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故事
古代故事
苏仲芬
有个叫苏仲芬的秀才给王姓人家做塾师。书馆设在京城郊外,比较偏僻。于是主人买了一个大房子,还是在郊外,左右邻居却稍多些。这所房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主人买下后花了几十两银子收拾,简单装修,又给苏仲芬安排了一个老仆,一个小童。王家的孩子们早晨到这读书,晚上回去,苏仲芬和那两个仆人住在这里。
有人说这所房子闹鬼,苏仲芬不信,他说:“妖由人兴,我不信鬼,它怎么作怪?不要瞎说给人添乱。”
住了不久,妖异果然逐渐显现。某天黄昏,老仆人去市场买东西回来,看到一个佝偻老妇,两眼哭得通红,从厨房出来,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又有一天,仆人看到一个老翁站在院子里,带着白色毡帽,倒背着双手看月亮,还没有三尺高。仆人大声呵斥,老翁不见了。童子偶尔也会看到一些怪异现象。独有苏仲芬没看到,所以不信,听老仆说完,还训斥了他几句。
科考的日子快到了,苏仲芬带着那个老仆进城到国子监报名,大约得逗留两三天。那个童子独自在家看门。当时七月,非常热,小童子开着窗户睡觉。半夜时,听到院子里有几个女人在谈笑。童子不由毛骨悚然,缩在被子里,只露着一只耳朵偷听。可惜听不太清。偶尔有几句说的声音大些,能听个大概。
一个女子说:“酒已经热了,没想到给你这个丫头片子操劳了半宿。傍晚我和十一妹去厕所,你还笑话我们,看,很快就被老沙家的狗咬了吧!还好不太重。”好像是受伤的女子反击道:“小奴婢别太猖狂,明天二翰林来时,你还这么嚣张,我就服了你。”接着又传来别人的笑语声,嘈杂模糊,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了。外边的声音直到五更天才消失,童子汗流浃背,一晚上都没睡着。早晨起床,看到人就赶紧诉说这件奇事。
王家有两个少年很好事,听说后就和长辈请示:“苏先生进城,书馆只有一个小童,先生曾嘱咐我们到那去照看,因此我俩想去住上两晚。”父辈同意,两个少年兴致勃勃带着被褥到书馆住下。二人喝酒到半夜,然后躺到床上假睡等待。但是一晚上毫无异常。第二晚还是一样。这时苏仲芬已经回来,两个少年搬回家去。苏仲芬知道了缘由,更加认为闹妖的事是缪传。
两天后的夜晚,由于天气热,苏仲芬很晚还没入睡。忽然隔着窗户纸看到一个人影进了院。他以为是仆人,也没在意。只见那个人影慢慢走上台阶,好像梳着女式发髻。苏仲芬靠近窗户细看,原来是一个年轻女子。穿着轻薄的衣衫,踩着高底鞋,风姿绰约。苏仲芬不由心猿意马,意乱情迷。女子发现有人偷窥,看了一眼窗户,笑着说:“迂腐书生,怎么能偷看女人呢?”苏仲芬隔着窗户回答:“蜜蜂蝴蝶没有花香的引诱,哪能那么放肆?听说你总骚扰我的仆人,能不能进来让我看看?”女子没回答,吃吃笑着走进来。秋波流盼,真是人间少见的美女。
苏仲芬请她在床上坐下,然后切西瓜给她吃。看到女子没穿袜子,赤脚穿鞋,就挑逗到:“这么美的姑娘,怎么不穿袜子呢?让我看看!”女子也不十分抗拒,二人嬉闹一阵,遂成燕好。
从此,女子每天晚上都来,自称姓花,祖上住在陇西,搬来顺天两代了。熟悉后,苏仲芬问她是鬼是狐。女子笑着说:“我是仙女啊,怎么能怀疑是鬼狐呢?”苏仲芬说:“不对,我看书上说,神仙不用吃东西就长生不老。可是你饮食和普通人一样,而且还不戒荤腥,不忌酒,仙女是这样嘛?”
女子撇撇嘴说:“听说书生都愚痴,看来真是这样。你看书上还记载,王母的菜谱里有龙肝麟脯,至于那千年的蟠桃,万年的莲藕,交梨火枣,石髓,不都是神仙吃的嘛!如果不吃东西就是神仙的话,你看那蝉,只喝露水活着,活不过一年。蜉蝣不吃不喝,活不过一天。它们是神仙吗?”
