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苗寨往事(散文)
壮溪冲的老人,总喜欢翻着崽伢妹子的手掌数指罗纹。一众小孩便围着唱:一罗穷,二罗富,三罗四罗背包袱,五罗六罗烧炭打葛,七罗八罗开当铺,九罗十罗点状元!十个飘,马上跑!
那时,我们对穷富的概念很模糊,但对于“烧炭打葛”的命运却心照不宣。
“烧炭打葛”,顾名思义,指的是将木柴烧成炭,将葛根处理净。这不仅仅是湘西苗寨的农事,也是湖南贵州一带农民的代称。谁喜欢做这种异常辛苦的事情呢?所以,一旦谁被数出了五罗六罗,谁定会眼泪汪汪,一副绝望的神情。
但我们都是“烧炭打葛”者的后代,也是“烧炭打葛”的能手。“烧炭打葛”,留给我太多温暖和幸福的回忆。
一
楠木山下的壮溪冲,是个烧炭的好地方。
杂木多,且好。龙盘山右侧的枣子园,长满了黄栎树。进入深秋,两边的沟坎上,密匝匝、光秃秃的黄栎木,碗口胳膊粗细,树皮斑驳,枝丫上举。枳木坑的崖壁上,枳木树、青冈栎、羊角柴等,密不透风。还有二家冲的白栎树,牛栏洞的黄檀木等,都是烧炭客垂涎的炭柴。
别小看烧炭,其实是个技术活。
首先是挖窑。炭窑,有三种型制:拱窑,斗篷窑,敞口窑。斗篷窑、敞口窑是开眼功夫,我和母亲等苗胞都挖过,烧过。然而壮溪冲能挖拱窑的,凤毛麟角,我父亲绝对是其中之一。
父亲去世前几天,曾不无荣光地对我说,他平生只挖过两口拱窑,一口在老庵生产队的谷子盘,另一口在枣子园。谷子盘的拱窑,挖于大跃进时期。枣子园那口窑,是为塘形生产队挖的,成于七十年代初,烧了十几年。木炭卖到洪江,每年为队里挣几百元,养活过不少人(那时一年分红上百元的家庭不多),算得上功勋窑。
那年我才七岁,记忆犹新。初冬的早晨,父亲带我上了屋对面的枣子园,那时我读小学一年级。
枣子园在龙盘和钟盘双脊的中央,沟谷不很狭窄,地面径流,年年冲刷,堆积出褐色的厚实土层。
挖拱窑像掘暗堡。工具需羊角锄、铁铲和箕畚等。选好窑址就割伐窑顶草树,确定好掘口。窑孔掘口,高低适中,不宜过阔,仅容身进掘为佳。最好把掘口做窑口,省事。
父亲身材敦实,穿短裤,赤脚光背,蹲着掘进两尺许,则向两边掘。窑壁不能太薄,薄不保温,炭易花灰。待挖空一米见方,父亲附满泥尘的胸背,被涔涔汗水淌出一道道沟痕。我递上竹筒水,他边喝边说,土质真好。他接着又挖,我帮着拖出箕畚中的泥土。父亲突然停锄,我爬进去,他正摸着一块大石头凝思。父亲推我出来,我趴在窑口看掘,他每一锄,我都一惊悸。不知过了多久,一巨红砂岩像只“大红薯”,与土层剥离;父亲用厚实的肩膀,一点点把“大红薯”顶到窑口,几乎把口封住。他在洞内一声吼,“大红薯”就倒向外面。钻出了,父亲说,怕有几百斤,还好不是生根岩!咬过几个熟薯,再喝口凉水,继续挖。直到太阳斜西,窑孔才告成。
第二天,挖烟窗。父亲十分小心,用竹片尺子先量窑圈,再到窑顶量。父亲不识字,紫红的竹尺子,是他的法宝,那神秘的刻度,只有他清楚。内量外量,上量下量,横量竖量,他一锄头就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定了烟窗口,真有点不可思议。
挖烟窗的工具很特别,一把铁利凿,一把铁挖耳勺。父亲握铁凿木柄,直直往下凿吊洞,然后用挖耳勺取出碎土。挖一会,他就要下到窑孔壁上做十字记号的地方,拍拍听听。终于,他在做记号的壁上,约凿了五寸深,掏出碗口大的圆孔,与烟窗吊洞连在一起。
父亲告诉我:一孔好炭窑,窑孔圈圆底平,壁正穹窿,烟窗直;窑口和烟窗,应在窑圈的中轴线上。这号窑,接火快,回火顺,烟窗拉火抽烟,否则就是口废窑。他拍拍窑体说,一窑可烧十担炭!看来,他对自己的作品,极满意。
烧窑很有学问和规矩,父亲常叮嘱我。
装窑。新窑装炭柴,竖柴轻,莫入土(防烟头);柴靠紧,莫颠倒(防炭断);圈边空,回火好;顶柴短,填牢靠(接火快)。
点火。要一把火到位。重烧,炭柴顶上的短引火柴没了,烧时长,成炭少,划莫来。
观烟。这是个重要环节,何时封窑,全看烟。观烟,其实就是观火。炭柴是从上往下燃的,回火顺,窑火旺,烟总是一股股往上直冒;无风烟柱倒,或者忽细忽粗,甚至息烟,说明废窑一口。
开始,窑烟似白云,慢慢变蓝,变清。这时,光靠眼睛不管用。父亲在烟脚清的时候,不时把黝黑厚茧的手掌去探烟的温度变化,来判定窑柴燃烧的情况。他的经验,一般烧一对时(二十四小时),烟脚清两尺左右,即可封窑。我后来烧炭就失过手,封窑过早,半窑柴;过迟,半窑灰!
