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青：唐诗中的鹧鸪意象
鹧鸪在古人眼中，代表离愁伤感，引发思念；声音凄婉，引发惆怅；雌雄对鸣，一唱一和，引喻男欢女爱。于是，在古代诗词创作中，鹧鸪就成为寓意宦海浮沉难测的不定之规，还是一种烘托游子离愁别绪与思乡怀人之情的重要意象。
寄寓贬谪失意开先河
鹧鸪意象从汉朝到唐代之前的几百年时间里，在诗词作品中很少出现。唐朝中宗神龙年初，第一篇鹧鸪意象的五言律诗《度大庾岭》问世了。这是唐初大诗人宋之问的扛鼎之作，也是寄寓贬谪失意之情的上乘之作。
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
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
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
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
这年春天，武周女皇武则天病入膏肓，唐中宗复辟。担任左奉宸内供奉、颇受武则天恩宠的宫廷诗人宋之问，因结交女皇的男宠张易之获罪，被贬任泷州（今粤西罗定）参军。从权力中心的皇都长安贬谪至几千里之外的南国小城，从繁华锦绣的热闹胜景之地来到人烟稀少的蛮荒偏远之地，宋之问的心理落差极大，内心极度懊丧。
意象的主体之一南翥鸟，也即鹧鸪鸟。它的啼叫声好像是：“行不得也哥哥！”宋之问将随着南翥鸟一起飞向南部未知的蛮荒之地。此联用凄怨的鹧鸪、苦傲的梅花，隐喻自己遭贬谪的失意心情，非常传神。
宋之问的这首诗以物喻心，以景衬情，感情真挚，情景交融；章法严谨，对仗工整，平仄有序，音韵和谐，成为一首匠心独运、意象上乘的五言律诗，堪称“示后进以准”的佳作。
与宋之问齐名，官至正五品考功郎给事中，被称为“沈宋”的沈佺期，对唐宋诗歌具有开创之功，也是律诗的奠基人之一。
沈佺期与宋之问一样，不仅谄媚武则天，助虐张易之，还借太平公主以图进阶。等到中宗复辟时，沈佺期作为昔日的武朝旧臣自然要遭到清算，被贬谪到更加遥远的驩州（今越南荣市）任录事参军。身心均遭受打击的沈佺期欲哭无泪，常借酒浇愁，借诗解闷，以物抒情。其中一首五言排律《从驩州廨宅移住山间水亭赠苏使君》就运用了鹧鸪意象。诗中描写道：
鹰鹯遭误逐，豺虎怯真投。
忆昨京华子，伤今边地囚。
愿陪鹦鹉乐，希并鹧鸪留。
日月渝乡思，烟花换客愁。
幸逢苏伯玉，回借水亭幽。
把自己到瘴湿蛮夷之地的苦闷失意、乖戾怅惘充分地展示了出来。
“文章四友”之一的李峤，更是直接以一首五言长诗《鹧鸪啼》来寓意自己的贬谪失意，抒发自己的怨啼悲鸣之情。其中一段描摹传神：
可怜鹧鸪飞，飞向树南枝。
南枝日照暖，北枝霜露滋。
露滋不堪栖，使我常夜啼。
愿逢云中鹤，衔我向寥廓。
李峤先后历仕初唐五朝，曾三度出任宰相，是武后、中宗时期的文坛领袖。睿宗景云元年，时任中书令、特进、赵国公的李峤被贬为怀州刺史。他在被贬的秋日写下了有如惊弓之鸟的《鹧鸪啼》，发出了“露滋不堪栖，使我常夜啼”的哀鸣。
贬谪失意就成为唐宋时期鹧鸪意象中重要的寓意指向。
蕴含丰富想象拓新意；*
鹧鸪悲啼与低飞，往往预示着伤感和没落。于是，怀古和思忧，从盛唐开始就丰富了创作想象的空间，成为了鹧鸪意象的运用范围。
年龄比宋之问和李峤小四五十岁的“诗仙”李白，想象丰富奇特，风格雄浑奔放，对鹧鸪意象的运用，既师法前辈，又锐意创新。例如，七绝《越中览古》就是一首运用了鹧鸪意象的怀古之作。
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