苏仲芬说不过,就轻拍她的肩膀说:“我不和你争论了,你既然是神仙,就应该知道未来的事,你看我这科能中榜吗?”女子不客气地说:“你才学低而心气高,还经常嘲笑贬低朋友,这是很不好的。隐恶扬善是功德,人们不必以木讷为耻,在人前为了显示自己而打击别人。你从今改正,还兴许小有成就,如果一味逞那口舌之利,言语轻佻,将来恐怕得饿死。”苏仲芬听了,悚然拜倒说:“从今后我一定谨慎做人!”女子这次离开,好几个月都没来。
科考到来,苏仲芬在考场的文章作的很好,大家都认为他不出前五名。揭榜后竟名落孙山。苏仲芬郁郁不得志,几乎落泪,女子再次来到,安慰再三。第二天有同乡约他去游玩,共同登上陶然亭。喝完酒后,苏仲芬怨气冲天,抨击圣人,诋毁佛经,发了一顿牢骚。
回来时天黑了,女子已经在屋子里等待。她很严肃地责备道:“圣人说的话为什么要抨击?你罪过大了!其实你就像个吹胀的猪脬,毫无骨力。又像粪土之墙,不可圬者。我还跟着你做什么?”说完,忿忿走出房门。(注:猪脬就是猪膀胱,过去杀猪,小孩吹起当气球玩儿。粪土之墙不可圬wū,是朽木不可雕的下句,意思相同。圬的意思是粉刷。)
苏仲芬惭愧得无地自容,跪着拉住女子的衣襟,那女子挣开他的手,坚决离开了。
几年后,王家的两个弟子中举,最后都做了翰林。而苏仲芬科考连连受挫,又思念那个女子,精神变得恍惚,经常对着空中喃喃自语。又过了一年,贫困疾病交加,死在京城,棺椁至今没运回家乡。
兰岩曰:轻薄之口,见弃于狐,况于人哉。乃当闻言再拜之后,复不自检,亵渎圣神,是自取罪戾也。读书者可不以此为戒欤?《夜谭随录》。
苏仲芬
太学生苏桂,字仲芬。他为修习学业来到都城,并给王给谏家当教师,王家靠近梁家园,虽属外城,地方极其荒凉冷僻。但王给谏仍嫌门户狭窄,邻近街巿,想另外找几间房让子弟居住。正好街坊间有一所空房子,上了锁要出卖,与王家相隔只一条胡同。王给谏中意它相距很近,就用一百两银子买了下来。又开荒涂草,刷壁糊窗,花了数十两银子,终于焕然一新。让仲芬及一个仆人、一个书僮移居那里。王家子弟早晨去晚上回,听仲芬讲课,宾主都很方便。有人说此宅向来有鬼怪。仲芬说:“我不信怪,怪怎么逞凶?不要多说,否则只能扰乱人心。”
住了没多久,妖怪渐渐出现。一天黄昏,仆人从街巿买酒回来,见一驼背老太婆,眼睛通红并流着眼泪,从厨房里走出,但转眼就不见了。又一天,看见一个老公公,头戴软檐白毡帽,独自立在庭院中,背着手仰望月亮,身长不到三尺。仆人大声喝斥,老公公即消失了。书僮有时也碰到过。只有仲芬什么也没看见,更责怪他们所说荒唐。适逢乡试,仲芬带着仆人去国子监参加考试,大约三四天才能出城,只留书僮看家。^
当时正是七月,暑热未消,书僮支起门板当床,对着门口睡觉。夜半时、分,睡了一觉刚醒,就听到庭院中有女人的笑语声,不禁毛发如猬刺张开,吓得头缩在被子里,只露一只耳朵在外面,以察听动静,可惜被板壁阻隔,听得不是很清楚。偶尔也听到几句很明白的话,说“买来的酒温热了,我想不到今晚要为婢子服役,还让老头子深夜奔跑。刚才我与十一妹出去撒尿时,见他张口喘气,屁股高过脑袋。问他怎么回事,才知替婢子去买鸡蛋,被沙回子家的狪犬追赶,因此这样狼狈。十一妹太不近人情,反憨笑不止。我弟大为不平,就要和婢子去论理了。”随即听到众人笑声,又听到一个女子又骂又笑道:“淫婢不要太轻狂!明日二翰林来,如果还敢这样贫嘴,我等当凑钱奉谢。”马上又有人响应,声音清利如燕语,但意思模糊,再也听不清,一直闹到五更才平静下来。书僮畏缩颤抖,浑身流汗,一夜没睡着。第二天,逢人就述说夜里所闻。
王给谏的子侄们都是好事的人,听后,就编假话向王给谏请求说:“苏先生进城了,馆中只剩一个书僮,曾嘱咐我们弟兄暂时到那儿住宿,以防不测,所以特来请示。”给谏同意了。两个小伙子髙兴得跳起来,带着铺盖去了。二人饮酒到半夜才上床和衣而睡,直到天亮,却什么也没听见。第二夜也同样。苏仲芬已出城回来,这两个小伙子就搬了回去,于是也认为怪异之事荒唐,一齐嘲笑,再告诉他们也不相信了。
过了两天,仲芬夜里热得难过,就起来坐在宋榻上。恍惚间隔着窗纱看见一个人在院内散步,怀疑是书僮还没睡,开始并不在意。一会儿此人又缓步走近台阶,在月下徘徊,头上仿佛戴着假发,仲芬如蜜蜂贴在窗上,偷偷细看,辨清是一个女郎,穿着轻纱、高底鞋。风姿轻盈柔美,已足以叫人销魂。等到她侧身回望,更美丽绝伦。仲芬看得目眩意迷,心跳得如马腾猿逐,心里知道她不寻常,但不能克制自己。女郎斜视着窗户笑道:“书呆子是什么东西?刚摆脱清苦日子,就来偷看人家闺秀呢?”仲芬应声说:"蜂蝶如果没有花香勾引,它狂浪干什么呢?听说你多次打扰我的僮仆,现在你已被我看见了,何不入斗室,一展玉容,那么我即使死了也该不冤枉了!"女郎不答,只用鼻子发出嗤笑之声,缓步入室。女郎眼波流露出狡黠,娇媚可爱,仲芬暗想西施、南威那样的一流美人也超不过她。
