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爱情诗赏析《黄昏的谐调》〔法国〕 波德莱尔
〔法国〕 波德莱尔
是时候了,花儿在枝干上发颤
每朵都在吐香,像个香炉一样;
音响和清香在墓霭之中荡漾;
忧郁的圆舞曲和倦人的昏眩!
每朵都在吐香,像个香炉一样;
小提琴像一颗伤痛的心呜咽;
忧郁的圆舞曲和倦人的昏眩!
天空又愁又美,像大祭台一样。
小提琴像一颗伤痛的心呜咽,
一颗柔心,憎恨太虚黑暗茫茫!
天空又愁又美,像大祭台一样,
太阳沉没入自己的凝血里面。
一颗柔心,憎恨太虚黑暗茫茫,
搜集光辉的往日的一切回忆!
太阳已沉入自己凝固的血里……
你在我心中像一尊“圣体发光”!
(钱春绮 译)
夏尔·波德莱尔(1821—1867)是法国19世纪的重要诗人,也是法国现代派诗歌的创始人、散文家和文艺批评家。他的创作上承浪漫主义的余绪,下开象征主义的先河,其影响遍及19世纪后半期形形色色的资产阶级文学流派。
波德莱尔六岁丧父,与继父关系不好,从小就养成忧郁孤僻的性格。惊世骇俗的《恶之花》是他的唯一诗集和最重要的作品,初版印行于1857年。波德莱尔“从恶中抽出美”的艺术主张,使他从浪漫主义“华美”的国度里夺路而出,把“丑”与“恶”升华为艺术的美,从而冲破了“真善美”三位一体的流行法则,为象征主义及后来的现代主义宣泄个人忧愤悒郁之情和表现社会的“病态之花”开辟了道路。
1843年,在波德莱尔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位影响他以后生活和艺术道路的女性,她就是萨巴蒂埃夫人。萨色蒂埃夫人原名阿格拉伊·萨瓦蒂埃,即“被蛇缠住的女人”,是银行家莫塞尔曼的外室。她美貌善良,是当时交际场中著名的美人,亦称白维纳斯。波德莱尔对萨巴蒂埃夫人一往情深,经常给她写不署名的信,并赠给她很多诗作。《黄昏的谐调》这首诗就是写给萨巴蒂埃夫人的,但未寄出。最初发表于1857年4月20日的《法国评论》。
这首诗后来收入《恶之花》,属于第一部份《忧郁和理想》中的“爱情诗篇”。爱情在波德莱尔的诗歌创作中是相当重要的一部份,并且蒙上了他所特有的情绪色彩,体现出他的美学主张。
在这首诗中,诗人向我们展示并剖析了两个世界的深处:诗人所见到的客观世界和诗人自己的内心世界。对外部世界并不是冷静地、客观地描述,而是透过诗人的“魔镜”摄取,幻化,扭曲为病态的、忧郁的美。诗人表现了黄昏的景象。第一节就透露出了意象的对立。花的芬芳,给人以美感,却在颤栗,显得渺小可怜。园舞曲的声音同香气一起在天空回荡,饶有情趣,但它却忧怨感伤,染上深深的忧郁的感情色彩。一切都是这么阴沉,缺乏希望的光辉。以下几节,由于诗人采用了一系列奇特的比喻,这种矛盾对立愈益尖锐、强烈,如把花朵比喻作香炉,把“又愁又美”的天空比喻成“大祭坛”,以至把爱人的形象比喻成圣体的“发光”。自然景色崇高壮丽,但却带着愁绪的感觉。这都是颇能代表诗人的艺术风格的。黄昏在别的诗人笔下,可以写得瑰奇壮丽;但波德莱乐“魔镜”所及,却是“恶”与“丑”。可贵的是他从中还发现了“善”与“美”。这首诗有鲜花、音乐、天空、太阳,然而这些景与物却带着忧郁,愁惨的特质。花蕊震颤,小提琴如诉似泣,这是诗人让情附着于景与物之上,其基调阴冷、痛苦、愤懑。诗人也直接抒写了他那颗被人世的荆棘刺得淋血的心,在读者面前展示了他的内心世界。这颗温柔的心“憎恨太虚黑暗茫茫”。太阳沉沉西落,一片殷红,天空是美好的大祭台,你那难忘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永远是一座灿烂纯洁的“圣体”。诗人把萨巴蒂埃夫人比作“圣体发光”,显示诗人对夫人虔诚的崇拜之情。
