙俩的感情那是好的不得了。可是自打杨英跟炳哥好上后,杨英就很少回家了,气得杨随便吹胡子瞪眼。杨随便每天晚上都要喝一盅,一端起杯子,杨随便就问, “那白眼狼没回来么?”老杨就陪着笑脸说,“最近忙呢, 加班。”有啥好吃的端上桌子,杨随便就问,“给那白眼狼留得有么?”老杨妻子就陪着笑脸说,“爸你放心吧,好的都给她留着呢!”杨随便这才一仰脖子干一杯。
  没有人知道禹母河边那套木结构的小青瓦房已经有多少年历史。杨随便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也将终老在这里。禹母河流淌了千万年,她流的是血流的是泪流的是禹母对儿子如泣如诉的思念。河边上紧靠小青瓦房的三座坟头看起来毫不起眼,只有坟头周围郁郁葱葱的九棵山茶花特别惹人注目。这山茶花是杨随便他妈挺着大肚子亲手栽下的,比杨随便的岁数还大几个月。现在最小的山茶花也比茶碗粗。当年杨奶奶栽这九棵山茶花寓意深长——禹母河边地势低洼,阴冷潮湿,愿红树艳艳的山茶花可给让坟茔里的亲人们带去丝丝暖意;山里人信奉生旺死绝,认为一生二死三旺四绝,如是周而复始。九暗合一个生字,杨奶奶祈祷九泉之下的亲人们保佑杨家血脉生生不息。而今杨奶奶早已作古,杨随便的老伴也已西登极乐。 杨随便竭尽所能,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都安葬在高山之巅。伴随着无数个夕阳西下,杨随便渐至晚年,儿子儿媳对他越发关怀备至,孙女杨英也是既乖巧又孝顺。老头子每天乐呵呵,端着个老茶壶洋洋得意到处转。现在他最期盼的,就是杨英早点跟炳哥结婚,他也好早点抱上重孙子。
  为了照顾好小白猴,老杨决定让袁小艺住进自己家里。这使袁小艺喜出望外。她的旅行计划原本只有三天,现在吃住有人管,她可以在蓥华山尽情享受她的清凉一夏。杨随便和儿媳妇卞金花一起,到景区山门口迎接他们尊贵的客人。袁小艺天生讨人喜欢,乍一见到他们就感觉很亲近。她大大咧咧地一手挽着一个,左一声爷爷右一声阿姨,把两主人乐得合不拢嘴。
  袁小艺被安排在杨英的房间里住下。一走进杨英的房间,袁小艺就感觉到这是一个非常讲究的家庭。只见电视电脑梳妆台一应俱全,所有的物件都摆放得井井有条, 任何一件家什都擦得油光呈亮。临时抱佛脚显然做不到这样,只有平时养成良好的习惯,才能做到如此规整有致,一尘不染。袁小艺心里想,许多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更瞧不起山里人,其实山里人的生活质量,比许多城里人还要好得多。
  老杨的妻子卞金花四十出头,当年也是禹母河边最漂亮的媳妇儿。 她对小白猴自然充满了好奇,待杨随便离开房间,便急不可待地欣赏了小白猴的尊容。
  袁小艺发现,欣赏了小白猴的女主人,眼里也是噙着泪花儿。
  老杨依然每天早出晚归扫栈道,杨英依然不回家,卞金花依然每天勤勤恳恳料理家务,杨随便依然每天乐呵呵地端着老茶壶到处转。袁小艺闲来无事,除了去景区内玩玩,就是陪卞金花聊家常,或者找杨随便侃大山。卞金花告诉袁小艺,自从她来到她们家,老头子变得更乐呵了。袁小艺问为什么,卞金花捧着袁小艺的脸蛋笑道,老头子白捡了一个孙女啊,能不乐呵吗?袁小艺叫一声阿姨,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袁小艺发现,这是一个充满温馨的家庭,老杨夫妻俩相敬如宾,敬重老人;老人也不倚老卖老,毫不掩饰对小辈们的疼爱。 
  与这样一个温馨的氛围稍显不协调的,是这家人养的一条整天风风火火、瞎闯乱撞的大黑狗。袁小艺不喜欢它,因为这狗长得怪模怪样的,怪得简直都不像是一条狗了。自从袁小艺进入杨家以后,这怪模怪样的家伙就没对她表示过好感,一对小眼睛经常虎视眈眈地盯得她头皮发麻。袁小艺有些纳闷,这么好的一家人,咋会养一条凶巴巴的狗呢?