仲芬请女郎坐床榻上,调冰水、开沉瓜【冷水里浸过的瓜果】招待她。女郎穿着藕色罗衫,如薄雾笼罩着花朵,玉色肌肤模糊可见;碧纱裙下,露出粉光细腻的皮肤,挑灯一看,原来光着脚,挂着红鞋。仲芬以戏言挑逗道:“古代有赤脚婢,你难道就是这类女子吗?”女郎笑着说:“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李白《越女词·其一》。这是说(美女)光着脚丫,连双袜子也没有穿。一双素足裸露于外,肤色哲白,若霜雪一般。】。古代美人没裹脚时,谁不像我这样?你只是没看过罢了。”仲芬与她逗乐,抓住一只脚仔细观看,脚背肥,脚底平滑,脚趾收敛,长只六寸。仲芬心情激动,冲前把她抱在怀里,女郎也不拒绝。于是二人相互亲热,整夜缠绵。鸡叫时女郎才起身。从此女郎每夜都来。
女郎自述说:“我姓花,祖籍甘肃西部,移迁到顺天已两代了。宅后梁家园,是我家旧居。我与你有宿缘,所以来相会。”仲芬说:“确实不是偶然。只是圣人之道,要关怀同情别人,所以万物共同生长而互不伤害。我熟悉这个道理已很久了。你是狐还是鬼呢?希望不要欺骗我。”女郎笑道:“我是仙女,为啥怀疑我是狐鬼?”仲芬说:“并非如此。我知道《山书》说不死的人不吃东西而成神。以前见你饮食如凡人一样,又不戒荤酒,仙女应该是这样的吗?"女郎讥笑地说,"人说拘泥而不知变化的人是书呆子,现在确实如此。你既然用书来询问我,请我也用书来解答。你难道没见到《神仙诸记》所记载的文字吗?龙肝麟脯,只有神仙才吃;玉醴金浆,只有神仙才饮;其他如千年之祧,万年之藕,百石之醪,凤凰之髓,以及交梨、火枣、橘液、霰觞,像这类东西,散见在诗书中的不可胜数。仙人哪有不饮不食的呢?而且你说得太过分了。如果不饮食就可以成祌仙了,为什么蚕只食不饮,春尽就僵?蝉只饮不食为什么秋残编枯?蜉蝣不饮也不食,却朝生暮死。那他们算是神呢还是不算呢?”仲芬答不上来,只是轻拍女郎肩膀说:“花言巧语,强词夺理,我不再和你辩论。但你既自称是仙女,我听说仙女知道将来的事淸,你看我今科榜上有名字没有?”女郎说:“你才学疏浅桓心气很高,而且常与一批轻浮的朋友专门恶作剧,这对你很不利。隐恶扬善,是眼前的功德,你为何卖弄嘴皮子,必以朴实少言为耻,只是显露刻薄尖酸呢?恐怕滑稽之名一成立,吉兆也跟着减少,这不是君子永言配命的准则。今科是没希望了。你如果从此重新做人,在功名中还可小有成就。不然的话,就要在饿死鬼中看到你了。”仲芬听后,面灰心死,恐惧地一再拜谢说:“你的话深深击中要害,怎敢不铭记警戒?”女郎离去,好几个月没有再来。
乡试结束,仲芬文章写得很好,考生们判断他不会在前五名之外。等到等到揭晓,竟名落孙山。女郎又来了,仲芬眼含热泪,女郞再三慰戒。众同乡有同病相怜的落榜者,约他同登陶然亭,并借酒浇愁。仲芬醉后胡言乱语,说了些佛教因果报应的话。傍晚回馆,女郎已在房中,板着脸责怪他:“圣人之言,为什么耍亵渎?你得罪大了!你就像吹胀的猪尿泡,毫无骨力,正可谓粪土之墙,不能粉白。我跟着你还干什么呢?”说完,忿忿走出房伺。仲芬无地自容,下跪拉着女郎的衣袖,女郎褪下衣服就离幵了,于是从此不再来。仲芬开始时还保守秘密,时间长了就渐渐泄秘给弟子。而拿来女郎衣服细看,竟薄如蝉翼,约重两三钱。
几年后,王给谏的子侄同入翰林院,二翰林的说法才被验证。仲芬却连续试场失利,不能被荐举。又思念女郎容貌,用手指在空中虚划字形,精神失常。又过了一年,竟因病死于京都住所。棺柩浅葬在无主的荒坟里,至今没能归葬故乡。李高鱼与仲芬是少年时代的朋友,熟悉他的事请,时常向我诉说。问及女郎衣服在何处,说已归王给谏所有,带回江南了。
闲斋氏说:“看仲芬遇到的女子有人说她是鬼,我力辩她是狐。”
恩茂先说:“无论是狐是鬼,仲芬此人,儒衣儒冠为人师表,较此女如何?”
兰岩氏说:“口中轻薄,狐狸也嫌弃,更何况对人来说呢。当初他听到劝诫一再拜谢,但毫不检点自己,亵渎圣神,是自取其罪。读书人不可不以此为戒。”
【原文】
苏仲芬
苏太学桂,字仲芬。肄业入都,为王给谏西席。王寓近梁家园,虽属外城,地极荒僻,王患门户逼侧,裏居近市,欲别觅数椽以居子弟。适坊间有空宅一区,扃键以求售者,相隔仅一街,王喜其密迩,乃以百金易券焉。辟荒除秽,垩壁糊窗,又费数十金,遂焕然以新,俾仲芬及一仆一僮移居其中。王子弟朝往暮还,从仲芬讲贯,宾主甚便。或有言宅素凶者,仲芬曰:“我不信怪,怪何由作?勿多言徒乱人意也!” 居无何,娇异渐兴。一日薄暮,仆自市沽酒归,见一曲背媪,目赤而多泪,自厨下出,指顾间已泯形迹。又一日,瞥见一老翁,戴软檐白毡帽,独立庭中,负手看月,长不及三尺。仆大声叱之,则隐。僮间亦遇之。独仲芬无所睹,愈咎其谬妄。会乡试,仲芬率其仆诣国子监录科,约三四日方得出城,唯留僮守宅。 