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村庄季风(三十二)

156

祖母说太阳的影子到门槛了,吃早饭的时间到了,其实是枫杨树的影子到门槛了。

祖母说太阳的影子到屋檐下了,晌午了,其实屋檐自己遮盖住了属于屋檐下边的阳光了。

祖母说太阳的影子到大门了,快黑了,其实是西山上老橡树的影子到大门了。

太阳没有影子,村庄的枫杨、屋檐、橡树都有影子。

它们的影子曾经是村庄的时针和分针,走出大地的时间。

六月十五晚上,祖母说月亮的影子落到核桃树上了,核桃就灌浆了。其实是月色落到核桃树上,院落的外墙印刷了一层核桃树的影子。

七月十五的晚上,祖母说月亮的影子落到柿树上了,快吃懒柿了。其实是月辉洒到了柿子树上,田野的道路烙下了一地柿树的影子。

八月十五晚上,祖母说月亮的影子落到木疙瘩梨树上了,该切月饼了。其实是月亮爬到梨树上,摆月饼的桌子上镀了梨树的影子。

月亮没有影子,村庄的核桃树、柿子树、梨子树都有影子。

它们的影子曾经是是村庄的滴漏,晷算大地的时间。

村庄的男人拉着自己的儿子在太阳下走,总有人说:看看那个马跑蛋子,简直就是他爹的影子。

男人就是天空,男人就是太阳,几乎是村庄的真理。

村庄的女人拉着自己的女儿在月色下走,总有人说,看看那个美人胚子,简直就是她妈的影子。

女人就是土地,女人就是月亮,几乎是村庄的圭臬。

太阳没有影子,月亮没有影子,村庄的一切都有影子,大地上的一切都有影子。

印度的泰戈尔说:天空没有鸟的影子,但鸟已飞过。其实泰戈尔错了,天空不会留下任何影子,包括云的影子,也在大地上。

只要大地上曾经留下鸟的影子,才证明鸟已飞过。

157

唐圣儒活着,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三百亩土地。

土地中间有一条道路,停着自己的牛车。

地边有几口水井,踩着自己的水车浇灌自己的土地。

有梨园,有桃园;有杏树,有柿树;有梅子树,还有一颗花椒树。

唐圣儒三十九岁那年,买下了最后一块肥沃的土地。

他掐着指头算着,恰好三百亩了。

麦子熟了,布谷叫了。三百亩金黄跟着夏天的风行走,如同吴佩孚的队伍,从唐圣儒的跟前走过来走过去。

唐圣儒说:三百亩土地上,生长的麦子有多少棵呢?每一棵麦子有多少麦粒呢?加在一起,数目肯定超过了吴佩孚军队的数目。

有了三百亩土地的唐圣儒,摸着麦穗说:吴佩孚是军人的大帅,我是小麦的大帅。

吴佩孚的军队要打仗了,路过唐圣儒的麦田。一个营长说:日他妈谁的小麦,弟兄们割了当军粮。

唐圣儒看见吴佩孚的军队蚂蚱一样,啃噬自己的小麦。他对营长说:你们吴大帅是你们的大帅,我是我小麦的大帅。你们吴大帅管不了我的小麦。你叫你们吴大帅来,喊声口令,看看我的小麦跟不跟着吴佩孚吃军粮。

营长说:小麦大帅,没有吴大帅一根鸡巴毛粗。弟兄们,割麦老费事,烧了。

三百亩金黄瞬间化为灰烬,麦芒和麦粒的糊味掩埋了整个村庄。

唐圣儒跪在三百亩麦田边,吐血而死。嘴边的血迹上,沾满了燃烧过的小麦灰尘。

村庄说:人有多少土地是命定的,命里只有二百九十九亩,超过一亩就没命了。

村庄说:小麦金贵,土地金贵,命也金贵啊!小麦死了,明年还会长出来,人死了,就再也长不出来了。

唐圣儒死后,村庄人给他了一个谥号唐三百。过了几年,他儿子把三百亩地一亩一亩地送给了赌场。

祖父活着时,经过唐三百的坟墓,随意指给我看,只是一个很小的土丘。祖父很轻淡的说:唐三百的儿子被人勒死在赌场里,也就没人给唐三百添坟。再过几年,唐三百的坟墓就消失了,他们这个家族也就从村庄彻底消失了。就是因为有了消失,村庄才活着。假若每一个家族都不消失,土地全部成了坟墓,还上哪儿寻找一个村庄呢?人啊!

