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病毒来过一次
林那北
昨晚手机上响了一下,一位朋友发来微信。
前一秒恰巧在朋友圈看到她推荐一款清黑粉的软件,说多好多好。微信的内容也一样,语言不多,都是热哄哄的,贴心贴肺地唯恐我误过与王子旷世姻缘相类似的好事。是不是第一次碰到?当然不是,至少有一两年了吧,朋友圈中动不动就来一次。总是鼻孔一耸,心里一万个鄙视呼啸而过,然后迅速翻篇,不看,不点开。被谁关注,被谁屏蔽,其实是件微不足道的事,四海之内,几十亿的众生,他们绝大部份都在我视线之外,有几十上百个值得嘘寒问暖的朋友,知道他们正躺在哪个安乐窝里,幸甚至哉地乐呵着什么,其实也足够了。而事实上,因为工作,因为各种活动,已经关联了1281人。偏多了,但也无所谓,大部份都不过一个符号,春秋过去,冬夏又过去,他们的名字始终安静地躺在那里,非常文雅有德,并不构成干扰,碰到节假日,即使发来一个俗得倒大街的祝贺动图,也不免让人内心一暖。立即找出同样俗的图回复去,一个烟火气充足的虚礼相互遥致过,各自吉祥,也算岁月静好了。所以干嘛要清粉呢?黑便黑吧,自己心红便好。
但昨晚,我心黑了一下。
当时电视正播好莱坞的片子《惊天危机》,跟前天看的《白宫陷落》类似,都是只要拿眼球出来接受刺激,脑子却可以完全歇下的爆米花片子。年纪越来越大后,外界越来越远,情绪越来越坚硬。但这些日子太难了,这么多人被一场瘟疫所挟裹,生活淤结了,一切僵住。每天下意识地想逃避,却还是一头插进手机,掌心仿佛被机身嵌住,很恼火,很悲伤,很担忧,很感动…….心一下子显得臃肿,五味杂陈,大气难喘。这时候连看个闲书都有障碍,铅字静默的黑,令人有沉重的联想。只好从网上搜些电影来打发。同样是每秒不停闪动的屏幕,电影似乎却可以对现实做些许逃离。美国人胆肥,自己的白宫和总统都可以拿出来戏耍,枪炮齐鸣,遍地尸体,血流成河。外表颇似小布什和奥巴马的总统,受制于强悍的歹徒之下,狼狈或滑稽,虽然荒诞,却也颇富观赏性。火爆的剧情,才能撕碎眼下的不安。
却仍然看得心不在蔫,一直抓着手机,不时拿起来瞄一眼。大屏里孤胆特工正英勇拯救美国,小屏里各路人马正在呻吟、挣扎、竭力、奋勇迎上,谣或辟谣纷乱复杂,这是个分裂的尘世。就是在这时候,先是看到朋友圈里的清黑粉贴,再看到微信里让我也清一下的建议。这个朋友我是信任的,她任职北大,成就显赫,有着音乐与文学的双重修养,而且交友广泛,阅人无数。她推荐了,她已经实践过了,她信誓旦旦了,那究竟会怎样?会出现哪种局面?会有什么样的奇观呈现……脑子还没动,手就被好奇心带走了。点开,付五元钱。好多年都放弃现金,身无分文就敢凭一部手机走天涯,区区五元钱真是付得又快又准。然后伸长食指,在按下确认键的那一瞬,电光石火,猛地一激灵:糟了,上当了。
北大的朋友上当的经历应该也相似,一个非常信任的朋友发她,她不过脑也转出来,然后迅速回过神来,提醒我快删掉。可是太迟了,手机像被拖上绞刑架,开始了绵长持续的喊叫,迅速将它静音,又变成绝望的抽搐痉挛。关机重启,又删除关联的银行卡,发朋友圈告知众人别上当,再劝诫回复马上也去试一试的朋友立即住手……手指头十倍速运动,像两朵零乱的菊花开放在眼皮底下,却仍然无法阻止一条又一条微信在空中运行。很抱歉啊,以这么愚蠢的方式惊扰大家了。
对这个世界我始终没有信任感,活在其中几十年,虽一天比一天丰衣足食,却也一日比一日看到更多的千疮百孔。灰心是经常的,容易灰心的人哪怕大白天走路,每每也会更小心低着头紧着神经提防脚边的暗沟,却还是赫然入坑了。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以后还会再上当吗?很难保证。这个世界原本应该明媚洁净清澈安好,暗处却无端潜伏着无数随时伺机出击的病毒和病毒一样丑陋的人,许多脏,是我们想像力根本无法抵达的,单纯相迎,就会遍体鳞伤。
午夜过后,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才敢躺下。这二十来天,早上起床总是第一时间看疫情播报、查疫区气温、看疫区朋友的近况,连家人间转来转去的微信,也大多是与疫区相关的消息,只有这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眼同样粘紧手机屏幕,落进眼眶的却全是因为一个狗屎清粉贴拉下的屎。叹口气,终于有两个小时可以从肺炎阴影中逃出来喘口气,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早上查了手机,似乎无恙。但经历昨晚一劫,感觉它每个画面都变得可疑可怖。结束写这些字之前,手机微信又响了,还是同样一条清黑粉粘,是远在加拿大的老同学发来的。时差问题,他起床后才看到我发去的那个垃圾粘,没多想,也下手了,然后隔着一个宽阔的太平洋,又转回到我手机上。轻信的人总是更多,轻信是善良的低级版,带着春风的单纯和阳光的明亮,轻信没有错,错的是利用轻信的人。
很想以一句脏话结尾,叹口气又算了。这世界已经太脏,且后退半步,管住自己。
2020年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