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走过荆棘的旅程(二)
二、杀猪菜凉了
————选自张书林自传《走过荆棘的旅程》
文/张书林
家里孩子变多后,父亲开始到处找活干。生产大队得知我家的困境,帮父亲找了一个固定的活计——下矿井。虽然很危险,但这是一笔固定的收入。父亲知道,只有下井,才能让我们这个大家庭不至于忍饥挨饿。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父亲最后到底死在了井里……父亲至死那一年都没能跟母亲回老家探望丈母娘,当年的承诺随着父亲撒手尘寰就变成了永远的遗憾。我父亲走的那一年,我刚刚满八岁。他到死都不知道,就在他走后不到两年,母亲的老家也发生了意外,家里的老人陆续离世,活着的只剩下母亲的哥哥,也就是我们的舅舅一家人。
我清晰地记得,父亲最后一次离家那天,珠宝沟的天是灰色的,厚厚的灰云像是噙在眼中的泪水,随时都可能要掉下来,吞没整个世界。母亲一大早就觉得天要下雨,她给父亲做好早饭,就把晾晒在院子里的柴火都拾掇到旮旯道里。
那一天等父亲吃完饭,三弟照例早起去送父亲。父亲一手扛着挖矿的洋镐,一手拉着三弟的小手,父子俩走到村口,三弟扯住父亲的衣角,清脆地叫了一声:“爹,蹲下来!”
父亲宠溺地看着三弟,慢腾腾蹲下去。
三弟走到父亲身后,细心地帮父亲把衣服叠了一块的领子给翻出来整理好。而后,三弟的胳膊缠着父亲脖子,在父亲脸颊上轻轻蹭了一下,说:“爹,今天你要早点回来啊,娘说今天要给我们做'杀猪菜’,改善咱们的生活。”
所谓的“杀猪菜”是东北一道很地道的家常菜,简单讲就是用酸白菜炖猪肉、血肠,吃起来又酸又香又麻,特别过瘾。现在人生活好了,早就不稀罕吃这道菜了,但即便是这样的家常菜,在那个年代也算好东西,普通老百姓平常根本舍不得吃,只有到年关或过年才舍得吃几顿呢。
父亲揉了揉三弟的头发,那头发又黑又软,他凝视着三弟,眼中充满了骄傲和爱,他悄悄地说:“孩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是什么?”三弟高兴地问,仰着的一张小脸充满光彩。
“你是全世界最懂事、最可爱的好孩子哦!”父亲用手刮了一下三弟精巧的小鼻子,一边说,一边笑着。
此时的三弟有多么高兴啊!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唇边充满了笑意,他用充满稚气的声音说:“不,还有我的哥哥、姐姐和弟弟。”他小小的心里永远装着全家人。
“对,还有你的哥哥、姐姐和弟弟。不过,你是让爸爸觉着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孩!”在三弟的“咯咯”笑声中,父亲转过身扛着大铁锨留恋地走了,他走时脸上仍然带着一脸的宠爱、骄傲与安慰的笑。
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三弟眼皮跳了跳。他抬头看着黑压压的天空,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
天阴得那样厉害,都觉得一场大暴雨要来。奇怪的是到了晚上,雨一直都没下。相反的,那天的夜色好得出奇,母亲没等天黑就做好了“杀猪菜”,孩子们眼巴巴盯着锅里热乎乎的“杀猪菜”,抿抿嘴唇,不停地看着门外,急切盼望着父亲回来。
外面,月亮渐渐升起来了,像水墨画似的,光线静谧、柔和,只是“杀猪菜”都凉了,父亲怎么还没回家?