  这天刚刚吃了早饭,老头子叫上袁小艺上山采野菜,袁小艺自然高兴得不得了。采了不大一会儿,大黑狗就窜上山来,拉扯老头子的裤脚。

“回去吧,家里来客人了。”
  “您咋知道呢?”袁小艺不解。
  “这畜生就这点好,只要家里来了客人就会来找我。” 
   回到家,看见客人站在院子里看盆景,刚刚泡好的茶还冒着腾腾热气。老爷子不认识这人,袁小艺却认得,来人正是专门养宠物的覃文峰。
   寒暄之后,老爷子请覃文峰进堂屋就坐,覃文峰摆手说道,“冒昧打扰,诚惶诚恐,就在外面看看风景,愿已足矣!”老爷子道,“好,好,随便些好!”几个人刚刚坐下,大黑狗又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覃文峰大惊失色,叫道,“哎呀,熊来了!”卞金花赶紧说,“别怕别怕,我们家养的,温顺得很。”袁小艺心里如坠五里云雾,怯怯地问卞金花,“阿姨,这家伙真是熊啊?”卞金花道,“是啊,这畜生是你爷爷去年在山上捡回来的,刚刚捡回来只有巴掌大。原想把它养大点就放回山里,可是它聪明得很,每回把它放回山里,它都自己跑回来。没办法,只好由着它了。”老爷子拍拍黑熊的头说道,“家里有客人,你先给我出去。”黑熊倒也听话,转身就走。老头子看着黑熊的背影又说道,“这家伙也真可怜,没娘孩子啊!别看它现在耀武扬威的,我捡到它时它已经饿得快断气了。多亏了我们家金花,要不是她悉心照料,这家伙怕是早就没命了。”卞金花指着黑熊笑骂道,“这畜生烦得很,没良心,专搞破坏,啥东西都给你往坏里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救它呢。”袁小艺心想,看来我得跟这家伙套套交情了,要不它哪天不高兴了,还不把我撕成八瓣?
  覃总慢慢端起茶杯,吹一吹面上的热气,感叹地说,“蓥华山的稀奇事太多了。”说罢,又把茶杯放回桌面上,抬头望着遥远的山坳,若有所悟地说,“在我看来,这山上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是有生命的,更别说这山上稀奇古怪的动物了。只要有生命的东西,她就一定有感情。你付出一分关爱,她就给你十分回报。”
   袁小艺笑道,“到底是商人,脑壳里想的尽是如何要回报。”
  “回报这东西,不是谁想要就要得来的。只有你付出了,回报才会不知不觉眷顾你。就像爷爷和阿姨对黑熊那样,,当初也就仅仅只是想救它一命,谁会想到这家伙现在赶都赶不走了?不管它忠诚也好淘气也罢,不都是对主人的真诚回报吗?”