《黄昏的谐调》在声音、色彩、香味的综合呼应里,典型地反映了波德莱尔王张用有声有色的具体物象来显现内心轨迹微妙变化的投影,人与自然界互相对应契合的理论。这首诗可以说是波德莱尔契合论的艺术实践,也是用文字谱写的一支乐曲。
在这首诗中,诗人广泛地运用了意象比喻的手法。这种手法与一般的修辞格相同但又有所区别。它充满丰富的形象、新奇的联想和深刻的寓意,声、色、味,彼此应和,是一种通感,同时也含有象征的意义。“每朵都在吐香,像个香炉一样”,诗人捕捉出花吐芬芳与香炉发出香气的相似点,用后者喻前者,诉诸嗅觉;而香炉散发烟气却诉诸视觉,这就使花吐芬芳也获得了视觉性,于是,嗅觉与视觉相沟通。“小提琴像一颗伤痛的心呜咽”,小提琴的呜咽可以从听觉上感受,一颗伤痛的心却是感官所无法捕捉的,这样,就把抽象和具体结合了起来,构成比喻。这种意象比喻的运用,增添了诗的美感。
这首诗的形式不是波德莱尔通常惯用的商籁体,而是一种格式非常典雅的马来诗体,称为“板顿体”(Pantoum)。这本来是一种马来诗体,流行于现在分属于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的地区。全诗每四行为一节,每节的第二行和第四行都在下节第一行和第三行中原封不动地重复,两小节之间又相互交叉押韵,从而构成一个既不断发展又不断回溯的诗的“和声”。如此环环相扣,形成连锁,直至结束。所以这种诗体也叫连环诗体。
对波德莱尔的诗,雨果有一句极为精辟的评语:“你造成了新的颤栗。”在《黄昏的谐调》中,诗人给我们造成的“颤栗”主要是通过奇特的结构方式和音响效果达到的。诗题一译《黄昏的和声》,波德莱尔也确实在诗中发挥了和声的效果。全诗循环往复,通篇只用两个韵,交替组成abba,baab,abba,baab的韵式,是为环抱韵。诗人以他高超的诗艺,把音乐结构和诗的奇特意象搅在一起,造成一种神秘的境界。和浪漫主义温柔安详的小夜曲不同,波德莱尔的黄昏使每朵花战栗,使小提琴战栗,也使受伤的心战栗。只有在黄昏的时分,诗人那颗受伤的心才能变得温柔,才能想起意中人而得到精神的升华。全诗的调子是低沉抑郁的,仿佛全是用低音配器。唯其这样,才能烘托出结尾明亮的主旋律——对情人“圣体”般的怀念。这怀念虽然温柔,却与那淹死在自己血里的太阳一样,属于“苦难美”的范畴。在波德莱尔看来,没有比苦难美、忧郁美更高的美了。
全诗具有一种极富音乐感的回旋节奏。诗中,波德莱尔反复吟咏的正是那些表现其特有意象的诗句,正所谓“言之不足而长言,长言之不足而反复言。”这是加强意象对谈者感染的妙诀,在一唱三叹中充分表达了诗人的立意。
大家知道,《恶之花》是象征主义的开山之作。由于象征主义所要表达的情思有复杂、曲折、朦胧、多变的特点,他们便特别需要依靠音乐的“不确定性”作为表现手段。可是诗句的音乐性不是单纯地通过机械的谐韵表现出来,而在于诗句内在的节奏和旋律。波德莱尔正是这样,他也很重视音乐性,正像瓦莱里所指出的,波德莱尔诗的魅力就在于“音响充实和奇特的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