大哥看了看“杀猪菜”,拽了拽母亲的衣襟,舔了舔干裂的嘴巴说:“娘,我饿——”
我和三弟看着母亲,肚子忍不住发出“咕咕”的叫声。
母亲抬头看看天,天上的繁星又多又亮,她叹了一口气,接着用一只大碗把锅里的“杀猪菜”留下一些,然后给每个小孩盛了一碗,每个孩子的汤碗大部分都是汤,菜只有一点点,但这也把我们馋得直咽口水。我们捧着碗,都让母亲一起吃,可母亲却望着窗外,说自己不饿。窗外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她冲我们笑笑说,一会儿等父亲回来再吃,又嘱咐我们几个小孩先吃,别饿坏了。于是,我们都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
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我们在被窝里睡着了。看着窗外月亮挂在天边,母亲心里的不安一点点聚集,她不止一次裹着大衣走出院门,独自走到村口,望着黑黢黢的树影,渴望丈夫像往常一样扛着挖矿的工具回家。可奇怪得很,偏偏就是不见丈夫的身影。
母亲回到屋子,点了一盏煤油灯,夜更深了,她觉得乏了,眼皮有些沉重。
不知什么时候院子里传来熙熙攘攘的叫声,母亲一下子就醒了。她跑出门,看到门外有个小青年,那个青年向母亲喊道:“这是张师傅家吗?”声音里带着几分倦怠。
这么晚了,自己在东北这里又没什么亲人,母亲很奇怪,便问:“是啊!您是?”
“哦,嫂子,我和张师傅是一个组的,我姓丁,您叫我小丁就成。张师傅今天中午给调到另一个矿井了,任务紧,走得急,临走他托我下班后跟你说一声。没想到,今天我们组下班晚了,赶到这里来就半夜了。”来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说。
尽管没有等到父亲回来,但母亲还是很感谢来人带来父亲的消息。这下,她放心了。母亲定睛一看,小青年脚上、身上全是泥,看来他不但是跑着来的,而且还没有回他家呢!母亲忙请对方到家里喝杯水歇会儿:“谢谢你,这么晚了还劳烦跑一趟!还没吃饭吧,我都做好了,吃完饭再回去吧!”
来人摆摆手,说:“嫂子,您别客气,我这就得走!我母亲还在家里等着呢,我得抓紧回去了!要不她又得唠叨了!”
父亲的噩耗传来是在一个月后的一天夜里。那天晚上很安静,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我们吃完晚饭正准备睡觉,母亲照例给父亲留好饭。她收拾完家务,还不忘缝补我们的衣服。昏黄的煤油灯,光线很暗,可母亲头顶一缕白头发却分外明显。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迷瞪中听到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乱,打破了夜的静,接着我家传来剧烈的晃门声和喊叫声:“开门!开门,快开门!”
母亲一边应着“来啦,来啦”,一边出门去拉屋门闩,还未等母亲站定,她一眼就瞥见两个矿工抬着一个木头板,父亲在木板上躺着,此时他一动不动,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他身上的衣服都烂了,但他脸上没有一丝痛苦和狰狞的表情;若不是那些殷红的鲜血提醒着,谁都可能会觉得父亲是睡着了。
母亲怔怔地走过去,握了一下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冰凉冰凉。母亲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她哀呼一声,哭着喊着使劲摇晃父亲的身子,拼命捶打父亲的胸膛,企图唤醒这个男人;可父亲没有回应。她一下子蹲坐在地上,两只流泪的眼睛绝望地看着一动不动的父亲,她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离她远去了,这个自己那么深爱的男人,以后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睁眼深情地看自己了。
听到母亲锥心尖利的哭喊声,三弟和我们几个孩子都赶紧跑到门口,我们看到了父亲,也看到了绝望的母亲,感到母亲一下子老了十几岁。我们跪在母亲身旁,围着父亲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哭着。大哥泪流满面:“爹,你快醒一醒啊,快醒一醒,家里还给您留着饭呀!”
来人有些不忍,一个年龄稍大点的矿工别过脸,小声地说:“今天井塌了,张师傅为了救我们,被砸到井下了,等医生赶到的时候,他……他就不行了……大妹子,您要节哀啊!”