时当七月,炎暑未消,僮支扉作榻,当户高眠。夜半时,睡初觉,闻庭中有女人笑语声,不禁毛发如磔,蝟缩衾中,唯露一耳在外,以察动静。惜为板壁所隔,听之不甚了了,间闻数语,颇明晓者,云:“鬻酒熟矣,我不谋今夕为婢子服役,并致老子夤夜奔驰。适我与十一妹出溲时,渠哆口坌息,尻高于首,诘其故,始知为婢子,往市鸡子,为沙回子家狪犬所逐,坐此狼狈。十一妹不情太盛。”转憨笑不止。“我家阿连大不平,行当与婢子较论矣。”随闻群笑声。又闻一女子骂且笑曰:“淫婢勿太轻狂,明日二翰林来,若尚敢如此喋喋,我等当醵金奉谢!”旋复有应答者,声音清锐如燕语,模糊不复可辨。直至五更始寂。僮瑟缩畏耸,浃体汗流,一夜不寐。翌日逢人则述之。
王之侄皆少年好事者,闻之,伪请于给谏曰:“苏先生入城,馆中只余一僮,曾嘱予弟兄暂就彼宿,以防不虞,用是请命。”给谏许之,二子喜跃,并襆被以往。饮至夜半,始就枕席,假寐达旦,毫无所闻。次夜亦然。苏已出城,之二子乃移去,遂亦以怪异为谬,共相非笑,再告,亦不信矣。 越二日,仲芬夜间苦热,起坐榻上,恍惚隔窗纱见一人步履院内。疑是僮仆未寐,初不以为意,俄而缓步近阶,徘徊月下,仿佛戴髢,如蜂之就窗。潜谛辨,是一女郎,衣轻绡,蹑高履,丰姿袅娜,已足销魂。继而侧身回睇,倾绝人寰。仲芬目眩意迷,马腾猿逐,心知其异,而不克自制。女睨窗而笑曰:“何物书迂,蓿盘甫彻,乃便窥人家闺秀耶?”仲芬应声曰:“蜂蝶苟无花香勾引,狂浪何为哉?闻子挠我仆僮久矣,今既遂披睹,盍入斗室,一示玉容,则书生虽死应亦得好处也。”女不答,但嗤嗤笑之以鼻,款步而入。秋波流慧,娇媚可怜,窃意西子南威,不是过也。仲芬揖坐榻上,调冰水,剖沈瓜以进。女著藕色罗衫,如薄雾笼花,玉肌依稀可见。碧纱裙下,见粉光馯馯。挑灯睹之,则跣足曳朱履。仲芬以游语入之,曰:“古有赤脚婢,卿岂其流亚欤?”女冁然曰:“履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古美人未约足时,畴不如我,汝第未之见耳。”仲芬戏捉一足,谛视之,跗丰妍,底平指剑,长止六寸,扑鼻作异香。心大动,突前拥之,女亦不拒,遂相狎昵,尽夕绸缪,鸡鸣始起。 自此无夜不至,自述姓花,世系陇西,徙来顺天两世矣。宅后梁家园,儿家故居也。与君有夙份,故相就耳。仲芬曰:“诚非偶然也。第圣人之道,胞与为怀,故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予洞此理久矣。卿狐耶鬼耶?幸勿见诳。”女笑曰:“儿仙子也。奈何疑为狐鬼?”仲芬曰:“不然。吾闻之《仙书》曰:'不死者不食而神往。’见卿饮食如凡人,且不戒荤酒,仙子固如是乎?”女哂曰:“人谓执而不化者为书痴,今信然矣。君既以书致诘,即请以书解纷。君独不见《神仙》诸记之所载乎?龙肝麟脯,惟仙食之;玉醴金浆,惟仙饮之;他如千年之桃、万年之藕、百石之醪、凤凰之髓、以及交梨火枣、橘液霞觞,凡此之属,散见于诗书者,指不胜屈。仙人安有不饮食者?且君言过矣。若不饮食,即可为神仙矣,何蚕食而不饮,春尽则僵;蝉饮而不食,秋残则枯;蜉蝣不饮不食,乃朝生而暮死,谓为神仙,可乎,不可?”仲芬语塞,但轻拍其肩曰:“卿妄口夺理,吾不复与尔置辩。然既有称仙子矣,吾闻仙子能知未来事,卿视我今科傍上有名否?”女曰:“君才疏而气高,每从轻薄朋友,务为谐谑,此大不利。夫隐恶扬善,现在功德,何惜齿牙余慧,而必以朴讷为耻,惟尖巧之是逞乎?恐滑稽之名一立,而祯祥亦从之而减,非君子永言配命之道也。今科复无望矣。君苟从此自新,功名中尚可小就,否则会当见君于饿莩中耳。”仲芬闻之,面灰心死,悚然再拜曰:“卿言深中膏肓,敢不佩为弦韦!”女去,数月不至。
场事毕,仲芬文章佳甚,同人决其不出五魁。及揭晓,竟落孙山。女至,仲芬荧眥欲泪,女慰戒再三。诸同乡有操眊矂者,约登陶然亭。因举酒政,仲芬醉后不检,杂以因果佛经。日暮归寓,女已在房,正色责之曰:“圣人之言,何故侮之?取罪大矣!君正如吹胀猎脬,毫无骨力,所谓粪土之墙,不可杇者。儿相从欲胡为乎?”言讫,忿忿出房。仲芬惭怍无地,跪而牵裾,女艴然而去。去时遗衣一袭,仲芬始而缄密,久而渐泄于门人,索观其衣,薄如蝉翼,约重六铢。后数年,王子侄同入馆阁,二翰林之说始验。仲芬连踬棘闱,不获一荐,更思女子容色,咄咄书空。又一年,竟以贫病卒于京邸,柩厝义冢,至今未正首邱。李高鱼与仲芬为总角交,习知其事,时向予缅述之。询及女衣所在,已归绐谏携去江南矣。
闲斋曰:
观仲芬所遇或谓是鬼,予力辩其为狐。
恩茂先曰:
无论是狐是鬼,仲芬儒衣儒冠而为人师表者,较此女为何如?
兰岩曰:
轻薄之口,见弃于狐,况于人哉。乃当闻言再拜之后,复不自检,亵渎圣神,是自取罪戾也。读书者可不以此为戒欤?
