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正峰:许多年了,可以放弃我了



笔记
真的有人潜藏在灌木丛里
真的有一本正经的祷告
雨声附我体,我说着雨的话
“咱们去看浮萍吧”
河流怀抱天空的草图,平静,困倦
重要的是裂缝的快感
趴在我的心上,灵魂一样轻
麦田与野鸢尾之间耸立情欲的废墟
嗯,篱笆,金银花的辫子缠绕
一行诗的手稿折叠在情人的舌根下
水塘
爱人吃好了药,要睡一会儿
没有什么幸福也没有什么悲伤
我只是到水塘边走走,随意的
四周的树已砍伐干净
几乎听不到鸟鸣
能获得一种平静比什么都好
旧石桥还在,我坐过的青石还在
坐着,像个野兽
脱离尘世的重厄
虚空中凝神
当我从青石上起身
带起一串青蛙跳入水的声音
水塘容得下我的倒影
可我还是想投进一颗石子……
遁词
许多年,它咬啮着我
只是我没有任何感觉
迷人的鲸鱼般的幻像
一直悬置在我的头顶
许多年了,它可放弃我了
如悲痛的木拒绝春天
如预知死亡的大象走向“大象坟墓”
风暴未知,我的忧伤仍然竦立
夜晚来临,水槽里揉洗星光的纤维
裹住这宇宙的轮廓
许多年了,可以放弃我了
越来越频繁地
越来越遥远地
在傍晚前说出
一只鸟吓着了。如果我不来
一片丛林惊着了。如果我不来
一汪水颤动了。如果我不来
如果我不来。一朵结尾的花无人认领
如果我不来。一个罐子不会停止内部黑暗的敲打
如果我不来。一群狗的悲伤撕扯一只狗的悲伤就难得平息
晚春,很晚、很晚的春
透过去年的窗户,乡村教堂的拱顶
阴影的女儿。我找到了一个地方置放我真正的幸福
感恩
感恩那些把我当作仇人的人,彼此获得各自的安宁和幸福
感恩辽阔的人世,一处以枯枝消失,另一处以青柯再现
感恩草木奔走,荣归于心,心如薄纸白
感恩江山沸腾,效忠于骨,万骨似锦缎
感恩多半生的光阴耗损无声,余日可数,前途仅一搾,无需再腾跃
感恩硬扛着的不与人说的疼和痛,崭新,健硕
一直沦于浅薄,总把事情想得简单完美,凭此获得不少快乐
也凭此而获得事发后无法填充的深刻的内疚懊悔和痛苦
黄昏,步入一次就衰老一次。沿着黄昏的巨型长廊
我喊出一串串熟悉的姓名。视为金子的姓名,已多数成灰
七月,槐花轻叩天灵
七月
七月躲在叶丛里,天空蓝得滚烫,滚烫蓝得更天空
一次敲门,只为唤出
路过的我的身体
没人留意顶着花香的人
健忘遗失了多久,悲伤丢弃了多久
幼小的野草莓般的心脏
被掌握。轻轻托着,如同祈祷的仪式
蜗牛壳的空旷
可容纳一粒槐花的空旷
槐花簌簌地落,飘过我的身体
留下淡黄的影子的香味
存储的光芒
允许泄露一点
一只腿的蟋蟀被黄昏压着
允许皮囊有小裂
请入风雨,和光互换,这一生图个空净
破碎的尘埃握着更多的尘埃
神,居高不语。手指上的风没有撤出
一滴雨水里有多大的黑暗
一条河流里有几个前身,来路有多少道弯
做到一无所知太难
泪水安静。匍匐,缓慢
现在,偶有激动但已无非分之想
一个个崭新的黄昏给我安慰
只有这一个窗口
门,没有。只有这一个窗口
风,一阵,一阵,又一阵
树叶哗啦啦,阳光叮铃铃,蓝擦啦擦啦地响
这是雨后。叶仍在枝上,蓝仍在天上
而阳光却有不同,落一阵又落一阵
其实我倒是喜欢那一阵一阵的雨
铁皮屋顶上一阵一阵的雨脚的奔跑
屋檐下一次一次垂下的雨帘
只有这一个窗口了,我独爱
风透过纱窗,拂过床的避难所
温度下降,热情下降
为什么树叶间落下的阳光砸不烂去年的枯叶
而我只是轻瞥一下
枯叶竟轻而易举把自己撕成碎片
树保留风的方向
大风过后
枝条倾斜
树保留了风的方向
树完成了人的样貌
树从头到脚慢下来
微弱的气息慢下来
俗世塑俗体
我和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多余的
记住了熟悉的面孔
也记住了几只狗的面容
五月初的葡萄藤生出触须
也在试探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