母亲仍旧难以置信,呼天抢地地大哭:“我不要节哀,我只要孩子他爹啊!他爹啊,你快醒醒吧,你看看你的孩子,看看我们吧!”母亲趴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她的身子一起一伏,泣不成声,“他爹啊,我求你把我也带走吧!一起带走吧!你醒醒啊,他爹啊!你还没吃一口饭就走了啊,天杀的啊!他爹啊,你起来看看我啊,把我一起带走吧……”
母亲的哭声回荡在珠宝沟的上空,惊动了左邻右舍,听到我家出事,邻居们陆陆续续赶过来。看到家里大的、小的啜泣连连,年纪大的老人也跟着陪了许多眼泪,跟母亲要好的几个小媳妇也于心不忍,过来一边拉母亲起身,一边劝她别太伤心,可母亲始终伏在父亲身边哭着不起来。几个汉子看到这一幕,沉默地出门抽一根烟。有几个办事利落的近邻大婶过来,指挥几个汉子用木板钉了口简单的棺材。夜深了,哭声渐渐小了,人也渐渐地散了,村里,除了几只狗不远不近的吠叫声,这个世界再无任何回应。
夜里,母亲一直守在父亲的尸体旁默默流泪。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我总以为是父亲偷了个懒,躺在板上睡觉,要等到天亮才会醒的。当我跪在父亲身旁,一声一声地叫爹,爹不应声;于是我又一声一声地叫娘,想让娘叫醒爹,可娘只静静地流泪。最后,母亲不流泪了,她站起来下了一碗清水面,又特意煮了一碗杀猪菜,放在父亲身边,深情地看着父亲,说:“他爹啊,吃饱了再走吧!”
三弟担忧地看着母亲,他脸上的泪痕未干,可他不哭了。他跟着母亲走出院子,母亲回过头悲恸地说:“儿啊,你爹要走了啊,你爹还没洗把脸啊,咱去河上打点水,让你爹洗把脸再上路啊!”于是,大哥和三弟陪着我母亲去河里打了一桶水。
回来,母亲用早上准备好的柴火把水给烧温了,一切还像父亲活着时的样子。
母亲习惯把手伸到水里试了试水温,热热乎乎正合适。可当母亲端起木盆,她突然掩面痛哭。三弟跑到母亲身边,说:“娘,别哭了,娘!”娘低头看了看三弟,忙擦把眼泪,宽慰说:“娘听你的,娘不哭了啊,不哭了!”
母亲将锅里的热水一下一下舀到盆里,端到父亲身边,慢慢地给父亲解开衣服,父亲身上的瘀青、血痕还有大大小小砸开的血肉暴露无遗。母亲再也抑制不住,一边流泪,一边帮父亲擦洗身子,大哥还跟往常那样给父亲认真地洗了脚。我把血水倒掉,母亲给父亲换上了一套洗得发白的衣服和干净的鞋袜,还将父亲凌乱的头发梳理整齐。母亲看着父亲说:“你呀,一生爱干净,现在你走了,我们得让你走得体面啊,这人一辈子,无论怎样都得像你这样光明磊落,才不白活啊!”