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这是李白游览越中（今浙江绍兴）时，在越王勾践称霸后的大殿遗址上有感而发。写尽昔日之盛，却在最后一句突然反转，以一群鹧鸪的低飞悲啼戛然而止。这样就形成了今昔盛与衰、喜与叹的强烈对比，就显得格外有力量、有神采，使读者的感受特别深切。
如果说李白的鹧鸪意象诗从怀古的大视角与国家社稷兴衰、朝代更替轮回联系在一起，那么晚唐诗人李商隐则往往在历史的凭吊中寄寓着衰世的感慨。
李商隐的五律《桂林路中作》就是一篇风格秾丽、借喻鹧鸪的上乘之作。
地暖无秋色，江晴有暮晖。
空馀蝉嘒嘒，犹向客依依。
村小犬相护，沙平僧独归。
欲成西北望，又见鹧鸪飞。
唐宣宗大中元年，李商隐在朋党之争中失利，从都城长安远赴边邑桂林，降为幕府书记。深秋时节，他游历“甲天下”的山水，排遣心中的郁闷，创作此诗。
他举头北望故乡，遐想鹧鸪低飞悲啼，顾影自怜，感叹自己美好年华落空在这偏远的南蛮桂林旅居之地，而且还只是一位为人捉刀的幕僚闲职，抱负不能实施，他的内心多么煎熬。
这首诗用鹧鸪飞啼来烘托寄居思乡、壮志难酬的情感，意境饱满深沉，韵味幽怨绵长。
精刻细描鹧鸪展新姿
唐朝的律诗绝句中，以鹧鸪为意象的佳作中，晚唐的郑谷足以压阵，其七律《鹧鸪》把鹧鸪的形、色、音、性刻画得栩栩如生，将鹧鸪之声与游子之情融为一体，既咏鸟，也咏人，读之清音袅袅，品之余韵依依。
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
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
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
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日向西。
此诗首联起兴，暖字破题，点出鹧鸪喜暖畏寒的习性；通过描写它们在烟霭氤氲的杂草丛中觅食跳走、嬉戏低飞，把鹧鸪斑斓醒目的羽色和灵巧机敏的形貌展现出来了。
颔联选取洞庭湖畔的自然环境和人文典故进行描写，给全诗点染出一种凄迷幽远的意境，渲染出一种令人魂销肠断的氛围，把鹧鸪的神韵刻画得入木三分。清代著名学者沈德潜赞叹道：“咏物诗刻露不如神韵，三四语胜于'钩辀格磔’也。诗家称'郑鹧鸪’以此。”
颈联承接转换，从鹧鸪转而写人，落到全诗的重点与灵魂。鹧鸪之声暗衬在句子里，承接相当巧妙，描绘工雕细镂。鹧鸪凄苦哀怨之啼，打湿了游子迁客在外奔波的衣襟，勾起了少妇佳人思念远行丈夫或情郎的幽寂情丝。
尾联继续承接转换，又从写人转而描鹧鸪，落到全诗的余音绕梁与画龙点睛的勾勒。鹧鸪群的悲啼声“行不得也哥哥”在绵长的湘江两岸此起彼伏、相互呼应，并回响在宽阔的江面之上。它们栖息的苦竹林丛茂密连绵，在夕阳西下时泛着凄丽的余晖。还是此时此刻，诗人的笔墨浑然天成，将佳人与游子的一唱一闻之声暗衬在句子里。清代著名文学批评家金圣叹惊叹尾联“深得比兴之遗”。
郑谷官至五品都官郎中，诗家因此称其“郑都官”，又因他曾经写过这首鹧鸪诗，当时广为流传，影响很大，人称“郑鹧鸪”。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誉唐人郑谷：“尝赋鹧鸪，警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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