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山东之四】泰山道中

　　五岳之中，泰山是我最先踏足的地方。其间又有好几次来到泰山，今年再访东岳时，想不到自己已经年过五旬了。

　　一直感叹四岳都处于高原或山地，能够借助地势崛起，似不是难事；而泰山却在一望无垠的鲁中平原突立奇峰，虽属造化使然，却不能不说是接近神意，难怪历代帝王都要选择到泰山来封禅。

　　泰山封禅据说始于周朝，但把此事搞得名垂千古的还是两位大佬，一个是秦皇，一为汉武。他们撇开长安边上那座风景更为华丽的西岳不登，千里迢迢跑到东岳来，除沿用周朝习俗外，我想，更可能与他们对海的崇拜有着莫大的关联。登山观海，海寓示仙境，寓示长生不老之乡。

　　　　　　　　

　　有人说，崇拜海可以直接到海边去阿，但在海边看海与登山观海则完全是两码事，登山而观海，赋有人无穷的想象力。

　　泰始皇登泰山时碰巧落雨，没有带伞，就躲到一棵松树下，松树从此护驾有功，成了秦王朝的一名官员“五大夫”。五大夫的官不算大，九等爵位，但在树中却也是声名显赫了。

　　可眼下那树可是枝叶疏离，有点老掉牙了，泰山上的松，名气虽然很大，但可看性不强，五大夫松西边的迎客松，乃泰山标志性物件之一，其拘谨局促之态，真像一名迎接圣驾的大夫。

　　　　　　　　

　　旅客口中所说的泰山，一般指的是泰山的前山。我以为，前山最妙处有二，一是从红门上山约三四里，有斗母宫，斗母宫内有一天然泉池，池上立亭，亭前古槐蕴藉多姿。二是云步桥至十八盘之间，一帘飞雨，巨石摩崖，奇与秀宛如姐妹；再加上对松山双峰相夹，幽邃清雅，似心怀惆怅的帅气书生，给这段风景平凭几分旖旎。

　　只是摩崖上乾隆的诗太臭，偏占着很大一块地方；对松亭稍显唐突，偏扼住幽邃的咽喉。这两处败笔刚好体现了人的基本毛病：无论在哪里，总想留下自己的印迹，而神，却正好相反。

　　此次上山，想想自己年纪己大，再加三位年轻美女和一位小伙，皆是怕山之人，干脆就择索道上山，下山步行吧。

　　至山项时雾浓，天街以上视野模糊，看不到十米远。晚上，圆月破云，清风拨雾，游人稀少，星辉遍地，泰山像吮着乳汁的婴儿，侧躺在天空母亲的怀里。

　　我和同行学文学的小伙坐在瞻鲁台上，念着“泰山岩岩，瞻鲁之邦”的句子。小伙轻轻问我，在瞻鲁台上真能看到曲阜吗？我说，不一定是肉眼，也许是心眼能看到的。小伙机敏地说，也许是从月亮那面镜子上看到的呢。我笑着说，是的，从月亮那面镜子上，不仅能看到曲阜，还能看到天下。

　　　　

　　泰山日出一直非常有名，看见它却需要机缘。第二天在日观峰等待日出，周围黑咕隆咚，突然涌出一片鼎沸人声，显得很不正常。我对小伙说，宁愿看昨晚安静的月照，不愿看此刻喧哗的日出。

　　果然太阳就是迟迟不出现，及至东边出现淡淡的霞光，被云遮住；再现时已渐成条状，并愈益扩大，都以为太阳会从条状霞光中跃然而出时，它却从霞光带下方囫囵而出，仿佛一只愣愣的光脑袋钻出了热被窝。

　　　　　　　

　　下山时，我提议从玉皇顶侧门走明代的古道去后石坞，是泰山至今仍能看到古道的一段遗址。

　　后山人少，自上而下，难得见游客，但后山风景才无愧于泰山之尊。尧观顶何其壮阔，“一览众山小”在这里最有说服力；古松园何其奇隽，连黄山松都要自叹弗如；碧霞殿何其清凉，久呆则真怀疑若带了把斧头来，斧柄或许会烂掉去；风魔涧何其魔幻，大峡谷巉岩峥嵘，林木茂密，风声仿佛各种乐器的合奏；鹤仙潭何其晶莹，是天上的一块宝玉掉下来，在幽谷中化为一池碧水，观之即神清气爽，饮之则脱胎换骨。

　　回到山下，感觉自己已经累的不行，但看看周边的年轻人，他们的状态尚不如我，就坐山边道上休息，一边和他们谈论古时写泰山的诗，只觉得没有谁能好过杜甫的《望岳》。

　　杜甫写这首诗时很年轻，才24岁，此时的杜甫还是一个感性的、抒情的、自我期许甚高的年轻人，那会儿安史之乱还没有到来，“诗圣”还没有诞生。这样一首诗能够成为写泰山的扛鼎之作，似与泰山的老成持重不太相符，但谁又能说古老的东岳与青春的诗篇不是一对绝配呢？

　　泰安就在泰山脚下，泰山的起点岱庙就在泰安城内。

　　我不知道有多少去泰山的人而忽略了岱庙，而岱庙对于泰山是那么重要。我不想像导游介绍景点那样细说岱庙，什么唐槐汉柏，什么中国古代三大宫殿之一的天贶殿，什么李斯篆原迹，什么米芾的“天下第一山”，什么慈禧的寿字碑等等。

　　　　　　　　

　　我是这样感受的：如果只登了泰山的前山不去后山，等于你只在一位美女的后面，只看到她的魔鬼身材而没看到她的绝世容颜；如果只登了泰山没去岱庙，等于你和一位美女擦身而过。却没有和她说上一句话。

　　这样的遗憾，谁想留下呢？

　　步前尘，有新悟。已往我感受泰山，只在它的雄浑与苍重中体味欣喜与淡然的心情，而此行泰山更感境由心生，形由心役，苍苍泰山，浑浑天地，确是人类永远的神。

　　有心者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全神贯注于一点之中，大有无往不利之势，可破万重山，行千里路，获得的是，经历通过心的消化形成的境界，磨砺通过形的感受产生的力量。

　　由此，感由空而发，身由空而逸，无心者无得无失，离化万物，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间，大有远离尘嚣之感，可乐于山色，逸于跋涉，获得的是，恬然通过形的消化形成的活力，景色通过心的体味产生的顿悟。

　　　　　　　

　　没有云海，没有日出，没有晚霞，未见世间所谓奇观丽景，却见到了一个真实的泰山，一个看似普通的泰山在中国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再次泰山之行，使我感受了有心与无心两种状态，亦是一种人生的体验。

　　封禅的泰山，是权力的象征，雨中的泰山，是文人的向往，古老的泰山，是中国文明发展的见证。

　　然而泰山对于我们又是什么？这或许是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的不同，每个人对它的印象都在不断地变化。但毫无疑问，在每个人的心中，泰山永远是个谜一样难以读懂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