段公子
山西平阳县,是上古陶唐氏的旧都。那里风俗崇尚勤俭,大多数人家都住窑洞,富室尤其盛行。新安的给谏赵吉士有《竹枝词》云:“三月山田长麦苗,村庄生计日萧条。羡他豪富城中客,住得砖窑胜土窑。”可以说就是如此了。镇署三堂后有五圈窑,窑上盖了五间楼,围着修了一圈矮墙,以前被狐狸占据。
乾隆初年,总戎段公出巡营地还没回来,段家公子才成年,夏天和一个书僮夜宿在花厅的西轩。二更过后,月明如白昼,台阶间的虫子唧唧地鸣叫,夜气格外清凉。这时,段公子听到院内有杂乱的脚步声,于是光着身子爬起来,在窗纸上戳了一个洞向外窥探,隐隐约约看见一少年少女相对坐在花台边,风姿俊美,一起在欣赏月光。
隔了一会儿,少女问:“没想到今夜月色这样清亮皎洁,三哥你还记得去年七月十五中元节,在姑射山石室中,与无一师饮酒吃鸡,唱和《柳梢青》,谈晏说笑的日子吗?”少年说:“才不久的事哪会就忘了,只是那时我心里不太欢畅,很讨厌那和尚醉后像斥鷃嘲笑大鹏那样。妹妹也喝太多,不知道南北了,我在旁边很替妹妹担心迷失方向。昨天经过李氏新墓,见坟上长满隔年草,我还流泪,而妹妹竟然一脸冷漠。今晚又另有图谋,这是岔路中又走岔路,不值得宗族效法。”
少女说:“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人生世间如轻尘落在嫩草上,妹虽形秽,难道不该自爱?岂能因李生死了,就甘心永远孤独?而且我报答李生的也已经到顶了。我到他家,他家一石的积蓄都没有。古人以釜中养鱼、饭碗生尘形容家庭贫困,他家穷得连水和碗都没有。他自己睡在牛衣【给牛御寒的东西,形容贫穷】里,向别人乞讨米粮,衣衫破烂得如同乞丐。我为他修新房,供他饭食,做衣服鞋子,两年之内百废俱兴。人说茑萝不能独立生存,必须要依靠大树。李生却是大树依靠茑萝!假使当初我另外又找个丈夫,又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何况现在他坟里的骨头都已经枯烂了呢!而且李生才短如袜线,百事不如人。狐朋狗友常进谗言,轻视家禽反爱野鸡,常常冒犯美人。他开始时还长得俊秀,半年后面貌渐丑,快进棺材,面目更是不像样。我不明白自己当年为什么这样痴情!他想喝鱼婢羹,我还赶紧为他烧煮。三哥你难道不知道这些事?”
少年说:“我也是随便说说,怎能让妹妹一定得听?只是担心旧冤累积,老天降罪;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罢了。你我兄妹亲如肺腑,怎忍心不管而不加规劝呢?我劝妹妹快回去,不要再招惹恶客。否则即使被怜爱,也不足为宗族的光耀。”少女听了很不高兴,说:“若是被人见爱,即使不足光耀五宗,被恶谅也不致于夷灭三族。希望三哥不要干预我的事,假使有祸,一定不会拖累你。”少年也生气了,拂袖而起,走到院门,又回头向少女说:“希望你多珍重,吃亏别后悔!”少女扭头不答。少年离开了,少女自笑,自言自语地说:“干什么作出这种样子,难道是丢了兔园册子【小学课本】吗?自家想吃烤肉,却叫别人看见熊掌而不要烹饪。那么前天有鹿肉干的时候,为什么趴在桌子上自己吃,却不肯让一块肉给别人呢?”不久也不再言语,慢慢走入花阴,绕过亭后,悄悄地消失了。
公子心里明白她是狐狸,但艳羡她的美貌,又喜爱她的聪明,上了床却睡不着。过了很久,忽听到敲门声。问是谁,回答说:“开了门自会知道,何必多问?”声音呖呖如莺啼,公子知道是狐女来了,非常高兴,就开门迎入,顿觉异香满室。仔细看她,美丽无比,简直是天仙。两人拉起手,十分亲热。公子担心书僮醒过来,狐女就走到床前,用袖子在书僮脸上拂了三下,又退回说:“无妨了。”公子问她从哪儿来,狐女回答:“我姓萧,与公子旧有缘,以来相会。”段公子神志已经迷醉,理智消失,没功夫详问,就与狐女上床缠绵。二人如鱼得水,狐女直到天亮才离开。从此每天晚上都来相会。
狐女喜欢饮酒,善于聊天,说起神怪之事情,大多荒诞不经。在枕席间放荡而没有节制。半个月以后,公子精神恍惚不定,饮食大减,骨瘦如柴。其母段夫人很疑惑,但细问却得不到实情。又严厉询问书僮,书僮回答:“没见有什么异常的事。只是从半个月前起,我一睡就遭梦魇,手脚酸软,不能翻身,至今夜夜如此,鸡叫才醒。”夫人更加怀疑,不再让公子睡在西轩中,命他跟自己睡。当夜三更,夫人与众婢女也都遭了梦魇,万分惧怕,却没有办法。只能与众婢女老妈了,轮流玩斗叶子的博戏,坐待天亮而已
没多久,段公回来,夫人把发生的事告诉了他。段公说:“不要声张,今夜叫儿子跟我睡。”于是二人一起睡在书斋中。段公十分疲乏,头一放枕头上就睡熟了。公子睡在对面床上,时光难熬,焦虑不安。不久听到院子里有人说:“妹妹不要鲁莽,今夜绝对不能去。”又听到女了回答说:“以前你已经说过,不要再哕嗦了。”段公子辨别出是狐女的声音,急忙起来裹着被子坐着。狐女用指头敲着窗櫺说:“为什么不开门?”公子偷偷伏在窗下,低声叮嘱道严:“今晚大人睡在这儿,你暂时回避,他日再想办法见面吧。”狐女道:“今晚我带来妙药,为什么反而避而不见?而且令尊怎么能干预儿子媳妇的事呢?”公子被迷惑已久,不再犹豫,赶紧打开门。此时段公已醒来,隔着帐子看去,知道那女子是狐狸精,于是假装睡着等候。随即听到狐女问:“令尊果然在这睡吗?”公子让她别说话,狐女却嗤嗤笑着,缓缓走到床前,拉开帐子面向段公,准备用衣袖拂段公的脸。段公突然起来抓住她,狐女大惊,挣扎着要逃走。段公在枕头边抽出剑,迅速刺去,狐女迎刃被划开,化成一只黑狐,死在了床下。
