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州:乡村少年的友谊
一场淅淅沥沥的雨雪,宣告了这个冬季的结束,地上残留着正在消融的雪水,把街巷浸润得稀松而泥泞。
第二天一早,太阳出来了,地上的泥却不可避免地冻上了。尽管仍有冰冻,但是春天毕竟来了。我刚和二狗早早地赶着牛车,准备把各自门口的一大堆粪肥拉到地里撒了。
这粪土表面冻得硬邦邦的,只要挖开表皮的冻土层,里面的松软湿热的粪肥就暴露出来了,甚至还冒着热气。随着铁锹挖开表层,寄居在粪堆里的蛴螬翻滚着臃肿的白色身体,四散逃开,我把这些蛴螬放在旁边的一个小筐子里,等粪肥拉完,就有大半筐的收获,后晌喂鸡是最好不过的饲料了。
冬日的阳光懒懒地透过空中的薄暮,撒播在泥泞的村巷里,我跟二狗的影子也飘飘飘乎乎,时隐时现。二狗嫌我铲得慢:“你就不能快些?挑这些烂蛴螬给杨把吃呀?”我听完笑了:“给鸡娃吃,不给杨把吃!这些蛴螬不挑出来,将来在地里羽化了,就变成金牛了,吃庄稼哩!麻烦得很!”二狗虽仍然不满,但也承认我说的事实。
蛴螬是金龟子的幼虫,生长在粪堆里,对庄稼危害极大。但是却是难得的良药和鸡鸭的饲料。所以在运送粪肥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东西挑出来,不仅能让鸡鸭吃上一顿少见的荤腥美餐,也能保护庄稼不被这东西糟蹋。
“杨把马上结婚呀。”二狗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言语间尽是酸味。我吃了一惊,停下了手中的活路:“啥时候的事?你咋知道的?”二狗说:“我夜个黑来找杨把耍,在门口听杨把他大羊蛋跟他妈说的。羊蛋说杨把都交上十六了,该给结婚了。娶得就是吴家圪垯的黑女。”
我“哦”了一声,一边继续干活,一边随口道:“吴家圪垯的黑女是个人来疯,又黑又壮的,杨把瘦得跟一把干柴一样,还不让黑女掏空了?”二狗说:“那能咋办?据羊蛋说,两个人从小订了娃娃亲。”这事情我知道,杨把他大跟黑女他大年轻时候就好。
我问二狗:“没说啥时候办事哩?”二狗说:“就这一半个月。”我又一次吃惊:“咋这么着急的?”二狗说:“杨把将黑女的肚子睡大了。眼看捂不住了。”我嘿嘿笑了:“这杨把狗日的,还真咥实活哩。”二狗也笑了:“羊日的,哪儿是狗日的?”我就笑他:“那你是狗日的。”二狗踢了我一脚。
粪肥撒到地里之后的半个月,我跟二狗的麦便黑了一层。今年再落几场好雨,这一料麦就丰收了。我正在地里看麦的时候,杨把跑过来了,我问他啥事,他嗫喏着不好意思。我急了:“你不说啥事,我走呀。”杨把这才羞红了脸,道:“我后日结婚哩。你跟二狗都来。”说完就转身跑走了,留下渐渐远去的瘦削背影。
杨把的婚事弄得比较热闹,羊蛋这人是村里顶要面子的人,特意杀了一头猪款待村里人。村里人上礼的都是三五毛的,关系特别好的才块儿八毛。所以,这肥厚的席面绝对要赔钱。但是羊蛋不在乎,一味地招呼客人:“吃好喝好啊!六叔你吃好……”
到了我们这些跟杨把一起耍大的娃娃跟前,羊蛋就冷了脸:“碎娃娃家的,还喝啥酒哩!不准喝酒!”我们就起哄:“杨把还是碎娃娃,都结婚了,还不准我喝酒?”但是羊蛋说成啥都没有叫我们喝,最后散席的时候,我们几个人一人顺了他两瓶剩酒带走了。
过了几日,三怪挖陷阱抓了只野猪,肥得很,弄到我屋里烤着下酒,酒用的是杨把结婚时候的酒。二狗见野猪快烤好了,就说:“把二峰跟杨把叫上。”三怪说:“二峰叫上能行,杨把就算了,狗日的娶了媳妇了牛得不行,见人不搭话,都是鼻子窟窿里给出哼哩。”
二狗不乐意:“都是对劲的,叫上!”于是,我去叫二峰,二狗叫杨把,留下三怪一个人看火管肉。
过了一时,我把二峰引来了,见了肥得流油的野猪肉,笑道:“狗日的,吃好的才想起我。”我笑笑说:“我三个杀猪费了半天劲,就没叫你。这阵快对了才叫上你,不想叫你干活嘛。”二峰笑道:“还是我老五对我好。”
我们几个刚坐下,二狗就回来了,后面跟着杨把和挺着大肚子的黑女。我一见这光景,眉头就皱起来了,二狗也黑着脸,二峰悄声说:“杨把这怂脑子不对吧,弟兄们喝酒哩,把媳妇引来是没球耍了!”
黑女刚刚到来就引起了大家的不满,先是说烤肉的柴火太湿而导致烟大,熏得她头晕,再就是这猪肉太肥了,一会儿她只要吃瘦的。杨把在跟前点头哈腰地伺候着。我们几个大眼瞪小眼,都不怎么说话了,尽看黑女烧包。杨把却招呼大家:“大家谝着嘛!”
我听见二狗嘟囔了一句:“有球说的……”杨把见大家不活跃,也不在意,直吵着让大家赶紧吃:“熟了熟了!赶紧动手嘛!我先把肋骨这块拿走了!”杨把用刀子把肋骨肉割走一大片,一下子弄得七零八落的。二峰脾气爆,一下就火了,正要站起来被我按住了。杨把那瓜怂竟然都没看到。
两口子啃着猪骨头,说着笑着恩爱着,众人无不转头回避。二狗拿出烟来散过去,黑女看见了:“不准抽烟!不知道我有娃了?”杨把也附和:“你们这些人,一点成色都没有!”众人感到恼怒和羞耻,隐忍不发。
我从窑窝把酒拿出来给大家满上了。杨把看见了,道:“哎!这不是我结婚的酒嘛。咋在你这儿哩?这不行!你把酒给我,我屋下回过事,给娃请满月还要用哩!”
众人彻底炸窝了,纷纷拂衣而去。我把野猪从火堆上取下来,把酒往杨把跟前一墩:“把你酒拿上,滚远!”杨把和黑女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我,默默地转身走了。
从那以后,我们几个跟杨把再也没有在一起耍过,十几岁的少年有少年的快乐,杨把虽然跟我们同岁,但早早有了家庭,跟我们的隔阂就越来越大了。等着我们纷纷离开村庄,在全国各地奔忙打工,每年也回不了几回的时候,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我们童年时候积攒的友谊,就这样彻底结束了。
文章来源丨作者供稿
原文作者丨吉建军
图片来源丨网络
整理编辑丨华州之家 好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