父亲常说烧窑很凶险。湘西苗人,敬畏山鬼神灵。烧新窑,由来是大事,须祭窑;即便在文革,也会各自行祭。否则,断头鬼会寻来,屁股封实烟窗口,窑火寂灭,或者在窑口吹阴火,窑炭花灰;更严重的是取炭时,兴妖作怪,窑塌人亡!父亲说起烧窑的掌故,绘声绘色,我却吓得不敢出粗气。
点火前,父亲净手,在窑口边摆上“牙盘”(祭品,一小砣猪肉)。然后,他左手提一雄鸡双翅,口里念念有辞;右手掌拍鸡腹,鸡惊叫,赤冠耸摇;左手拇食指,反扣鸡头,右手板刀横抹鸡颈,绕窑喷血,手一扬,鸡升空,旋即坠落窑顶。
父亲用火柴点燃窑口里的枞块,不多久,引火短柴接火,烟窗冒出白烟。父亲再添了几块柴,窑膛里传来轰轰的抽火声。
天黑时,母亲送来了饭菜。父亲早在坎边搭了一个简易的茅草棚,又在窑口前坪地烧起篝火,一家子围火吃着夜饭……
那晚,枣子园很沉寂,夜空星疏光冷,只听到窑火声。我在父母亲的怀里,却很温暖。
二
如果说烧炭照亮了我的童年,那么,打葛则俘获了我的味觉。夏天,葛藤疯长,无数卷曲的嫩毛触手,不论乔木、灌木或茅草攀牵而去,层层片片的毛茸茸葛叶,野蛮霸道地铺向山野。藤叶间,一串串紫红或蓝白色的葛花,在骄阳下,招蜂惹蝶。
我们和蜂蝶不同,贪恋的不是花,而是其秋天睡在地里的根。它能裹腹,驱除饥饿,还是美味呢。
壮溪冲的野葛,有大葛(又叫男葛)、细葛两种(我只按湘西苗人的分法,无关植物学),都属多年生藤本豆类植物。另有蕨类植物的根,称蕨葛。
枳木坑、牛栏洞等处都藏大葛。拇指粗的葛藤,绕缠高树,顺着藤蔓,在地上找到葛蔸;蔸越大,葛根就越粗。其常生于山崖巨石间,获取极其艰难。我见过一根百一十斤重的大葛,颇像健美运动员一条强健有力的腿——那是母亲,在枳木坑挖的。
至于细葛和蕨葛,当阳的山坎坡地,随处可见。你抓着葛蔸头一用力,就可扯出一条白嫩的细葛来,剥皮生嚼,满口白葛汁,似有儿时母乳的香甜。
这是饥馑荒年,大地母亲恩赐给苗人的厚礼!父亲说得好,田里口粮薄,山上东西多,只要手脚勤快,楠木山不让饿死我们!