   “这倒也是。”卞金花附和着说。
   “我跟你们一样,也特别喜爱动物。所以我才专门从事宠物养殖行业。”覃文峰又端起茶杯,轻轻啜一口继续说道,“说起来,我当初也是救了一条动物的命,想不到这动物后来竟改变了我的人生。”
   “这也太传奇了吧?什么动物喔?”袁小艺一听又有故事,一下子来了兴致。
  “一条狗,一条瘦骨嶙峋的流浪狗。”说到这里,覃文峰轻轻摇摇头,伤感地叹息一声说,“还是不说这话题了吧。小艺,你这几天去看杨英了吗?”袁小艺一想,这些天她天天跟在杨爷爷和卞阿姨屁股后面玩,快把杨英给忘了。便冲着覃文峰做个鬼脸摇摇头。
  “去看看杨英吧,她这几天心情不好。”
  “ 杨英怎么了?”卞金花一听说女儿有事,急切切地问道。
  “她好像跟炳哥闹别扭了。” 
  “ 你咋知道人家闹别扭了?”袁小艺盯着覃总的眼睛问。
  “我今天去看杨英了,她没上班。”
   刚开始杨随便还不以为意, 突然听得孙女连班都没上,老头子便觉得事情可能有些严重,对卞金花说,“你跟小艺一起去看看英子咋了。”卞金花答应一声,拉着袁小艺正要走,杨随便又叫住卞金花说,“不行,你把英子给我叫回来,无论如何都得给我叫回来。”
  “哎!”卞金花应承一声拉着袁小艺走了。
   杨英手托香腮,独自坐在回游道的条石阶梯上。见到匆匆走来的妈妈和袁小艺,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死妮子,你这是怎么了?”妈妈的眼泪也掉下来。
  杨英闷不作声。她不知道该咋说。袁小艺走上前去,轻轻挽住杨英的胳膊,“走,先回家吧,回去再说。”
   杨英扭捏着,任凭袁小艺又拉又拽,好说歹说,就是不起身。卞金花急了,呜呜地哭起来,“死妮子,你爷爷还等着你回去呢,你连爷爷的话也不听了?”这话还真管用,杨英抹一把眼泪,缓缓站起身,慢吞吞地被袁小艺拽着下山去了。
  刚刚走出山门,杨随便也已赶到。杨英叫一声爷爷,眼泪又掉下来。见原本娇美如花的孙女儿更加廋削了,俏脸蛋也没了往日的光彩,老爷子心疼得不得了。好在杨英平平安安,老爷子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回到家里,已过晌午。饭菜在桌子上已经冰凉了。好在是夏季,凉冷了吃着更可口。杨随便本来就会做一手好饭菜,今天孙女要回家,杨随便又特意加了两菜。
   吃了饭,杨英也不说话,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卞金花着急地就要跟进去,被杨随便伸手拦住。杨随便给袁小艺使个眼色,袁小艺会意,紧跟着进了房间。
  “是什么人不懂得怜香惜玉,把我们的大美人委屈成这样?”袁小艺双手搭在杨英的肩上,笑眯眯地问。杨英长长地叹一口气,摇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袁小艺又问道,“是不是炳哥欺负你了?”杨英又摇摇头。袁小艺把开导的话说了几箩筐,杨英才开口说道,
  “小艺,我们俩做不成朋友了。”
  “你胡说什么呀?”
  “是真的,没有人瞧得起我,你也会瞧不起我的。”
  “不许你胡说!你永远是我的好姐妹,好朋友!”
   杨英紧紧攥着袁小艺的手,使劲点点头。见杨英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袁小艺才又问道,“炳哥呢?他知道你的情况吗?”
  “我跟他结束了。”
  “又胡说,谁不知道你跟他是太阳底下最完美的一对啊?”
  “是真的。”杨英又长长地叹一口气,幽幽地说道,“结束就结束吧,我也累了。”
   袁小艺从杨英决绝的语气里,感觉到杨英跟炳哥的恋情真的是遇到了过不去的莰儿。在她心里,她早已把炳哥和杨英都当作自己最亲近的人。如果这么完美的一对恋人都说拜就拜了,那这中间得有多大的力量才能把他俩拆开啊?如果连他俩的爱情都这么脆弱,那这人世间还有真爱吗?
   想起自己的那段小城之恋,袁小艺心里一阵阵酸楚。
  “究竟怎么了啊?”袁小艺彻底蒙了。
  “小艺,你说说,我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辛不辛苦?我辛苦都为了什么?高尚能换来汽车洋房吗?天上掉金砖,你要一脚踢开,我还跟你咋过?”
  “你慢点说慢点说,什么天上掉金砖啊?”袁小艺如坠五里云雾。
  杨英朝小白猴努怒嘴,轻声说道,“那就是金砖啊,那是一堆金砖呢!”
