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学山水画的人,对中国历代名家山水画必须作一番认真地研究,研究他们的艺术道路,研究他们的独到贡献。吸收一切可能吸收的好东西。不然心里没底,底气十足。不知道古人的短长,怎么谈超越古人,扬长避短?好比说,我们要通过古代山水画的封锁线,却不知道历史上有几员大将,靠什么本事扼守要事,哪能通得过?
龚贤 《木叶丹黄图》 立轴 纸本 墨笔 纵99.5厘米 横64.8厘米 上海博物馆藏
要学习古人,就要研究古人,评论古人。认清了就能更好地学习,对画家的评论,直接影响到后学的人。画史上对两个人的评论不适当:一个是董其昌,一个是龚半千,给董的评价过高,给龚的成就蒙了灰尘,评价不够。董其昌似耀眼碧玻璃,华贵有余,又被人们擦拭得极为明亮。而龚则似无华的美玉,蒙了一层灰尘,识者寥寥。
董其昌 《仿古山水图》(仿王蒙山水) 册页 纸本 水墨 设色 尺寸不详 (美)纳尔逊·艾京斯艺术博物馆藏
董其昌祟南贬北的理论,实际上是个笑话,但却谬种流传。惟黄宾老抱不平云:“笔墨攒簇耐人寻味,若范华原(宽)、当胜董、巨。”黄老还认为:“龚柴丈用笔虽欠沉着,用墨胜过明人。”(其实,龚柴丈用笔欠沉着,是董其昌的影响,一味宗南,圆笔中锋、用笔太顺的负面,就失之于“欠沉着”,甚至圆滑。然而龚的独诣光辉在更大的创造性方面,后面再谈。)
董其昌 《秋兴八景图》 册页 纸本 设色 纵53.8厘米 横31.7厘米 上海博物馆藏
董其昌有句名言:“一超直入如来也。”大意是说不要什么历劫苦修一超直入,立地成佛,实际上他尽管可以自认为是“一超直入”,但他毕竟还是临摹古人大半辈子,在迷恋董源、黄公望、倪瓒、王蒙的基础上才入到极度“如来地”的,其间也费了不少心血的,在暗中摸索前进。他的生活是官僚生活,而不是职业画家的生活,于“自然万物”、于“无心无为”,不能作到无间言。石溪早有“佛不是闲汉”的议论。黄老批评他说,董其昌画不逮元人,且用笔多顺笔少逆笔,骨力欠佳,笔力柔弱。
董其昌 《青弁图》 立轴 纸本 水墨 纵225厘米 横66.8厘米 (美)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董其昌的创作经历了这样两个阶段:一、如他在《画旨》描述:“画平远师赵大年,重江叠嶂师江贯道,皴法用董源麻皮皴及《潇湘图》点子皴,树用北苑、子昂两家法,石用大李将军《秋江图》及郭忠恕雪景,李成画法有小幅水墨及着色青绿俱宜为宗,集其大成,自出机杼,再四五年,文沈二君不能独步吾矣!”
董其昌 《葑泾访古图》 立轴 纸本 水墨 纵80厘米 横29.8厘米 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二、在师法前人方面,真正集其大成并非易事,在如其自己描述:“实父(仇英)作画时不闻鼓吹阗骈之声,其术也近苦矣:(在他看来这太枯燥)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殊不可习,譬如禅空,积劫方成菩萨,非如董、巨、米三家,可一超直入如来地也!”董其昌如何对董源、黄公望如痴如迷的呢?他常谈以造化为师,他曾有这样段话:“昨日游吴中山,策节石壁上,快心洞目,狂叫曰'黄石公!黄石公!’同游者不测,余曰'今日遇吾师耳!’”但是这种在大自然中印证传统之出处,算不上什么“顿悟、禅机”只能说明黄子久的艺术来自生活。(而黄子久确是历劫苦修的典型,一幅《富春山居图》用时三载有余。)由此可见,董其昌所言“一超直入如来地”,不如说他借助于参禅的心性修养及诗文、书法之功底,将古人现成的笔记程式,更加条理化、符号化、系统化、单纯化,而且黑明境清,所谓“玉肌冰骨”者。似此,对于前人现成笔墨程式的再运用并加以凝炼,且技艺高超,尤其是墨明境清有静气,这便是董其昌在绘画上的贡献。(质言之,所谓“玉肌冰骨”,是指淡墨晶莹透澈,古雅秀润,清冷明洁;和谐、飘渺,可谓一片清光静气,通体皆明,而又飘渺然有仙气。)他成为文人画坛的典型主宰人物之一。他在画坛的影响,应该说主要是消极的,绕过积劫苦修的艺术磨炼,淡化对大自然深层的观照,漠视独到的思维和创造精神。他的徒子徒孙“大四王”、“小四王”就更加黯淡无光。可见其负面不能低估。
龚贤 《云岭残曛图》 立轴 纸本 水墨 纵208.5厘米 横106厘米 (日)私人藏
与之相反,画史上对龚半千却没有给予应有的肯定,其实龚贤无愧真正开派的大家,在清一代山水画家中,他比渐江、石溪、石涛毫不逊色。日本国出版的中国历史《文人画粹篇》一套四本,竟把龚贤漏掉。中国论者对其艺术也多有轻描淡写,其间种种历史原因,不必多谈,只简要谈谈龚半千在山水画上最突出的贡献。
贾又福 《临摹龚贤作品》 15㎝X12㎝ 1964年
简要讲,在艺术风貌和艺术语言上、艺术思想上龚贤对传统的突破,最突出的贡献表现在:(一)他的山水画从白到黑,从简到繁,从历历分明到浑沦神秘,深不可测。也就是说从白龚(早年的作品)到黑龚(晚年的作品)这样一个升华,在画史上创造出了前代任何山水画家不曾有的苍黑、深沉、郁厚、丰满、正气堂堂,平易自然中富有奇趣,大方端正,而又神秘无穷。质言之,画面黑到惊心动魄,黑到最大限度在他之前没有第二人。(当然黑中学问多,后来者黄宾虹、李可染先生都有继承发展。)
贾又福 《临摹龚贤作品局部》 18㎝X18㎝ 1962年
(二)在长期艺术实践中,他第一个明确提出了“浑沦说”。在与胡元润书信中,他正式提出:“画十年后,无结滞之迹矣,二十年后,无浑沦之名矣,无结滞之迹者,人知之也。无浑沦之名者,其说不亦反乎?然画家亦有以模糊而谓之浑沦者,非浑沦也。惟笔墨俱妙,而无笔法墨气之分,此真浑沦矣……”澄清了一般人以为“浑沦”就是模糊不清而应脱掉浑沦之名的误解。明确指出“浑沦”真正意义乃是“笔墨俱妙,无笔法墨气之分”之笔墨交融,浑然一体,密不可分的艺术追求。龚贤的艺术实践也正是他对“浑沦说”的探索与实施。使他的艺术找到了无中生有,有中生无的恍兮惚兮境界。(此后黄老、李可染先生对浑沦说又有新发展。)
贾又福 《临摹龚贤作品》 20㎝X24㎝ 1962年
(三)龚贤耻图尚图,他的画从来极少有人物车马出现,精神上的悠远,使他的作品较其他山水画家更富有超时空意识。龚半千成为不可多得的大家,与董其昌相反,不是“一超直入”,正是“积劫苦修”。长期艰苦奋斗,可以说是集前贤之大成,发自家之灵机,悟大道之妙谛。他可以多方面给我们启示。(陈治华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