次日,听到我家的变故,供销社允许我买了一对白蜡烛。生产队也来了几个人帮忙简单布置好灵堂,母亲守在父亲身旁,红肿的双眼哭干了眼泪,从昨天晚上开始,她难受得几乎滴水不进。我们四个男孩跪在父亲遗体面前磕了三个头,披麻戴孝,燃起了白烛。当时,大姐因为有身孕,婆家没让回来,一时的错过,成为她一生的心事。第三天,在好心邻居的帮助下,我们顺利把父亲葬在松花江畔。
我清楚地记得父亲下葬的那天傍晚,还很晴朗的天空居然飘起了零星的雨点。这雨点就跟眼泪一样下得波澜不惊,若有若无,但每个人心中的伤痛却那样刻骨铭心。
母亲坐在坟前,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土坟。西边烧起红彤彤的晚霞映在松花江的水面上,一只乌鸦孤独地朝着云彩的方向飞过去,渐渐地消失在火红的晚霞中……
父亲去世后,撕心裂肺的阵痛隐隐持续了好几年,那是失去亲人的痛苦啊。我常觉得自己在八岁那年所遭遇的亡父之殇,就像一场不敢让人直视的梦魇。这个梦血腥、破碎、凄迷、彷徨,我在梦中疯狂呐喊,试图让自己早一点清醒,尽快摆脱一切痛苦,但我拼尽全力挣扎却始终无法挣脱,我只好奋力奔向远方,哪怕醒来还是黑夜。
现在,当我惬意地走在宽阔的柏油马路,看到一些七八岁的小孩待在父母怀里撒娇,或是在爷爷奶奶的陪伴下高高兴兴地去上学,我一时百感交集,脑海中一一浮现出当年的峥嵘岁月。父亲走了,只留下了一个烂摊子,是母亲一个人苦苦撑起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可东北的夜晚又格外漫长,白天还可以用各种活来消解我们对父亲的思念,但一到了晚上,当我们停下劳动,有时会因想念父亲不能自已而抱头痛哭。我常常在想,如果时光倒流,那一天母亲看着窗外风起云涌的天空不让父亲出门,或者三弟没有放父亲远走,一切跟现在会不会不一样?可是,过去总是充满遗憾,那些无法愈合的伤口无论怎样弥补都会留下痕迹。
唉!我们父子之间的缘分怎么会这么短暂呢?
“死者已矣”,留给在世的人诸多问题。父亲走后那些年,我们全家都陷入困境,母亲的生活简直毫无自我,她几乎没有时间去体味任何现实的快乐,只是生活在对粮食的操心和对儿子们的希望与憧憬中……
家里粮食很快就吃完了,一度穷得揭不开锅,我现在都难以相信在那种环境中我们居然能渡过难关,痛苦而顽强地存活下来。我们在东北没有自留地,再加上气候严寒恶劣,作物生长非常慢,而菜园里的粮食根本就不能全部指望。好在哥哥入赘给一户人家做上门女婿,我哥这一走,虽然家里少了一张嘴,可也少了一个壮劳力。
我和弟弟由于长时间营养不良而浑身浮肿,每天母亲背着小弟弟和我们三个大孩子还要出门找食物,一出去就是一天,那时付出总是跟回报不成比例,每一次寻找的能吃的食物都实在有限。如果逢着哪天天气不好,我们没有出门,恐怕第二天全家人都要饿上一整天。地里发芽的地瓜、黢黑的黄豆、别人家不要的烂菜叶,甚至老鼠也都成了活命的“宝贝”。好的时候我们还能采到一些榛蘑和一些说不上名字的菌类,但往往不舍得吃,晒干了能换成几个小钱。有时候我们饿凶了,也去后山剥一块树皮、挖一些野菜,我们把这些食物放进水里煮开,吃起来真是又苦又涩难以下咽,在那样的环境里,我们也只能靠这些方式活着,根本没有选择。
我清楚地记得有天夜里下大雨,我们阴暗潮湿的茅草屋到处漏水,我和三弟把锅碗瓢盆摆在漏雨的地方,摆了好几排,雨水“啪嗒、啪嗒”滴在碗里,漏在盆里,此起彼伏,像奏起了一首悲悲戚戚的歌。等碗里的雨水一多,我们赶紧捧着碗往屋外面泼,碗、盘泼空了再放回原地接着水。即便这样,屋子里还是有水。因为时间紧迫,我们小心端着碗冷不丁也要滑一跤,即使摔倒,我们也会高高举着碗,小心护着碗,因为家里的碗、盆是有数的,要是碎了一个,家里就没有再多的钱舍得去补一个了。在东北,只要是下雨的夜晚,我们全家人几乎都不合眼。