  “你是说,这小白猴......能管不少钱,是不?”袁小艺稍稍有点明白了。
  “ 是啊!”杨英伸手挠挠小白猴的头,又长叹一声,娓娓道来。
  原来,就在前次聚餐的当天晚上,杨英正要下班的时候,覃文峰又去找到杨英,请杨英转告炳哥,他想买下小白猴。杨英问他买小白猴有啥用?覃文峰说,有了这猴子,我的宠物繁育事业必将再次走向辉煌。杨英一想,这可真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儿!于是高兴极了,当晚就把这好消息告诉了炳哥。本来以为炳哥听到这消息会欣喜若狂,抱起她又转圈儿又狂吻,哪曾想炳哥听了后一声不吭。更让杨英气恼的是,第二天,她老爸阴沉着一张马脸对她说,不许插手小白猴的事!杨英心想,我再不管你这破事了。可是没过几天,覃文峰又来了,说老杨他们可能是嫌他出价太低,他愿意把 价格再提高一倍。杨英想,也许是吧。就又把覃总的美意转告了炳哥。没想到老杨他们还是不愿出手。覃文峰不达目的不罢休,干脆在欢乐谷长住下来,天天去找杨英,又把价格提高了好几倍。杨英刚开始还心灰意冷,见覃文峰出价渐高,杨英的兴致也高涨起来,每天晚上都苦口婆心地给炳哥吹枕头风。可炳哥偏偏就是个榆木疙瘩,任你杨英嘴巴说出茧来,也只当是在给他唱催眠曲,朦胧里还给杨英撂下一句话——给座金山也不卖!气得杨英半夜三更抹着眼泪跑出门去。
  杨英失望之极,只得回复覃文峰,你别再打小白猴的主意了。覃文峰说,我真心实意想让你们发笔小财,可是你们不领情啊! 杨英说,我是真想帮你的,谁知道他们几个都这么顽固。覃文峰从皮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递给杨英,“这件事虽然没成,我还是要好好感谢你。” 杨英打开一看,是一条镶着钻石的白金项链。杨英坚辞不收,覃文峰又说,“就算我送你的结婚礼物还不成吗?” 杨英苦笑一声说道,“还结什么婚哟?” 覃文峰深情地对杨英说,“杨英,其实这世上,最爱你的,并不是炳哥,是我覃文峰啊。” “你别瞎说。”杨英转过身,慌慌张张地走了。其实,覃文峰对杨英的感情,杨英早就看出来了。只不过,杨英是个正正经经的女孩,绝对不会去玩这种游戏。但就从这天以后,杨英就不再回到炳哥那儿,晚上下了班,就在保健大厅的床上将就躺一夜。任你炳哥打破电话,她就是不接。覃文峰每天都来做按摩,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始终盯在她的身上。连一起干活的姐妹们都看出覃总对杨英有意思,笑说杨英在走“桃花运”。杨英虽然嘴里极力反驳,可每每想到覃文峰的那句深情表白,她就脸红心跳。
  杨英是炳哥的心,炳哥的肝。杨英以为这次还像以往那样,赌一赌小性儿,炳哥就服了软。没想到炳哥这次这么决绝,为了一只小白猴,竟连心肝都不要了。昨天炳哥给杨英发来短信,说是已经在草瀑上面发现小白猴它妈了,就这两三天之内,就要把小白猴放归山林,让它们母子团聚。看完短信,杨英脑海里一片空白,傻傻地呆立了一阵,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出了保健大厅......
 袁小艺总算弄明白,原来是她手里的这只小白猴,掀起了一场 轩然大波。事情其实很简单,炳哥们要把小白猴放归山林,杨英却想把小白猴变成金砖。双方互不让步,以至于一对即将成为夫妻的小恋人闹到分道扬镳的地步。
  袁小艺握着杨英的手,陷入久久的沉默中。 她找不到安慰杨英的话语,也找不到规劝杨英的理由。炳哥们的决断显然是正确的,可是杨英似乎也没错啊!“一堆金砖”啊,傻瓜才不想要呢!
