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卢治安,生于1947年,天津第九十中学66届高中毕业生,1968年12月到河北围场插队落户。1972年选调回天津任中学教师。1978年3月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学习。1982年分配至天津教育学院(后并入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现已退休。
原题
塞北的第一个春天
作者:卢治安
1969年3月3日,农历正月十五,下午。我和晴儿的第一次接触。我轻轻的推开了方部长院落的栅栏门。栅栏是桦木的,不高,也不重。院落纵深很长,脚底下铺着有三四尺宽的青砖甬路,直通到房门口。院子好干净。一抬头,吓了一跳,窗户前的果树下,那只硕大的狼狗正蹬着前腿,眼睛放着凶光的盯着我,一副马上就要扑出来的架势。我浑身发紧,脑门发麻,急忙停住脚步,想喊方阿姨出来。再一看,好奇怪,这狗却缩回了身子,趴在了树下,尾巴不停地摇着,嘴里发出细微的嗷嗷的声音,眼光也变得好和善,甚至可以说是好温柔。我沿着甬路小心翼翼的走到房门前,轻轻地叫了几声:“方阿姨!”方阿姨满脸的笑容,从东厢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茶杯,说:“来,快进屋,屋里坐。”迎面的东山墙下,摆放着一个两头沉的写字台,很长,很宽,桌子上有笔筒、墨水瓶、台历等,桌角随意堆着几本书,一部黑色的手摇电话机,陶瓷的烟缸,还有一个大大的白瓷盘,长着半尺多高的鲜绿的蒜苗。我说;“就在这吧。”顺手拉过来书桌前的座椅,坐了下来。看到炕上铺着白色的羊毛毡子,毡子上铺着浅蓝底白条格的床单,一个原木小炕桌放在炕头,上面有一摞报纸。明亮的大玻璃窗,厚重的军绿色的窗帘。方阿姨泡好茶,把水杯放在桌子上,拿下杯盖,说:“热,晾晾。”一股清香溢出,我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怎么样?听老方说你们队青年都不错?”方阿姨坐在炕沿说。她只穿着件部队的绿绒衣,对襟的,干练,明快。我一边回答,一边擦着额头微微冒出的汗,这才发现,门后有一个大大的生铁火炉,碗一样粗的烟筒,烧的是煤块,炉火通红。方阿姨笑道:“热了不是?把棉袄脱了。”眼光里满满的慈爱。然后对着西屋亲昵的喊:“你个死妮子,小卢来了,你不是要问问题吗,还不快出来待客?”对门屋晴儿的声音:“不是正在给你方阿姨汇报工作吗?”然后是清脆的咯咯咯的笑声。“这个死妮子!这么着,这屋忒热了,你到她屋去,好好说说话,我忙忙饭。”我忙不迭地说:“方阿姨,别,可别忙饭,我回营子,有饭。”方阿姨笑了,拍着我的肩说:“老方说了,小老乡,是不?等着两眼泪汪汪吧!”她一推我,说:“过去吧。”我刚出了东屋,西屋的门啪地就开了,晴儿挺直着身子,笑着站在门前。她应该是刚洗过头,长长的黑发披在肩上,还有些湿漉漉的,只穿着件白色的衬衣,眼睛明亮,脸色绯红,脖颈白皙。“进来吧!”她说。屋子里弥漫着洗发液的淡淡的香味,还有,女孩子闺房中特有的温馨的气味。我突然觉得局促不安,好热,后背也出了汗。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晴儿竟然也是有些发窘,一句话不说,只是倚在她的小书桌前,两手倒摁着书桌沿,低着头,两只脚一前一后地别来别去。满头的秀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庞,像黑色的瀑布。终于,还是我走到她的书柜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她,说:“看看都有什么好书?”她立即活泼起来,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显然是准备好的,举在我面前,说:“你一定喜欢这个诗人!”她很得意的一笑,“那天,联欢会上,你朗诵的《进村》,是不是仿照的《回延安》?”她说着,把头发朝后一扬,右手拿起条白底红梅花图案的手绢,左右手同时拢起背后的头发,捋了捋,把手绢系在头发上。