小弟弟在母亲的怀里先是号啕大哭,不知是母亲哼唱的摇篮曲管用还是小弟弟实在受不住,到了下半夜,小弟弟哭哭啼啼抽噎一阵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雨还接着下,我和弟弟翻遍了家里所有的米缸,结果家里一粒米都没有找到。大人饿上一两天没事,可小娃娃受不了。小弟弟当时刚一岁半(已经断奶一段时间),饿得哇哇大哭,母亲情急之下把弟弟抱在怀里,敞开衣怀塞给他一个干瘪的乳头,小弟弟见有吃的就拼命吮吸,可他吃不到芳香的乳汁,气得两只小小的手在空气里乱抓,瘦长的两条小腿乱踢乱蹬,哭得更凶了……突然,小弟弟小而尖的牙齿在母亲的乳房上使劲一咬,本就身体虚弱的母亲一时间疼得额头上直冒冷汗,耷拉的奶头露出一排牙齿印,上面隐隐沁出血丝,母亲暗自垂泪。她心疼地看着我们,觉得自己没本事,连口吃的都找不到。想到孩子不能等,母亲叹了口气,让我们照看小弟弟,她自己一个人穿上那双摞满补丁的布鞋跑进了雨中。等母亲回来,她的手上多了两枚小小的鸡蛋,母亲烧了热水,给小弟弟冲了两个鸡蛋,小弟弟吃饱了饭,这才安稳了。
夜里雨停了,母亲却高烧不退,迷迷糊糊说了很多话。我和三弟一夜无眠,守候在母亲身旁。三弟拧了一条湿毛巾,敷在母亲前额上,隔一段时间重新蘸湿再放在母亲额头。那一夜,我和三弟围在母亲身边,在雨水的渐消中抱在一起。我感到三弟身子发抖,他哭着对我说:“哥,咱娘真可怜!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惩罚她?”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镇定地看着他,安慰他,可说着说着自己也哭了。
母亲高烧不退,我们兄弟俩苦苦熬到半夜三更,睡眠像一个朦胧的梦境萦绕着我们,困得我们直点头,可我们谁都不敢睡觉,我们那小小的心里是多么害怕,多么担心啊,我们害怕睡了这一觉,母亲会像父亲那样永远离开我们啊!
不知何时雨停了,我晃了晃胳膊,有点发麻,原来这一夜我们兄弟两个并头睡着了。清晨,天空飘来洁白的云朵,像一个个大白馒头。天可怜见,母亲高烧退了。母亲后来回忆说,就是当时一睁眼醒来,看到我们兄弟两个守着自己,自己才有勇气面对往后的一切挫折和苦难。母亲说:“看到你们两个孩子这么懂事,这往后的日子难还能难到哪儿去呀?”
回望童年,除了母亲,不知为何我还常常想到是长白山上飘荡的云朵,想起空中飘飞的那一个个蓬松香软的白馒头。童年的我不止一次做着这样的美梦:一个个喷香白软的大馒头从天上轻飘飘飞下来,又“嗖”一下飞进我的口腹之中。当年,每当我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就跑到后山碧绿的田野上,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看着天上云彩变换着姿势,奇怪得很,我明明啥也没吃着啊,可我分明觉得口腔中有一股馒头的香甜。
山花开了又谢,雪花变成雨丝,河水解冻,柳条吐绿,一年年时光就这样撒着欢奔流到远方。东北的夏天短而急,就像母亲匆忙溜走的青春;东北的秋、冬是最漫长的,也是最难熬的。
我小弟弟已经学会走路了,我和三弟也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了。很多次,我和三弟正在做家务时,村口传来孩子们欢快的校歌声,我和三弟赶紧停下手中的活,跑到门后紧盯着那些孩子,他们跟我们差不多年纪,每个人都戴着一条鲜艳的红领巾,背着一个绣着红色五角星的大书包。他们从我家门口每天蹦蹦跳跳地去上学,一路上高歌欢畅,多么有趣的小伙伴啊,学校真是一个让人心驰神往的地方。那里有传授我们知识的、亲爱的老师,有互帮互助的、可爱的同学,还有那好玩的滑梯、转椅。学校,该是多么美好的地方啊!放学归来的孩子们在路口互相道别,转弯回家,我和三弟心里甭提有多么羡慕了,我们恋恋不舍地望着那个空荡荡的路口,简直要把魂都丢在那儿了。