  沉默了一阵,袁小艺轻声问道,“下一步你想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他们把小白猴放归山林的时候,就是我离开蓥华山的时候。  ” 
   袁小艺沉重地叹息一声,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她觉得喉咙里有些哽咽。 
  正在这时候,卞金花轻轻敲门进来,对袁小艺说“爷爷叫你出去一下呢。”袁小艺答应一声出去了, 卞金花看看女儿,想对女儿说点什么,又忍住了,跟着走了出去。
  袁小艺走出去,见老杨也下班回来了,父子俩正小声说着什么。 袁小艺叫一声叔叔就坐到老杨对面。她发现老杨似乎比前一段时间更消廋了,神情也有些倦怠。
  “小艺,让你费心了!” 老杨感激地对袁小艺说。也不知老杨说的费心是指费的小白猴的心还是杨英的心。
  “才不呢。”袁小艺拉拉卞金花的手说“我整天漫山遍野疯玩,阿姨还尽给我弄好吃的。我还不知道咋感激你们呢。” 
  “都别说客气话。”杨随便大手一挥说,“小艺啊,杨英的事,我们都已经清楚了,你就告诉爷爷,杨英现在是咋想的?” 
  袁小艺想,肯定是刚才杨叔叔已经把事情经过告诉给老爷子了。可是,覃文峰追求杨英的事,他们肯定是不知道的。这么大的事,说不说出来呢?袁小艺想了想,觉得小白猴背后的故事才是事情的关键,还是说出来的好。这毕竟关起门来是一家人。杨英现在孤立无助,弄不好就真得闹出什么事来。应该让大家都来想想办法。只有这样才是对杨英最诚挚的关心。想到这儿,袁小艺把覃文峰追求杨英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难怪出幺蛾子哦,原来是这姓覃的捣鬼!这姓覃的也不想想,一把年纪了,还打我们英子的主意!”卞金花一听就来了气。老杨横她一眼,她便气哼哼地不再言语。
  几个人都陷入沉默之中。
  杨随便端着茶壶喝了一口又一口,突然若有所悟地对袁小艺说,“孩子,爷爷请教你几个问题。” 
  “爷爷您别客气,我知无不言。”
  “除了我们蓥华山外,其他地方还有白猴吗?”
   这段时间,袁小艺在网上查阅了大量的关于白猴的资料。她把她所了解到的白猴信息都给大家讲了。
  白猴在世界上的许多地方都有发现。在我国的神农架和西南峡谷地带也发现过,有的地方又称白猴为银丝猴。科学家普遍认为,白猴是猴类遗传中的一种基因变异表现,并不属于新的物种,但白猴在动物界极为罕见,被视为猴中至宝。
  但蓥华山的白猴已经存在了几百年甚至更长时间,显然不属于基因变异的产物。现在大白猴和小白猴在同一个地方同时被发现,基本可以认定他们之间存在着亲缘关系,说它们是一个新的物种也不为过。
  猴子是一种群居动物,通常是以家族形式共同生活,少则十几只多则几十只在一起。但非常奇怪的是,蓥华山的白猴既然已经存在至少了几百年,种群却没有壮大起来。从百余年来发现白猴的情况来看,白猴同时出现从来没有超出过三只,说明白猴虽然遵循了猴子的群居习性,但它们的种群太小,种群太小的原因毫无疑问是因为生育繁殖能力太弱。从它们几百年来依然保持着纯白的颜色来看,它们的种群虽然弱小,但它们始终艰难地保持着它们的高贵血统,也许从来就没有与其它猴类攀过姻亲。如果蓥华山的白猴真是一个新的物种,那么,毫无疑问,这个珍稀的新物种的生育繁殖能力甚至还不如国宝大熊猫。 因为它们的存量实在太少,繁殖能力又极弱,所以任何一点稍大的闪失,都可能使它们招致毁灭性的打击甚至使这个珍稀物种永远消失。
  袁小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不想勾起他们痛苦的回忆。杨随便显然看懂了她的心思,轻轻点点头,饱经沧桑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凄切笑意。