秋冬时节,壮溪冲的人,持镐锄在山野沟坎,不惧艰辛,挖回一担担野葛根。高兴归高兴,但常愁葛易跑水分,淀粉老而走失快。只有尽快处理,不糟蹋,才不辜负大地恩情。
大葛根茎大,纤维粗,淀粉多,可储藏久一些。母亲将茎切成一段段,用铁锅蒸熟,甜甜的,糯糯腻口,常嚼得腮帮骨酸痛,但能充饥。上学时,她在我的书包里塞几截,做午饭。
细葛和蕨葛,就要从速处理(多余的大葛,也要处理)。我们把这种处理方式,称为“打葛”。
那年月,打葛半季粮。它就成了我们讨生计的一种技能,壮溪冲的人,没有不会的。
打葛,一般都在夜里进行。母亲把挖来的葛根,先泡在清水里。过会,抓把稻草使劲搓去葛皮的泥沙,再用清水泡洗。我帮着她用刀削皮,晾在竹灰筛里。蕨葛细嫩,处理很费事,要用手指摸着扣着洗,用剪刀轻轻刮皮,想着它的美味,也就不嫌麻烦了。
父亲把处理好的葛根,放在宽木板上,用檀木杵捶扁散。母亲架个新搓衣板在大木盆里,抓着散扁的生葛纤维使劲搓,乳白色的葛汁流到盆里,清新芬芳,弥散一屋。中堂里的枞膏光,不时爆着火星,明亮,温暖,喜庆;母亲搓葛汁的一仰一俯的动作,被火光映在板壁上,美丽动人,仿佛正在演着皮影戏。我和父亲也是演员,而我只能算配角。
我和母亲用手扯开一个大白布袋口子,父亲用竹勺舀进葛汁,随后干脆端着盆子把液汁缓缓倒进布袋。父亲抓紧布袋口,把装满葛汁的袋子置于盆内,不停摇晃,用力挤压,渗出部分水分后,用麻绳扎牢袋口。母亲在木盆上横放两根木棒,于是父亲把盛葛浆的布袋横在木棒上,置厚重石磨上页压住布袋,盆里传来嚯嚯流水声。此时铁火罩里的枞膏光还亮堂着,壁上的皮影戏,快要结束了。
我想,秋冬天的夜里,在壮溪冲的家家户户,都在上演这种打葛的无言皮影戏。
有阳光的天气,各家各户的女主人,端着一大竹簸箕的葛粉,到竹篱笆菜园晒太阳。葛粉白生生的,蔬菜绿油油的。葛香和蔬菜香混合成迷香,鸡们围着篱笆咯咯打转,诱来山雀团团飞来准备偷食,留守的老人摇着竹枝:吼——吼——吼——,山雀在山边树枝上咒骂:老不死的!
晒干的葛粉分类储藏。有的大袋小袋,悬挂在厢房横木的钉子上;有的把葛粉袋子,垒到垫着稻草的木桶里,上面再压封稻草。母亲则用大土陶罐收藏,一块蓝布包白净河沙封实罐口,再蒙上一方薄膜纸,用麻线缘罐口扎实,搁放于一块厚木板上。母亲说,这样放个对周把年(湘西方言,指一整年),不变质。
母亲用葛粉做小吃,很有风味。客人来了,取适量葛粉,兑适量凉水,倒入铁锅内,文火加热,手执竹筷不停搅动。不多久铁锅内凝成一厚块葛粑。刀割薄片,切成丝,焯一水,捞起,放入油汤,佐以葱段、姜沫和酸辣椒,撒胡椒粉。客人连道好吃,主人脸上微笑。这种小吃不常吃,只有陪客人偶尝一顿,那种味道,终生难忘。
葛粑炒肉,是年夜饭必不可少的一道菜。葛粑切片,稍煎;夹精夹肥猪肉炒出油,留油;爆炒辣椒、姜丝、蒜段,合炒。一盘葛粑炒肉,增添了年的浓浓味道。
阳春三月春光媚,壮溪冲可正是缺粮的时候,葛粑的意义,更表现得充分。忙碌的母亲,早起搅拌块葛粑,用芭蕉叶包裹,做我当天在校读书的中饭。
今年初秋,我回了趟壮溪冲,与当年光屁股长大的几个童年伙伴小聚,询问“烧炭打葛”的事情,他们爽然大笑,都说我还是个书呆子!现在家家户户都悬挂一块块的腊肉,鸡鸭成群,炊饭烤火用电,哪里还需“烧炭打葛”呀!他们子媳孝顺,孙辈绕膝,生活幸福着呢。
妻子常说,株山有个小吃店,葛粉味美。一尝,薯粉!再尝,家葛粉(农业合作社栽种的家葛)!想找点味蕾上的记忆,难啊!看来只有在梦里,才能再次品尝到家乡的美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