人啊!祖父轻淡的话语,蕴含了磅礴的感叹。

158

春雨滴落的早上,吹箫的男人,砍下一根斑竹,做一支箫。

雨停了,吹响竹箫,村庄能听见春雨浇湿竹叶,雨滴洗净杏花。

夏日骤雨,竹园上空的彩虹跨到荷塘上空,吹箫的男人砍下一根水竹,做一支箫。

彩虹走了,箫声来了。村庄能听见彩虹踩碎竹叶,雨滴压弯荷花。

秋雨如铃,把村庄打湿了几千遍,吹箫的男人踏着泥泞,砍下一根线竹,做一支箫。

阴雨歇了,箫声飘散。村庄能听见秋凉嘶鸣竹林,月色晾干泥泞。

冬天飘下纷纷的雪花,洁白而纯粹。吹箫的男人脚步碾过雪路,砍下一根黄竹,做一支箫。

雪压屋檐,箫声如雪花纷飞。村庄能听见雪落竹园的宁静,老鹰高飞的孤傲。

腊月和正月,吹箫的男人坐在自己的院落里,吹过斑竹的竹箫,再吹水竹的竹箫;吹过线竹的竹箫,再吹黄竹的竹箫。四季的花落,四季的花开,四季的雨声,四季的勤谨,四散在村庄。

一根竹子,四个季节。一只竹箫,四个季节。行走在季节的村庄,听见四季的优雅。

159

鹰是一个飞翔者。

村庄从来没有看见一只鹰在大地上行走。

村庄的孩子们注视鹰的傍晚,鹰就在很高的地方飞。

鹰留给村庄的就是两只翅膀和一个盘旋的影子。

落霞倾斜着,鹰的翅膀影子巨大。一边拍打河流的浪花,一边拍打河岸上的枫杨。

追着鹰的影子奔跑的村庄孩子,淹没在鹰的影子里。

他们的脚步试图踩碎飞翔的鹰梦,但是他们踩碎的只是泥泞和泥土。

鹰不会死在大地上,鹰的生命结束在向着太阳盘旋的路途中。

就是一根羽毛,也融化在太阳的光芒里,闪烁为一朵红色云霞。

就是骨头,也被太阳冶炼,凝结为傍晚一团明亮的星辉。

就是遥远的叫声,也被阳光晒干,幻化为天空一缕轻风。

村庄的孩子们目送鹰的翅膀在晴空里越来越小,越来越高,最后仅仅是一个火红色的点,钻到太阳的另一边,如同一个图钉,把自己钉在天空蔚蓝的墙壁上。

村庄说:鹰的死亡,就是鹰的朝圣。鹰感到自己要死的时候,就离开山岗,就离开大树,去追赶属于自己魂灵的太阳。

村庄说:太阳每一根金线,都是鹰最后归家的路途,那些金线,领着鹰朝太阳飞去。最后,太阳的金线把鹰黑色的羽毛和黑色的翅膀镀上太阳的颜色。

村庄的孩子们在鹰飞翔的傍晚怅然若失。无论鹰飞的多高多远,村庄的孩子,也是一枚无奈的图钉,把自己狠狠地摁在村庄的一块土地上,把自己牢牢地钉在爬满牵牛花的院落里。

祖父活着的时候说:鹰是太阳的儿子,你是土地的儿子。谁也不能置换谁,这就是命。

村庄儿子的郁结,装在“命”的篮子里。村庄儿子的释然,也装在“命”的篮子里。

160

掰掉最后一个玉米,玉米地腾空了。

摘掉最后一朵棉花,棉花地腾空了。

割掉最后一把稻谷,稻谷地底腾空了。

每一次播种,既为季节丰稔奠基,也为腾空田野奠基。

河岸边的枫杨,腾空了一树叶子。

山岗上的橡树,腾空了所有的枝桠。

院落的栅栏,腾空了爬满的凌霄花。

每一次发芽,都是腾空的前兆,也是腾空的预期。

秋后的风,伸开一双手,把大地上的一切腾空了。如同腾空一座世界上规模宏大的酒店,接待从另一个季节来的客人。

然后,雪花从天空的各个角落飘摇而下,晶莹和洁白构成一个庞大的侵略军团,连一个战争宣言也没有,就占领了被秋风腾空的大地。

曾经金黄过的大地,曾经翠绿过的大地,曾经深红过的大地,都皈依洁白。颜色们都不是异教徒,他们穿上唱诗班的白色衣裙,跟着冬天的风,唱着洁白晶莹的歌谣。

洁白君临一切的晚上,我跟着祖父穿过田野,去山岗上捉拿獾子。

我们俩个简直就是两个黑豆,在洁白的大地上滚动。

季节把大地上的一切都腾空了,但是它腾空不了人。

我们身后的两行脚印,如同一条窄轨铁路,把我和祖父拉到春天,把大地和村庄拉到春天。

作者影像:

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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