衣服留在段公手中,像脱去的皮壳一样。端过烛光照剑,没沾一丝血迹,确实是把好剑。公子啜泣着跪在床下,请父亲把尸体埋葬掉。段公笑道:“傻孩子,看见她是妖怪还迷恋吗?”但可怜公子情深,就把狐女尸体交给了他。公子替她准备了棺木尸衣,埋在了后花园。次夜,听到后花园里哭的人很多,哭了半天才停息。不久尸体就不见了,府中狐祟也跟着没有了。公子后来出仕为司马,因为别的事被正法。段公也恚忿而死。人多认为是杀狐的报应。
兰岩氏说:“谏而不听,招致杀身之祸,此狐也算蠢了。情字当头,死也不惜,此狐又值得赞扬。但是从其对于李氏子之态度,淡然漠然,则此狐并非情种,只是淫物罢了,死不足惜矣。”《夜谭随录》
【原文】
段公子
平阳,陶唐氏之故都也。其俗勤俭,多窑居,富室尤盛。新安赵给谏吉士《竹枝词》云:“三月山田长麦苗,村庄生计日萧条。羡他豪富城中客,住得砖窑胜土窑。”盖纪实也。
镇署三堂后,有窑五圈,窑上覆楼五楹,绕以女墙,旧为狐所凭据。乾隆初,总戎段公出巡所汛未归。公子方弱冠,夏月偕一童,宿花厅之西轩。二更后,月明如昼,砌虫唧唧,夜气清凉。闻院内履声藉藉,公子白身起,穴窗外窥。隐隐见一少男一幼女,对坐花台畔,丰姿都美,同看明月。少间,女子曰:“讵意今宵,月色清皎乃尔。三哥尚忆去岁中元,在姑射山石室中,与无一师,饮般若汤,食穿篱菜,唱和《柳梢青》,言笑晏晏时乎?”男子曰:“瞬息事,那得更忘!第彼时,我甚不欢畅,颇厌髡奴醉后,斥笑鹏,而妹亦饮酒过多,可南可北,我在旁大有为妹悲歧路之意。昨过李氏新阡,墓已宿草,我尚涕泗,而妹竟处之淡漠然焉。今夕又将别有所图,是歧路之中,又有歧焉。究不足为宗族效法。”女曰:“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人生世间,如轻尘栖草耳。妹虽形秽,宁不自爱?岂因李生之亡,遽甘心茕独乎?且妹之所以报李生者,亦至矣。初至其家,家无儋石之储。釜无水,焉得生鱼?并无甑,何得生尘?李生方卧,牛衣中,呼癸呼庚,褴褛不让行乞,妹即为新庐舍,给饔飧,制衣履,二年之内,百废俱兴。人谓茑萝不能独生,必托乔木。李则乔木而附茑萝矣。设当时妹即两袒,亦何负于李生;况今冢骨已枯乎?再李生才如袜线,百不逮人。面朋面友,萋菲时作。轻鸡爱雉,每每唐突西施。始犹娟秀,半年后貌渐寝,将就木,面目愈支离。妹不自解,曩日何故煞有痴情。伊思啜鱼婢羹,犹汲汲为之烹饪。三哥岂不知之?”男子曰:“我亦聊言之耳,乌能使妹必听?但虑夙冤累积,获罪于天。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也。兄妹肺腑,岂忍漠置,不一规诫乎?劝妹亟归,勿复干犯恶客。纵使见爱,亦不足为宗族光也。”女子不悦,曰:“见爱虽不足光五宗,见恶谅不致夷三族。三哥幸勿预妹事,即有祸,必不相嫁也!”男亦艴然拂袖而起,行至院门,复回首向女曰:“望尊重,颠踬勿悔!”女他顾不答。男子去。女自哂还自诵曰:“何时作如许态!岂遗却兔园册子耶?自且有欲炙之色,乃欲人见熊蹯而勿。然则前日鹿腊,何伏案自决,不以一胾让人耶?”寻亦不复言,缓缓入花荫,绕过亭后,寂不复见。 公子心知为狐,而心艳其美,又怜其慧黠,就枕不能成寐。良久,忽闻叩户声,诘之,曰:“开门自分晓,底用多问。”音呖呖如莺簧,知为女至,大喜,即启户纳之。异香满室。谛视之,美丽绝伦,真天人也。相与把握甚昵。公子虑僮觉寤,女至榻前,以袖拂僮面者三,却回曰:“无妨矣。”公子叩其所自来,女自言萧姓,与公子夙有缘,故来相就。公子神已迷,意已夺,不暇致详,遂与绸缪,相得无间。黎明始去。自此无夕不至。女好饮善谈,称神语怪,言多不经。而枕席之间,狂荡无节。半月后,公子精神恍惚,食减骨柴。夫人颇怪之,而密询,不得其实。严究书僮,僮曰:“未见他异,惟半月前,睡即梦魔,手足尽痿,不能转侧。至今无夜不然,鸡鸣方醒。”夫人大疑,不复使公子宿轩中,命从己宿。是夜三更,夫人与诸婢,亦皆梦魇,大惧,而无如之何,惟与诸婢媪轮环斗叶子,坐守达旦。
无何段公归,夫人告之以故。公曰:“无哗,今夜令儿从我宿。”因与宿斋中。公劳顿,着枕辄酣寝。公子对榻卧,瞬息万虑不安,俄闻院中人语,曰:“妹莫孟浪,今夕断不可往。”又闻女应曰:“前已有言,勿复尔尔!”公子辩其为女子声音,急起拥衾坐。女弹指窗棂曰:“何不开门?”公子潜伏窗下,低嘱曰:“今夜家大人宿此,且迴避,他日再谋会。”女笑曰:“今夜携得妙药来,何反自参商?且尊大人焉得预儿媳事?”公子嬖惑已久,无复踟蹰,亟启扉。段公已寤,隔帷视之,知为狐媚,乃伪寐以俟。随闻女子曰:“大人果在此宿乎?”公子令噤声,女子嗤嗤笑,徐至榻前,徐搴帷向公,将以袖拂公面,公骤起捉之。女大惊,摆扑欲遁。公于枕畔抽剑,急刺之,迎刃而解,化一黑狐,死床下。衣在公手如蜕。然移烛看剑,血不濡缕,诚宝剑也。
