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笔记》系列之三

《人间笔记》系列之三

纪念榆树

曾经写过一首同题的小诗想要表达这个主题,然而总觉得意犹未尽。感觉于榆树,我要说的话还太多太多。

榆树,在宁夏南部乃至整个大西北,是最常见最普通的一个树种。北国的春天艰难地挣破茧缚了一冬的襁褓最终姗姗来迟。时令已然是春天,但依旧乍暖还寒。

这时候,蛰伏了一冬的榆树欣欣然把愉悦的心情写上枝头。在峁盖,在田埂,在谷底,在深涧,一株株榆树傲立料峭的寒风中。走近看,你会发现榆枝上萌生了一簇簇、一簇簇赭红色的小绒球,宛若一个个跳动的音符,那银灰的枝条就是五线谱,生命之歌就此唱响。

没几天,这些小绒球上的绒毛渐次褪开,绒球的中心烘托出一瓣瓣椭圆的亮绿,滢润如玉,这就是榆钱。伴随着榆钱的诞生,在枝稍的最前端,黝绿的榆叶也悄悄地长出来了,初生的榆叶蜷曲着,犹如一条条蠕动的蚕蛹,预示着盎然的生机。

像是担负了一项使命,榆钱生长的速度是惊人的,不知不觉中,那一树的鹅黄已经悄然绽放。

这时候,你如果有兴致去土塬上走走,那随处可见的榆树定会让你的视觉有一番震撼。你会惊异于眼前这一树树的鹅黄,生命的色彩竟是如此的靓丽!

对于榆树,我总是怀有一种敬畏的情结。

有谁能想象,正是这样一些不起眼的榆树,曾经却把一个个因饥馑而濒临于死亡边缘的生命硬生生地从阎王那儿拽了回来。

时间上溯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及七十年代再靠前的那一段岁月。今天的“六零后”或多或少都经验过当时的辛酸,而对这段时间有着刻骨铭心记忆的当属我们的父辈和祖父辈了。

要说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个年代,“一穷二白”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物质的极度匮乏和粮食的严重不足困扰着刚获得新生的这个古老的国度。

《公羊传·宣公十五年》有“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的记载,也许有相当一部分人只会把它当做一个故事,但在“中国贫穷之冠”的宁南山区确实发生过饥而食子的事情。贫穷的程度可想而知。

饥饿的阴霾笼罩着中国大地。

生产力的极端低下和生产水平的极端落后,使本来就薄弱的农业基础雪上加霜。试想,一个成年的劳动力仅靠每天二、三两的配粮怎么能够裹腹呢?饥肠辘辘的人们为了活命、为了能有一丝气力去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当时的劳动是强制性的,除非生大病确实没有劳动能力的人可以请假外,其他人每天必须参加生产队分派的劳动),山里的野草(诸如蕨毛、蒲公英、苦枝蔓之类)、洋芋藤,甚至还有观音土,都成了赖以为生的食物。

当这些东西被吃地罄尽之后,榆树便站出来“献身”了。

榆钱、榆叶捋下来之后,在里面拌上一点点面粉(没有面粉的时候就用麸皮),放在锅里一蒸,就是人们的口粮了。榆钱榆叶吃完了,榆树皮也被剥下来煮着吃了。

那年代,常常会看到被剥地赤裸裸的榆树在寒冬的朔风里呜呜哭泣。

在我们老家,当时发生了一件诡谲的事情,至今还在传说。

崾岘口有一棵高大的老榆树,粗壮的树干两个成年人都合围不起来。没有人知道它在这里生长了多少年,被村民们奉为“神树”,至今仍然健在。当然了,在当时的大环境里,它的“神威”是苍白无力的。每到榆钱榆叶长出来时还是被饥饿的人们饕餮一空。但它的皮却没有被剥地吃掉。

照说一棵有着如此丰厚“食材”的榆树没有被剥食掉,岂不成了咄咄怪事?