在她仰头拢头发、系手绢时,她的胸高高的隆起,清晰地看到她圆润的饱满的胸,在衬衣下,耸动着。晴儿说:“不行不行,就是上学时喜欢语文课,喜欢写作文。”我看了看书柜里的书,数量不少,多是文学方面的书:古代文学作品有唐诗、宋词等各种选本;现代文学茅盾、巴金、老舍的作品都有些;“文革”中出版的鲁迅单行本也不少;当代小说最多,《红岩》《创业史》《山乡巨变》《青春之歌》等,反映冀中保定一带抗日的长篇《烈火金刚》《平原枪声》《野火春风斗古城》等占了一层。也有不少散文集,杨朔的,刘白羽的,都有。我取出杨朔的散文集《东风第一枝》,随手翻看了一下,看到不少文字下都画着长长短短的红笔道。就问:“你喜欢杨朔?”我说:“我也喜欢他的散文,清新,有意境。像《雪浪花》《荔枝蜜》,多好!”接着这个话题,我指着书柜说:“你也有刘白羽的啊。你觉得他与杨朔有什么不同吗?”晴儿歪着头,说:“让我想想。”然后说:“我瞎说,你不能笑话我。”晴儿看了看我,说:“我觉得风格不一样吧。比如庄稼,杨朔是青玉米苗苗,嫩,绿,刘白羽是红高粱穗子,热,红。”说完,她很认真地盯着我,小心翼翼的问:“对吗?”我一下子很振奋,说:“你说得太好了,谁教你的?你自己的感觉?了不起,很对啊!”我说:“从他们散文集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们不同的风格,你看,杨朔的叫《东风第一枝》,清新;刘白羽的呢,《红玛瑙集》,浓烈。”晴儿很开心,问我:“县革委宣传部有个大学生说如今中国散文有三大家,那家是谁?他不告诉我,你知道吗?”我笑了,“三大家的说法有点太高了,冰心呢,巴金呢,往哪摆?对不?应该说是比较有成就、有影响、形成独特的艺术风格的三位散文作家吧,那个人是秦牧,代表作品是《艺海拾贝》。”晴儿孩子似地点着头,真诚地对我说:“你们老高三的真行,知道的真多!”晴儿一时楞了一下,说:“你们到的第一天就知道了,我娘说的。”晴儿说:“不是已经说了吗,学贺敬之的《回延安》,挺好的啊。”晴儿说:“有点假。我娘说你们来的那天好凄惶,有人都哭了。还风雪老大娘呢,还走革命的道呢?你看看除了我娘,谁还会说这些个大名词?”晴儿咯咯地笑出了声。晴儿却根本没有理会到到我的窘态,接着说:“就算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吧,也觉得你那抒情有点做作,就是假呀。”晴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说:“你不高兴了?我就是瞎说,是我爸说的,他说你这诗乍一听不错,挺有激情,但有点空洞浮躁的。”我眼前突然出现了我朗诵这首诗时,方部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目光很深邃,仿佛要穿透我的内心的神情。心中一热。晴儿用手不停地拍着自己的嘴,对我说:“哎呀,你可别告诉我爸,他可没让我乱讲。”门被推开了,方阿姨端着个玻璃果盘进来了,满脸的笑模样。“妮儿,过来,把小卢的茶杯拿过去。”方阿姨在外屋说。接着听到方阿姨的话:“你个死妮子,胡噙些什么?好好说话!再瞎说看我撕烂你的嘴!”晴儿双手端着茶杯进来,用嘴吹了吹,又放在自己唇上,轻轻的抿了一小口,然后递给我,说:“不烫了,喝吧。”房间热,身上燥,我确实是好渴,端起杯,扬起脖,咕咚咕咚的一口气喝下去。晴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喊:“娘,咱家的冻梨放哪了?”晴儿披上件军大衣,转身出了屋门,开门的一霎那,冷气嗖嗖地扑了进来。不一会儿,她两手托着四五个带着冰碴的冻梨跑回来,往灶台上一扔,不停地搓着双手,在嘴边哈着气,来回跺着脚,说:“你别看这东西长得黑黢黢的,可好吃了,又酸又甜,解渴着呢。快,你尝尝!”看到我轻轻了咬了一口,在嘴里慢慢地嚼着,晴儿急切地问:“怎么样,好吃不?”晴儿开心地笑起来:“那就多吃,吃个够,仓房里有一筐呢,都给你留着。”电话铃响了。听到方阿姨接电话:“挺好挺好,说着话呢,放心。好,知道了。少喝点。”然后,方阿姨从东屋走出来,对着晴儿说:“县里下来人了,你爸得陪,不回来吃了。说吧,想吃个啥?”我忙说:“方阿姨,不麻烦了,我真的不吃了,我回去吃。”