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雁归 | 赵民

作者

叶落雁归

赵民

从我记事起我家就住在一栋老式俄罗斯筒子楼里。据说原来这栋楼建筑很好，长长的走廊，厚实的地板，宽大的房间，豪华的吊灯，还有美丽花纹的天棚脚线。

后来为了多住人，厂里把原来厚重的间壁墙拆掉，用薄薄的木条做隔断，再在木条上抹上石灰然后刷上大白，把原来的三间大房子隔成十多间逼仄的小屋。邻居放个屁这边都能听到。

我家左邻是铣工刘叔一家六口，右邻是就是钳工秦叔光棍一人了。

秦叔瘦高身材，颧骨凸出，招风耳，小眼睛外边夹着黑边眼镜。他平时最爱穿一套深蓝色西装，皮鞋与大背头都能照进人影。腋下经常夹着什么普希金或托尔斯泰的书。

外人以为他是教授或作家，其实他跟我父母一样都是工人。他都三十好几了，我父母没少给他介绍对象，他一个都没有看中。不是说人家听不懂他朗诵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就是人家搞不清楚托尔斯泰是谁。

一次他跟我父母聊天时说他准备把姓改成普。他说：中国有一个蒲松龄，外国有一个普希金。

我母亲说：只听过改名的，还没有听说过改姓的。他说：跟秦桧一个姓没有前途。我父亲说：你经常说俄国有一个什么姓托的，你干脆就叫“脱光”吧！他斜睨了我父亲一眼说：真没文化。然后转身悻悻地离开了。

不知啥时候我就读的那所小学开始不上课了，满大街都是大字报，家家开始倒鱼缸，烧旧书。可是秦叔依然故我，他说自己是工人阶级可以领导一切。

那年秋天他领回一位女人。这个女人三十不到，中等身材，皮肤白皙，高耸的胸脯，细细的腰肢，圆圆的脸蛋，水灵灵的大眼睛楚楚动人。说起话来软糯婉转，特别轻柔甜蜜，不像我们这里的人一张口就是山野菜味。

秦叔这位夫人叫朱丽叶，是江苏人，说的是吴侬细语。大家都为秦叔祝贺。但谁也不知道他俩咋认识的，秦叔也不说。

当天晚上我被一阵阵“吱嘎、吱嘎”声惊醒。第二天早晨我对母亲说：昨天秦叔家里好像耗子成精了。母亲说：是的，都是老房子了，尤其是地下室里耗子成群。正说话间秦叔从门口经过，父亲走出去对秦叔说：小秦啊，你白天抓革命，晚上就好好休息吧，也不要促什么生产了。

秦叔乜了父亲一眼说：老赵啊，你只能跟我说说这样的话吧，要是让外人听到你就是反革命了。现在正大力号召“抓革命，促生产。”我父亲顿时哑口无言了。

从那以后晚上的老鼠声减弱了，但是秦叔家的音乐声倒是不断响起。

这位秦婶能歌善舞，什么乐器都会。当时流行的乐器主要有口琴、吉他和二胡。她经常用二胡曲演奏《北风吹》。

秦婶指法娴熟，功底深厚，两根弦抖动出来的声音一会儿高昂一会儿低沉，真好像寒冬北风呼啸，雪花漫天飞舞一样。让人感到悲怆、压抑和窒息。

生活不是诗和音乐还有锅碗瓢盆交响曲。当物质食粮变成第一追求时，精神食粮只能束之高阁了。秦婶当时孑身一人跑来没有户口属于黑户，自然就没有粮票了。他们两人只能共用秦叔一人口粮。还好秦婶是南方人，做的菜都是精打细算。她切的土豆丝和白菜丝细如发丝，大小均匀，炒出的菜色香味俱全。她用糯米粉做出的汤圆娇小玲珑，晶莹剔透，滑嫩香甜。有一次她送我家一碗，那是我第一次吃汤圆，至今难忘。

毕竟粮食资源有限，再会做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每到月底秦婶都要来我家借粮。我母亲把积攒下来的一些粮食借给她以解燃眉之急。

一晃一年多过去了，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取小名为囡囡。本来两口人过的日子就捉襟见肘，现在又添了一张嘴，使得他们的日子更是举步维艰雪上加霜。但是秦叔还是以文人清高支撑着。

秦婶看这也不是一个办法。她打听到有一个工地需要搬运小工，每天二元钱。于是她穿上工作服，戴着大口罩，把孩子留在我家，瞒着秦叔去工地干活去了。

有一次她回来晚了，正好秦叔看到她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骑车回来。秦叔厉声问她去哪里了？

她看躲不过去了，只好如实交代了。

于是秦叔冲她咆哮起来。他感觉秦婶丢了自己面子，自己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秦婶在旁边嘤嘤地哭泣起来。

这边一板之隔的父亲实在听不下去了。他走到秦叔面前说：你每天不是这个普就是那个金的，现在连吃饭都成问题了还摆什么谱啊？秦叔白了我父亲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坐在床上抽起烟来。父亲又对秦叔说：我看你媳妇细皮嫩肉的也干不来工地上那种粗活。正好我妹妹幼儿园缺少一个教音乐阿姨，就让你媳妇去吧！

秦婶一听破涕为笑。用浓浓的吴语连说谢谢！

恢复高考后我考上了南方一所大学。有一年暑假回家，我看到楼前有一位长长的头发，穿一身工作服的人坐在台阶上抽烟。走近才认出是秦叔，原来风流倜傥的样子全无了。他双眼发呆，连我跟他打招呼也没有应一下。

进了屋我问母亲：秦叔这是怎么了？

母亲说：秦婶在老家原来有一位男朋友，还是一位作家呢。写了一本什么《长恨水长东》的小说后就被打成反革命了，还判了无期徒刑。这位作家跟你秦叔是文学朋友，他怕你秦婶受到牵连，于是让你秦婶跑到你秦叔家。现在那位作家平反了，你秦婶领着女儿回南方了。

秋季开学了，我就要南下了。临走那天我看到秦叔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头发蓬乱，手里香烟缭绕，呆滞的目光望着南飞的大雁，嘴里低沉地吟诵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我踏着厚厚的落叶走出很远，回头瞭望一眼秦叔，他就像一尊雕像端坐在五彩斑斓的秋光中，我的内心感到一阵酸楚。

作者简介

赵民：博士、沈阳建筑大学教授、中国工商联石材商会教育委员会主任、中国石材协会专家。1982年东北大学毕业。1986年武汉理工大学硕士毕业。2002年东北大学博士毕业。德国访问学者、中国科学院金属研究所高级访问学者。主持50多项省部级课题。获辽宁省科技进步奖2项，住建部科技进步奖1项。获发明专利3项，发表科技论文200多篇，专著8部。发表小说、散文、诗词散见于百花园、天池小小说、炎黄天地、辽沈晚报、沈阳晚报、老年日报、晚晴报、辽宁老年报、中老年时报、家庭生活报、老同志之友、老年学习与生活等报刊和杂志。获第八届中华诗人踏春行特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