有个说道在里头。一件事震慑并儆示了饥民。

毗邻老榆树的一户人家其实早就觊觎这棵树的皮了。奈何慑于“神树”的威名,才迟迟没有动手。但最终捱不过饥饿的折磨还是铤而走险了。当他刚把锋利的镰刀划入树皮的时候,胳膊刹那间就钻心地疼起来,直至不能动。为此有大半年的时间抱病卧床而不能参加任何劳动。后来他偷偷地做了一场“法事”,祈求神灵指点迷津。神灵说他侵犯了“神树”,胳膊疼是神灵对他的惩罚,一年后自然会好。还说“神树”的皮不能剥,皮一剥“神树”就会像其他的“凡树”一样会死,“神树”一死,就不会有榆树籽(也就是榆钱)了,榆树就会断种,人类就会因此失去一部分赖以维持生命的食物了。一年后这人的胳膊奇迹般地康复了。

这件事传开后,老榆树才得以安然无恙地度过那年代。

诚然,那时候有太多的榆树因为被剥皮而没有熬过酷寒的隆冬就英年早逝了。

有人问了,为什么不剥其他的树皮来吃而唯独要剥榆树的皮呢?实践者的经验证明,其他的树皮不是苦涩难以下咽就是吃下去对人体不适甚至中毒。

如此艰辛的日子在当时西北的许多地方持续了大概二十多年的时间。

在家乡,流传着一句古老的俗语:上山打榆柴,不如空回来。意思是说榆木这种柴禾太倔,不易燃烧。实际上,榆木柴禾一旦燃烧起来就有其他柴禾不可比拟的优点:经烧。我常常想,第一个说这话的人大概是一个穷人,一个穷得相当厉害的人,因为得益于榆树,出于保护榆树的目的而说的反话。

至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榆树作为食材的历史最终结束。这时候,榆树是重要的生产生活用料。榆木板结实细密,是打制农具家具的主要板材,诸如犁辕、架子车、板凳、柜子等,基本全是用榆木打造。有的地方还用榆木做棺椁。细嫩柔长的榆条(次生的榆树枝)是编织背篼、粪笼的最好材料;稍粗一点的则用于编耱。榆木做的扁担柔韧性好且不易折。如果有几个挑水的人碰到一起,使榆木扁担的人会自豪的说:看我这扁担,榆木的。

榆树完成了两次重要的历史使命后,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以至于如今相当一部分孩子们都不知道“榆树”是榆树了。

在今天看来,榆树实在是太普通了,融不进风景,便知趣地远远躲开。也许是它的形象太大众化不足以吸引眼球,一些公园里把它扭曲成各种奇异造型的“怪树”,用以迎合某些人的猎奇心理。这对榆树是不公平的,往深里说,是一种戕害,是对榆树“树格”的侮辱。

我常常想,杨柳的婀娜多姿,桃李的绚烂多彩,松柏的长青四季,只能给人以感官上满足,若论起功劳来,谁又能和榆树相提并论呢?在我看来,榆树就是所有树种中的奇男子、伟丈夫,它勇于奉献敢于担当的精神足以让那些锱铢必争、贪得无厌的人们羞赧汗颜。我奉劝那些吃腻了山珍海味的脑满肠肥者不妨去尝尝榆钱榆叶榆树皮。

去年春天,我带着孩子们去野游,在山脚下,看到一位花白胡子的老爷爷(大概有八十多岁了吧),在一株缀满金黄榆钱的树底下,佝偻着身子,枯枝般的手指颤巍巍摘下一瓣一瓣的榆钱含在口中品嚼,古铜色的脸上写满虔诚。孩子们说:那东西怎么能吃呢?会不会中毒啊?我说:你们不懂,他不是因为饥饿才吃榆钱,他是在品味一段苦涩的岁月。孩子们一脸的茫然,当我把人类曾经以榆树为食的历史讲给他们时,他们竟认为是天方夜谭。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啊!

列宁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们之所以回忆过去,是为了现在和将来。

榆树值得我们回忆并永久纪念,我为榆树高尚的风格点赞!

【作者简介】

徐天喜,60后,彭阳人,高中毕业,喜好文学与书法。有多篇(首)小说、诗歌发表于报刊、微刊。曾获宁夏区中学生作文大赛二等奖。

责任编辑:书带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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