   “你继续说吧,我还想多了解一些猴子方面的知识呢。”杨随便鼓励袁小艺说下去。袁小艺想了想,又继续说道,“猴子是一种情绪波动很大的动物,难以驯化,很容易伤人,一般只能圈养。但圈养又失去了养宠物的乐趣和意义,所以猴子一般不作为宠物饲养。另外,在我国,一般不允许家庭饲养猴子的,要养猴子,必须先办理《野生动物驯养繁殖许可证》。由于我国的猴类品种大多属于国家一二保护动物,国家明令禁止买卖猴子。像白猴这么珍稀的猴子,就更不会允许买卖了。”
  袁小艺搜肠刮肚地总算说完了。杨随便父子俩都陷入到久久的沉思中。袁小艺暗想道,这覃老板是专门是搞宠物养殖的,不会不知道国家禁止买卖珍稀动物吧?既然知道,为什么他还要一意孤行?他究竟意欲何为?想到这儿,袁小艺似有所悟,扬起头来正要开口,杨随便已一拍桌子,腾地站起身来对他儿子说,“你通知一下老卢和炳哥,叫他们半小时之内到我们家来。”又对袁小艺说,“你帮我请一下覃老板,就说是我老头子请他到我们家做客。”袁小艺不解地问,“请覃老板什么时候来?”杨随便哈哈一笑说,“一起嘛,一起热闹些。”
  最先赶到的是炳哥。卞金花还没摆放停当,炳哥就风风火火地到了。甫一看桌椅摆在山茶花树下,炳哥的表情便有些凝重,叫一声叔叔阿姨就规规矩矩地坐在袁小艺身边,一边东张西望一边俏声问袁小艺,“这是要干啥呀?”“我也不知道。”袁小艺小声答道。“小白猴呢?”“在屋里呢。”袁小艺朝杨英的闺房努努嘴。“我去看看。”炳哥说着就要起身,被袁小艺一把拉住,“先别去,杨英还在生你的气呢。”炳哥挠挠头皮,又有些不情愿地坐下了。袁小艺看炳哥还是那么大大咧咧的样子,心里想,炳哥啊,你咋这么憨哟,有人惦记上你心上人了你知不知道啊?
  黑熊见炳哥光临,高兴地跑到炳哥的双腿间摩挲起来。炳哥双手捧着黑熊的头说“你说,这些天想不想我?”卞金花取笑道,“它想你啊,想你这个大哥哥呢。”袁小艺忍不住噗哧一声笑起来。
   这时候,杨随便从院子里走了出来,高兴地对炳哥说,“炳哥就这点好,雷厉风行的,啥时候都准时。”炳哥起身问道,“爷爷,这是要干啥哟,搞得这么隆重?”老爷子故作神秘地说,“你过一会就知道了。”
  正在这时,覃文峰也到了。老头子迎上前去一把握住覃文峰的手高兴地说,“贵客临门,欢迎欢迎!”  
  覃文峰一边说着打扰打扰,一边接过卞金花捧上的茶杯,道一声“多谢”,也挨着炳哥坐下。老杨见覃文峰来了,也停下手里的活计坐下来。
  “覃总,陋室寒居,让你见笑了。”老杨说。
  “世外桃源,神仙景仰啊!” 覃文峰环目四顾,由衷地说“这里背靠青山,面临绿水,古木环绕,鸟语花香。苦乐荣辱付山溪,茶花树下品香茗。乐居于此,好不快哉!”  
  袁小艺取笑道,“看不出你一个满身铜臭味的商人,还有点文绉绉的呢。”覃文峰答道,“错也。论学历我可比你高,我大学毕业十几年了,你呢,还在学海无涯苦作舟呢。”
  卞金花插嘴问道,“你读大学该不是就学的咋个养宠物吧?” 覃文峰答道,“哪有大学开宠物专业的,我学的是中文。大学毕业就分到一家国营企业工作了几年。”
  “麻烦你显摆一下,你是怎么实现华丽转身的?”袁小艺用略带揶揄的口吻问道。
  覃文峰长叹一声,伤感地说,“还华丽呢,走投无路啊。” 
  说到这儿,覃文峰望着远处的山峦,轻轻摇摇头,停顿了一会,才又接着说道,“我工作了没几年就光荣下岗了。那时候,我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落魄,什么叫绝望,什么叫世态炎凉。”  
  袁小艺道,“没那么严重吧?不就是下岗吗?哪来那么多感叹!” 
