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第一先知,春秋时就已预见到了田氏代齐、三家分晋与秦并天下
这才是真正的春秋之吴楚争雄篇(7)
主笔:闲乐生
春秋中晚期,在北方霸主晋国的扶植下,南方吴国崛起了,为了展示吴国的文化风貌,公元前544年,吴国贤臣季札来到中原,出使各国,与当时各国的贤人智者展开了一系列交往,从而开启了中国文化史上第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
首先,季札来到鲁都曲阜,欣赏了一系列周朝礼乐,并结合当时的社会情况与个人分析,对列国礼乐一一作出了评价。其中,他评价最高的是《秦风》,按他的话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华夏之声啊,秦风的曲调竟然跟过去宗周鼎盛时的华夏之声一样,想来秦国的国力也必会日益强大。强大到一定程度后,应该就能达到周王朝鼎盛时那样了吧!”这预言太牛了,要知道秦国虽然也曾是春秋五霸之一,但从秦穆公以后就一路走下坡,完全看不到蒸蒸日上的迹象。可没想到从没去过秦国的季札竟然只凭一首歌曲,就听出了秦国的潜力与精神风貌。三百多年后,秦人果然唱着高昂的《秦风》统一天下。
欣赏完了演出,季札还特意去拜访了鲁国著名贤臣与外交家叔孙穆子。与季札一样,叔孙穆子也精通礼乐,且品行高洁,善于言辞。后来还得到过晋国执政赵武“忠信贞义”的极高评价。另外,那一句非常有名的名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是为不朽。”也是叔孙穆子所说。
所以,季札一见到叔孙穆子,两人便互相欣赏,相谈甚欢,很快就引为知己。但季札还有出使任务,不能久留,他离开之时,忧心忡忡,提醒穆子说:“你要小心啊!我听说君子应该选贤择能,你这个人心眼虽好,却不善于用人,再不注意的话祸患迟早会降临到你的头上。”
季札的乌鸦嘴后来还真应验了,6年后,也就是鲁昭公四年(公元前538年),穆子被自己宠信的家臣竖牛幽禁,活活饿死在了家中。
著名乐评人季札在鲁国打响名声后,紧接着又跑去齐国,拜访当时东方第一大牌心灵导师晏子,这晏子的名气比叔孙穆子还大,司马迁曾说:“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一部《晏子春秋》,里头全是智慧。但就算是如此智者,也有一叶障目的时候,当时,齐国表面上形势尚可,但其实危机四伏,季札到这里没几天,就发现了齐国的惊天病症,于是赶紧劝晏子说:“您赶快交还封邑和权力吧。只有懂得放弃,才能明哲保身,免于祸患。依我看,齐国已然病入膏肓没救了,总有一天要政归他人。而且一天没有归属,灾祸就一天不会停止。”
晏子很听话,不久就交出了权力。
季札的乌鸦嘴后来也应验了,12年后,也就是齐景公16年(公元前532年),齐国四大家族田、鲍、栾、高打起了内战,晏子因为保持中立而没有受到牵连。
五十多年后,季札的预言进一步应验了,四大家族分出胜负,田氏家族一家独大,开始执掌国政。又过了近一百年,田氏终于废掉姜氏,建立了一个新的齐国。
季札离开齐国后,接着又去“祸害”郑国了,他和郑国第一贤人子产相见恨晚,两人互相交换“定情信物”,季札给了子产一块白绢大腰带,子产回赠他一件麻布衣服。季札预见到子产必将成为一颗政治明星,他说:“郑国的执政者奢侈荒淫,灾祸将要来临了!接下来政权必然落在您的肩上。子为政,慎以礼,不然,郑国将败。”
后来的事儿不用说都知道了,季札的乌鸦嘴一向都是很准的。季札走后第二年,郑国的两大家族便在都城发生了血拼,死伤无数。郑国人无奈,只好把子产请出来主持大局。子产认识到郑国的混乱已非周礼能够解决,于是不听季札“慎以礼”的建议,而是大刀阔斧地发动了军政改革,他设保甲,作丘赋,铸刑书,为战国时代各国轰轰烈烈的变法开了先声。
图:郑州市子产祠园
子产敢为天下先,确实让郑国的实力稍微有所增强,只可惜,像郑国这样的中流国家,越是出风头,就越会成为大国争抢的猎物。果然,子产死后仅十余年,晋国六卿强盛了,屡屡侵夺郑国领土,郑日益衰落。又过了一百年,郑国为韩所灭。
季札离开郑国后,又接着北上来到卫国,与蘧瑗、史狗、史鳅、公子荆、公叔发、公子朝等卫国小贤(知名度没有晏子、子产等人高,所以只好称为小贤)谈得很投机,他说:“嗯,卫国有很多贤能的君子,不会有什么祸患。”我们知道,卫国虽然是个小国,但尊贤敬贤,颇有一番文化气象,孔子周游列国14年,其中在卫国长达10年,就是因为此地有很多和他性味相投的“君子”,这也让周围列强都不好意思灭掉这小小卫国,而把它当作一个珍贵文化遗存保留了下来,直到秦二世末年的乱世,卫国才终于灭亡。
季札离开了卫国后,继续向西,去往此行他最重要的目的地晋国,路上经过戚城(卫邑,今河南濮阳市东北),当地的行政长官孙林父为他接风洗尘,击罄奏乐,没想到季札却一点儿不领情,说:“你还好意思奏乐?我听说发动叛乱而不修德行的人,必然会遭到杀戮。不久前你发动叛乱把卫侯给驱逐出境了,虽然后来良心发现又把他接了回来,但你始终是有罪的啊。你现在的处境,就好比一只燕子在帐幕上筑巢,危在旦夕。害怕都来不及,又有什么可欢乐的呢!?”