公子啜泣跪床下,请其尸瘗之。公笑曰:“痴孩儿!见其异物犹恋恋耶?”怜其情切,即以尸与之,公子为其具棺衾,葬于后圃。次夜,闻园中哭者甚众,移时始寂,旋失尸之所在。署中狐祟遂绝。公子后出仕为司马,为他事正法,段公亦恚忿而死,人多以为杀狐之报云。 兰岩曰: 谏而不听,致罹败亡,狐亦愚矣。情之所钟,死不足惜,狐又足嘉矣。然观其于李氏子,淡焉漠焉,则狐非情种,直淫物也,死不足惜矣。
阿凤
某尚书辞官家居,以数千两银子买了一座大宅。宅后有九间楼,空无人居,只是存放杂物,一直锁着。常常闹鬼怪。尚书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女儿都嫁给了大户人家,三个儿子也与名门联姻。只有第四个儿子,才十六岁,还没娶妻。房中侍女有个叫海棠的,年已十五,很是聪明美丽。恰好一天尚书偶尔游山没回来,海棠睡到半夜,忽然被人抬到楼上,见到锦制的屏风、刺绣的帘幕,又点着画烛,摆着华美的酒宴,坐客有十余人。男女各半,鞋子交错,酒肉并行。命海棠起来,穿上衣服来劝酒。海棠脸色羞红,已不会回答。座中有一位年少女子,风姿妖冶,鬓发如云,身穿宽袖子短衣,手持彩犀角的酒杯,含笑对海棠说:“你不是你家四公子房中的丫环吗?我与你家四公子有宿缘,接夫人的车不久就会把我送进你们家门,咱们本是一家人,不必这样害羞。”
海棠依靠着柱子低下头,一句话也不回答。又一个打扮漂亮的女子,年纪更小,骂道:“奴才不堪调教!看她闭口不言、一脸怒气,好像谁要看你的样子?她这等人只可服侍人洗手梳头,提着簸箕扫帚扫地,哪懂歌舞中事!即使能歌舞,也不过是哞哞学牛鸣,嘚嘚学驴跳,三姐怎么耐烦和她说话!”又—个青年男子说:“我说别叫她来,三妹执意不听,现在怎么样?反弄坏我一双新丝袜,污印十个脚趾纹!”满座人不禁哄堂大笑起来。前头那女子面露羞愧色,向青年说:“四哥怎么这样小家子相,也学九妹嘲笑我?海棠即使低贱,她容貌姿态,还远胜过四嫂。现在面对这么多人,不肯作娼优的伎俩,正见她自尊自重之处,何必强迫她?况且一双袜子,值几毛钱,也值得挂在嘴边上?我因为她已睡了,不好让她打赤脚,所以暂时借给她,我会立即还给你的。如果弄脏了,我代她赔你八双。”青年无话可说,离席谢罪道:“三妹娇养惯了,性情还是和昔日一样。我只是说说笑话,何苦当真!”派人送海棠下了楼,安排在原来居处。海棠汗下如雨,心里很害怕,捶醒同宿的两个丫环,告诉此事。两丫环也很害怕。
第二天,海棠把此事告诉了四公子,四公子告诉母亲,其母惊恐地说:“这一定是狐鬼。”告诫儿子不要到后院去。四公子私下问海棠,心里艳羡女子之美,又听说与自己有宿缘,就频频偷窥后院,正徘徊着,忽然—样东西落在面前,拾起一看,原来是一只镂金手镯。他揣在怀里回去,拿出来给海棠看。海棠说:“这是狐狸的东西,不该拿。”四公子不听。海棠恐怕因此被牵连,就告诉了夫人。夫人一向严厉,怒道:“不肖子,难道没听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吗?【原句:不听老人言,凄惶在眼前】”呼四公子来,掏出手镯一看,却是一圈柳枝。夫人边骂他,边命人用荆条抽打。
兄嫂都赶来,围成圈跪下请求宽恕,正在纷乱之际,听有女子在北窗下严厉地呵问:“这是你家光宗耀祖的子弟,怎么这样挞辱!所谓慈母应该是这样吗?”夫人知道是狐狸,就迁怒于她说:“人家教诲儿子,管你狐狸什么事!”狐狸说:“呸!确实不管我什么事,只是想到四公子年少,所以不忍他遭荆条抽打,不然,即使打死,又有何妨?”大公子十分愤怒,要出去灭了她,叫着找刀。二公子、三公子拦住不让去。狐狸也来了一大批,众口喧闹,飞起瓦片砸到屋里,器皿家什都砸碎了。夫人害怕,不敢再出声。群狐过了一个时辰才寂静下来。
从此日夜不安生,妖异之事说发生就发生。二公子骑马上衙门,常常途中丟掉两只脚镫。海棠上厕所,突然遇紫衣青年,抱住她接吻,海棠奋力挣扎半天,忽然紫衣青年又不见了。其他侍女的遭遇更加强暴。大公子新授中书舍人,同僚凑钱一起庆贺,那天,门庭如市,厨房人喧,宾客到来,乐声歌声齐起,海味山珍皆备。于是大公子举酒向众人表示谢意,哪知酒都被换成了马尿!下筷款待朋友,筷子夹的却是粪姐。宾客大声喧嚷,认为是用脏物来戏弄他们。大公子明白这是狐狸在作祟,竭力说明原因。客人们都感到非常无趣,相继散去。大公子送走了客人,又气又恨来到楼卞,跳骂了好半天。二弟把他劝回去,他觉得很饿,妻子说:“厨房里吃食极多,为什么不取来吃?于是命婢女去拿点心,开始吃时,味道很美。等到进入喉咙口,感到点心在蠕动,发出啯啯声,吐出来看,原来都是小癞蛤蟆。于是拼命呕吐,不敢再吃东西。傍晚,只能外出到街上饱餐一顿。众亲戚都互相告诫不要在他家饮食。