  覃文峰苦笑一声说道,“你不懂的,那时候,对一个大学生来说,好的工作不仅意味着你有令人艳羡的薪资,也意味着你有令人仰止的身份。那时候不像现在,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下岗工人要生存,只有走自谋职业的路。可是我一个学中文的,可以说是百无一能,一下岗就手脚无措了。” 
  袁小艺道,“难怪你养宠物,原来是下岗后闲的。” 
  覃文峰道,“你说的也对也不对。我下岗后闲赋的那段时间,因为身份不对等,我原先的同事、朋友、甚至同学都开始渐渐疏远我,更让我痛苦的是,连我的枕边人都另攀了高枝。” 
  炳哥说,“还是我们山里人好,人与人之间亲亲热热,简简单单。”老杨反驳道,“什么地方的人并不重要,关键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和什么样的方式立身处世。”
  “你说得对。” 覃文峰若有所悟地说,“我承认那时候我的心态变了,我因为自卑而把自己封闭起来。妻子离开我以后,我干脆回到了乡下,回到了父母身边。按现在的话说,我成了啃老族。有一天晚上,我正要关门睡觉的时候,发现门口躺着一条狗,我怎么赶它它都不走,我妈说,这狗可能是饿坏了。我就去给它打了一碗饭来,这狗几下就把饭吃了,我又赶它走,他泪眼汪汪地望着我,还是不走。 我妈说,哎,它不走就算了吧,外面冷,要不把它弄进屋里来?我看它身上很脏,就没动手,对它说,你自己走进来吧?没想到那狗竟听懂了我的话,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跟着我们进了屋。这狗从此就跟了我们,身体也渐渐壮实了,两个月后,它竟生下了八只可爱的小狗崽。看着一堆胖嘟嘟的小家伙,我突发奇想,宠物市场前景无限,我何不从事宠物养殖行业?路子找到了,说干就干。这一干就干到现在。”
 “行善者,必有善报。你一个不经意的善举,竟成就了你一番事业。” 杨随便感概地说。老杨接着说道,“别人养宠物图个好玩,你却养出了一个广阔天地,不简单!”
  袁小艺听得杨家父子对覃文峰的啧啧赞叹,心里有些不爽, 眼珠一转,对覃文峰说:“你发财之后,把你老婆接回来了吗?”
  覃文峰双手十指相扣,轻轻撑住额头,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停顿片刻,他毅然决然地说:“我宁肯多养几条狗,也不会再要这个薄情的女人!”
  袁小艺性格率真,一听这话,不免着恼。正想反驳几句,只见卢大爷光着个大脑袋笑眯眯地走了进来。“毕竟夫妻一场,何必恶语相向。”卢大爷显然听见了覃文峰的话,一面说着,一面得意洋洋地把一只鼠笼放在桌子上。这鼠笼是用棕树叶编织的,上面口子还没收好,几片棕叶还耷拉着。袁小艺看这鼠笼做工乖巧,便有了觊觎之意,讨好地拉拉卢大爷的衣角说:“谢谢您老哈!”卢大爷看懂她的心思,笑问道;"你喜欢啊?"袁小艺点点头,卢大爷逗趣道:“你喜欢也不给你。”袁小艺努嘴说道:“小气!给我我也不要了。”卢大爷哈哈大笑起来。炳哥以为袁小艺不高兴了,赶紧说道:“回头你要多少我就给你做多少,这个有用的。”袁小艺问:“有啥用?”炳哥答道“装小猴儿呀,明天就用这个笼子把小白猴送上山去,这笼子松不拉几的,老猴子一撕开,小候就可以出来。要是老猴子不来,小猴儿也跑不掉,我们还可以把小猴儿安全地带回来。”杨随便见人已到齐,对袁小艺努嘴说道:“去把英子叫出来吧。”袁小艺进屋叫上杨英,也顺便把小白猴提了出来。
   杨英局促地躲在袁小艺后面,见炳哥和覃文峰都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俏脸儿顿时羞得绯红。卞金花见女儿有些尴尬,伸手把女儿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好了,大家都到齐了,我们也不扯闲篇了”。杨随便把茶壳推到桌子中央,眼睛在每个人脸上扫视一遍,把目光停留在小白猴身上,“这小猴儿不简单,翻江倒海啊,搞得大家吃不好睡不香的,今天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就一件事,处理这小猴儿。”
“咋处理?”炳哥急急的问道,这些天,压力最大的就数炳哥了。
“这得看秦老板是什么意思啰。”杨随便答道。
覃文峰赶紧起身说道:“我是求猴心切,志在必得。还望老爷子多多斡旋。”
杨随便沉吟片刻,一拍桌子说道:“好,我做主了成全覃总美意!”