母亲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村生产大队队长来找过我母亲一次,学校老师也来动员过几次。可来的人一看到我家的基本情况,许多原本该劝说、该教育的话全都咽到肚子里。他们的目光来回打量着我家漏雨的屋顶、灰暗斑驳的墙皮和仅有的两张破桌子,最后停留在我们三个穿着破烂的孩子身上,都无奈地叹口气,关怀了几句就走了。
也许是为了分散我和三弟的注意力,打消我们的上学念头,母亲带我们去后山挖药材和山货,出门更早、出去更勤,回家更晚了。我们将这些东西晒干了偷偷卖给城里人,好贴补家用。那个年代社会禁止商业买卖,但好心的干部也许觉得我们不容易,对我们这一家所谓成分有问题的后代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我们把后山采来的全都换成毛票,母亲扣在碗底下一分一分攒起来。
为了活下去,体弱多病的母亲只好央求生产队的一些干部,让他们多派一些力所能及的活给自己干,生产队里男人们堆得小山似的脏衣服、大街小巷家家户户令人作呕的粪便,只要能糊口饭,母亲啥活都不嫌弃。平时这些活都是留给村里惹了事、犯了错的地痞流氓、街头混混干的,母亲每天担两桶粪便受着他们嘲笑,忍气吞声听他们讲一些下流话,摇摇晃晃地跟他们一起走在歪歪斜斜的小路上,显得既格格不入,又卑微渺小。
附近的邻居看到孤儿寡母,小的小,病的病,怪可怜,也有不少好心人到了晚上悄悄叩开我家门,送给我们一些救命的米�子和旧衣物。每当有好心人来我家时,我母亲总是泣不成声,对来人千恩万谢。母亲拉着我们几个孩子跪拜好心人,要我们这一生都铭记来人的大恩大德。好心人可怜她,同情她,她在平日所积累的委屈还能对她们哭一哭,说一说。在那个年岁里,来关照我们孤儿寡母的人家生活并不好过,他们能把自己并不富余的衣物拿给我们,那该是多么大的恩德啊!
然而有限的食物总是填不饱旺盛的食欲,生产队分得的口粮又少,我母亲再精打细算,一家人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几个孩子面黄肌瘦,尤其是三弟。他常常为了给母亲省下几口粮食,总是最先一个“吃饱饭”,吃了一小半碗饭后碗筷整齐放在桌上,跟母亲谎称自己已经吃饱了。长期营养不良,让三弟比同龄人身子骨看上去更瘦弱。
不知疲倦地辛苦劳动,母亲年轻时落下的病加重了。多年来柴米油盐压弯了她的腰,害得她时常咳嗽,最严重的是她那两条腿,逢雨潮湿浑身关节就疼,平时站一会儿就直打哆嗦,她的眼睛也开始看不清东西。实在没办法她才会到村里赤脚医生那里简单看一看,拿两瓶几分钱的止痛片回家。她从不跟我们提及自己的病情,也从不埋怨生活什么,她用自己的沉默和坚持,用一个女性的善良和尊严倔强地对抗着自己坎坷的命运,也向我们诠释着一个朴实而无辜的农村妇女对待生命、生活最基本的态度。
作者简介
张书林,笔名张树林,山东平度人。李园街道南关村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平度市工商联合会副会长。平度市作协副主席,青岛市作协会员,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新西兰诗画摄影社荣誉副社长,新西兰文联文学部部长,新西兰作家协会会员。
自幼热爱文学,多年来业余时间笔耕不辍近百万字。作品曾发表于《时代文学》《参花》《教育博览》《中国新农村月刊》《山东青年作家》《齐鲁英才》《新韵》《春泥》,新西兰《先驱报》《信报》,美国《新报》。出版散文集《时光的渡口》和长篇文学《走过荆棘的旅程》等。
2020年7月由山东青年作协,青岛作协,平度作协在青岛平度市成功举办了“新时期青年文学创作暨张书林新书研讨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