大公子有个内弟做侍卫,是个年轻喜欢多事的人。来看望姐姐,闲聊中谈到狐狸一事,侍卫笑道:“凶鸟上百,不如一只龟鱼鹰。你家没有胆大的人,怎么能降住妖魅!我今天夜里住在这里,保你安然无事,即使做不到,我也是它的劲敌。”大公子说:“你长得就像妇人似的,狐狸见了你,恐怕还要图谋不轨,你有什么本事镇服它们?”侍卫生气地说:“你们等着瞧,今夜就见功效。”恰好夫人要回娘家,大公子就把他留住了。等到天黑,侍卫兴冲冲地带着衣被,独自睡在在楼下。他姐姐及二公子、三公子来劝他都不听。到了晚上,开始时没有声响,侍卫更放宽了心,时间长了身体疲乏,就睡下了。到四更时,大公子醒来,裹着被子坐着,敲火吸烟。听到床下似乎有鼾声,感到奇怪,摇醒妻子,一同起来点灯照看,见一人裸身躺在床下,身上一丝不挂,大惊,直叫“有贼”。丫环老妈子都赶来,捉住那人并抽打他。那人惊醒,原来是待卫。众人非常惊恐,侍卫惭愧得无地自容。大公子拿来衣服给他穿,问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狼狈。天亮后,侍卫骑马归去,他的衣服鞋祙,从厕所中找到,脏得不能再穿。三娘白天睡觉,被火烧着了衣服,愈扑火愈旺,慌忙脱去衣服,衣服又完好无损,气得大骂不已。自此以后作祟日益严重,或把女人的月经带悬挂在大门上,或把下身内裤拋在路上。衣服还没做好就先撕坏,镜子才淬亮又立刻给弄模糊了。
过了几十天,尚书游山回来,夫人详细述说了家中发生的怪事,商量搬家躲避妖狐。尚书说:“妇人信邪,偏偏多疑多虑,不要再扰攘,自然安宁。”过了半个月,上下果然相安无事,都以为是主人护祐。尚书也十分自夸地说:“怎么样?可见'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又过了几天,忽然看门人喘着气迸来报告,"方大人来拜见了!"侍郎方公,文名甚大,又是尚书乡试时的主试官。屈尊降临,全家又髙兴又激动。尚书急忙穿上衣帽出来相迎,拱手请他登堂,再三拜问起居,请他坐下。
方公久坐不走,言语啰嗦不停,并深怪尚书疏懒,不常来问候。尚书汗流決背,谢罪不及。方公下午一两点进门,五六点吃饭,天黑直到午夜,一直喋喋不休。尚书精神耗尽,全身疲倦,仍强打精神,使劲支撑,强作笑言。慢慢不再听到方公声息,像变成了哑吧聋子,尚书猜不出原因,扬扬下巴示意大公子到边上偷看,只见他脸上毛茸茸的,辩不清是何物。大公子向尚书耳语,尚书也极怀疑,就上前细看,哪里是方公,不过是一只草扎的人坐在上席罢了。
父子都非常惊异,等明白是被狐耍弄之后,于是大笑道:“骗得好!骗得好!”当时全家无不捧腹大笑。天亮后,尚书拄着拐杖来到楼下,说:“主人寄语阿紫【阿紫,传说中出现在东汉末年的狐仙】:社庙下的狐狸窝不能用水灌,土地庙的老鼠不能用火熏【古代谚语,指其有所凭依,难以清除】。靠它所依附的社庙、木柱保留住地盘。何况狐狸作为灵物,时间长了能成仙,既然作为有灵气的兽,何必对人作祟?如果说是炫耀幻术,那么幻术怎能足以服人!如用来惊醒愚人,那么惊醒愚人对自已有什么好处!这些都是下策,终不是上策。我现和你约定,请画粉墙为分界:楼九间,任凭你干什么都行;墙以南,我们自己居住。双方互不侵犯,言归于好。如再来找麻烦,那只好决一死战了。”楼上没有人回答。于是召集民工砌墙壁,橫亘东西,长逾十丈。
—天,尚书半夜独坐,见一老公公一老婆婆,相貌很奇古,率领男女五七人。一同拜在地上,谢道:“您真是豁达大度的人!你日前所说的话,我们怎敢不受命。只是您的四公子将有大难,我愿把三女儿阿凤,嫁您四公子为妾。当早晚呵护,姑且来报答您的恩德,希望不要拒绝。”尚书问:“阿凤在哪儿?”老翁指给他看。尚书仔细审视、丰满而不矮胖,苗条而不瘦长,国色无双,是一平生所没见过的美人。尚书高兴地答应了,问道:“哪天迎亲呢?”老翁老妇说:“旗人风俗不迎亲。而且既承蒙您慨然许诺,应该很快叫她侍奉公婆,还敢计较礼仪吗?”不久众狐辞去,不再作祟。过了三天,尚书与夫人正坐着闲谈,突然看见一个女子掀帘进来,身穿彩色衣服,面庞不施粉黛,向二老道了万福。自称是阿凤,奉父母之命来侍奉四公子。夫人见她聪明美丽,也很高兴地留下了她。女子侍奉公婆极为婉顺,妯娌之间,关系也甚和好。夫妇感情更是异常缠绵。平时家务活儿干得十分勤快,女红手艺精妙无比,与海棠尤其亲密。恰逢炎夏一天。雷雨大作,女子惊惶失措,抱着四公子躺在帐子里,现原形为一只玄狐。
四公子没法子摆脱,极其不安。霹雳绕着房屋鸣响,过了一个时辰才停息。此狐又化为女子,跪谢四公子,满脸洋溢着欣喜的笑意。半夜却忽然不见了,以后也没有再来。四公子思念之情始终放不下。后来四公子官至内阁学士。这是狐欲逃避劫难。所以借四公子来庇护。以前老狐说公子有难,其实是假话。看她逃脱劫难而欣喜,走了不再来。这是开始有意,最终无情,大概可以断言了。
《夜谭随录》
【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