此言一出,众皆惊呆。杨随便德高望重,大家都以为他会说放猴归山的话来,直接断了覃总和杨英的念想,任谁也想不到他会作出如此轻率的表态。最感到意外的是覃文峰,他捧着茶杯的手一哆嗦,茶水溅了一桌。
“老爷子,此言当真?”覃文峰问道。
“一言九鼎,绝无虚言。”
“可是……可是……你做得了主么?”
“他们都得给老朽薄面。”
“可是……可是……”覃文峰脸蛋已涨得通红。
“各取所需,皆大欢喜,覃老板还有什么可顾忌的!”杨随便笑眯眯地问道。
覃文峰无言以对,慌乱的眼神看向杨随便。他突然觉得杨随便那笑眯眯地眼睛太深邃,太可怕,可怕到能看透他的五脏六腑。他突然意识到,他百密一疏,小瞧了这个精明的山里老人,更想不到这个看似大大咧咧的山里老人会剑走偏锋,只一招就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败下阵来。他确信这个老人早已洞悉了他的内心,在这样一个聪明的老江湖面前,除了认输,其他任何回应都只能使他更失体面。
“老爷子,我输了。”覃文峰缓缓站起来,苦笑一声,对着杨随便深深一躬。这一躬来得太突然,炳哥和卢大爷还在云遮雾绕时,袁小艺已拍着桌子吼了起来:“覃老板,你也太阴险了。你明明知道这买卖做不得,却还要一步步下套子!”
覃文峰不理会袁小艺,抬眼看向杨英。此时此刻,唯一可以支撑他内心的,就只有杨英了。他曾经似乎已经听到过杨英内心深处小鹿乱撞的咚咚声。现在他渴望从杨英娇羞的眼神里读到一往情深甚至破釜沉舟。
可是,杨英给他的瞬间一瞄,让他残存的一点幻想顷刻化成了泡影,杨英还是那么妩媚,那么静寂,嘴角依然微微上翘着,小酒窝依然那么令人陶醉。可是,杨英与他对视的目光是冷峻的,冷峻里传递着决绝和怨懑。他明白了,他犯了山里人的大忌,连杨英都不能容忍他的耍猾和使巧。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缓缓对杨随便说道:“老爷子,请原谅晚辈的鲁莽。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够厚道,但我用情太深,不能自拔,唯有出此下策……。”
“哈哈哈!”杨随便打断覃文峰的话,朗声大笑起来,“山野粗人,承蒙抬爱,老朽在此谢过!覃老板不必多言,到此为止吧。哈哈哈……”
大笑声中,杨随便起身离座,跑向三座坟头,“咚咚咚”边磕三个响头,随即掏出一沓纸钱,扬手望空抛去,那纸钱纷纷扬扬,或落向坟头,或挂上树梢,或随风摇曳,款款飘进禹母河里。
作者简介:陈维刚,53岁,四川省什邡市人,德阳市作协会员,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现在什邡市红峡谷经营酿酒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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