孙林父听了这番话,吓出一身冷汗,从此一辈子都不敢听音乐了。
这位孙林父其实并不是一位懂得悔改之人,当年他出使鲁国,由于不按礼节与鲁国国君并肩而行,曾受到叔孙穆子当面指责,脸上却毫无愧色。如今听了季札一番话,竟然痛改前非了,孔子对此相当感慨,说季子能以义正人。同时不忘表扬孙林父:知错能改,犹未晚也。
季札这一路埋汰了不少人,最后遭到他“毒手”的是晋国。晋国是吴国在北方的重要盟友,两国常年合作抗楚,战略意义非凡,所以季札到达晋国后,广泛拜访各大家族,与各族卿大夫交流。事后,他又发表了一个惊人预言:“各大家族之中,韩赵魏三家比较牛,晋国的政权最后八成要落到他们手里!”
这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预言到“三家分晋”的人,第二个预言到的人是孙武。但季札做该判断时,要比孙子早40年。
季札在晋国期间还交到了一个好朋友,那就是晋国著名贤臣叔向,临别时,他语重心长地对叔向说:“小心呀,晋国君淫臣强,政权迟早将归于私家。你这个人太过直率,一定要多长个心眼,让自己免于祸难。”
其实类似的话,几年后晏子也跟叔向聊过,两个难兄难弟都对两国的未来感到担忧,但又无能为力,这大概就是智者的痛苦吧!大家对孔子时代了解颇多,但对于前孔子时代的这一批先哲研究较少,事实上,季札、晏子、子产、叔向等人,也都是百年不遇的贤人与大师,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批开始独立思考的先知、学者、思想家与哲学家。风云际会,让他们相见,相遇,相知,相惜,也让他们的思想相互碰撞,磨合,交融,升华。正是在他们的交流与努力下,中国民本思想开始萌芽,理性之光从愚昧和迷信的层层包裹中冲决而出,中国文化第一次从蒙昧走向文明,从重神惧鬼走向人文关怀。而也正是在他们的影响下,比他们晚一代的孔子才成长起来,集众贤之大成,建立了中国人自己的思想体系。
大师,并不是横空出世,在他之前,必有一个璀璨的群星时代。
而与此同时的古希腊,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克塞诺芬尼等一大批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正著书立说,为西方哲学和自然科学的蓬勃发展夯下了坚实的理论地基。
最后顺便再聊一件事儿,话说季札出使列国前,曾路过徐国(今江苏省徐州一带),徐国国君对他热情款待,两人相谈甚欢。席间,徐国国君看到季札佩戴的宝剑,很是艳羡,一直把玩,想要又说不出口。熟悉先秦历史的人都知道,吴越之地的兵器铸造业十分发达,所谓吴钩越剑,那里出产的刀剑冠绝天下。这一把吴国公子的佩剑,那肯定也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徐君对季札的剑动了心,季札当然都看在眼里,但作为尚在出访途中的外交使臣,没有佩剑在当时是很严重的外交失礼,所以他也只得不动声色地将这心思埋下,想等出使回来再把剑送给徐君。
然而等季札从晋国出使回来,徐君已经等不及死掉了,世事无常,当真令人难以预料。
季札很伤感,他来到徐君的墓前,但见寒风冽冽,墓前的一棵枯树随风颤动,沙沙作响,更添几分萧索。季札叹了一口气,解下身上的佩剑恭恭敬敬地挂在墓前的枯树上,转身就要走。随从们很奇怪,都说:“徐君已经死了,您把吴国的国宝挂在这里给谁呢!”
国画:马企周《季子挂剑》
季札黯然道:“这把剑我当时已经心许给徐君了,现在他虽已去世,但我也不能因此而背叛我内心的许诺。”(“心许”一词典出于此)
李白诗云:“延陵有宝剑,价重千黄金。观风历上国,暗许故人深。归来挂坟松,万古知其心。懦夫感达节,壮士激青衿。”这就是古代君子之间的友谊,质朴情真,淡雅如水,但是千金一诺——即使那个“诺”的对象已经死去,即使那个“诺”只是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心许”,但君子坦荡荡,承诺了就要做到。有时候,古人的高风亮节实在让我们这些多欲多求,言不顾行,口是心非,身心俱疲乃至身心分裂的现代人感到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