方阿姨说:“你问问妮儿,我听她的,她要让你走,你就走。”晴儿像是很认真的说:“娘,人家事情挺多的,走吧!”我有点意外,但也没多想,想到也许方部长不回来吃了,留我也不大好。”于是我拿起了棉袄,一边穿着一边说:“方阿姨,等方部长回来转告他,我回去就开始写总结,请他放心。”然后转身要出房门。晴儿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说:“你傻呀!你真傻假傻?听不出来?”方阿姨也止不住的笑出了声:“哎呀,还真是个实诚人!”然后用食指戳着晴儿的脑门,说:“你呀,就会欺负实在人!”晴儿说:“让我娘做饭吧,你也别脱棉袄了,带你院儿里看看。”那条狼狗正趴在果树下晒太阳,见我们出来,懒懒地抬了下头,摇了几下尾巴。晴儿突然“啊”地喊了一声,很惊异地问我:“你是怎么进来的?怎么没听到花花叫?”晴儿指着我,对花花说:“花儿,这人是谁?认识他吗?”花花嘴里发出很快乐的嗷嗷声,围着我,时不时的用头蹭着我的大腿,尾巴摇成了一朵花。晴儿朝着屋里大声喊:“娘诶,娘诶!快出来看看,这花儿怎么跟他这么亲?”方阿姨围着个白布围裙,挽着袖口,手里剥着棵葱,站在门边,也啧啧不止地说:“奇了,奇了,缘分,缘分。姜主任、赵秘书都进不了这院子的,疯了似地咬。你第一回来,就亲人似的,到底是小老乡,一家人呦。”晴儿一把把花花抱起来,看着我,说:“看见了吧?花儿喜欢你呢!我真高兴!”说着,眼睛里竟然有泪花在闪动。晴儿指着四周的土墙说:“开春后墙下边都种葵花,一排排,又高又壮,花儿金黄黄的,向着太阳。”她说:“这是石榴,开得花火样红。这是棵梨树,开得花雪样白。靠西墙开出了一片地,晴儿说:“我娘的地盘,种菜。白菜、黄瓜、豆角子、角瓜(西胡),好着呢!”又领我到了西山墙下,蹲下搬开一个大草垫子,站前身,搓了搓手上的土,说:“这是菜窖。有梯子,下去看看呗?”我弯下身子看了一样,里面有土豆、疙瘩白(洋白菜)等菜蔬,还堆放着几筐水果和其他食品。她用脚踢着盖窖口的草垫子,我忙蹲下,挪过垫子盖好窖口。房后是一片开阔地,几十棵白杨树,枝杈繁密,阳光星星点地透泻下来,照在地上的积雪上,一个个光点在闪,树枝上有几处鸟巢。我说:“这么多乌鸦窝呢。”晴儿说:“你又没看见,怎么知道是乌鸦窝?告诉你,喜鹊!美丽的大喜鹊!”花花早已是在雪地上奔来奔去,从这棵树下蹿到那棵树下,撒着欢。晴儿看着我说:“这里是我想事儿的地方,难过了,不高兴了,我就自己在这儿呆着,有时能呆一整天。我爸,我娘,谁也叫不动我。”我抓起一把雪,在手中团着雪球,说:“你还会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她看了看我,没回答,用脚朝地上的积雪使劲踢了一下,说:“多着呢!”那一刻,我能感受到在她快乐、单纯、率真,明亮的内心深处,和方部长、方阿姨一样,有着太多太多人生的苦涩、艰难和沧桑,让人心痛。以后,一年多的时光里,这片杨树林里,留下了我和她那么多春、夏、秋、冬的故事,无论是春的绿枝,还是秋的落叶;无论是夏的雨霁,还是冬的雪花;无论是笑声,还是眼泪,都很美好。屋顶升起了冉冉的炊烟,屋内飘出来饭菜的香气,饭快熟了……塞北的春天姗姗来迟,春节后两天是雨水,元宵节后三天是惊蛰;二月二,龙抬头,两天后,二月初四,公历三月二十一,已是春分了。只看到房顶的积雪越来越薄了,有的地方已经露出苫盖房顶的莜麦秸;房檐下挂着的冰绺子,在午后的阳光下慢慢融化,一滴一滴的水珠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水坑。只看到阳坡和平川的一片洁白渐渐变黄、变黑,裸露出山岩土地的原色。只看到大川中的冰河解冻开河,河水漫延,听得到到冰河开裂的咔嚓咔嚓声。只看到铺天盖地的乌鸦、喜鹊、麻雀还有无数不知名的鸟儿在积雪融化后的山坡、平川上觅食,稍有惊动,就呼啦啦一片飞向蓝天。只看到生产队圈养了一冬的数十只牛、数百只羊在牛倌儿、羊倌儿的吆喝声中出了圈,在潮湿的山坡和平野上啃食经冬的庄稼茬、草棵子。只看到各家的老汉们蹲靠在场院的土墙前,抽着烟袋锅,唠着嗑,挤着虱子,一整天的晒太阳。于社员和我们知青来讲,春天就是门队长营子口的一声吆喝:“来吧——嘿!”冬闲结束,一整年的土里刨食的劳作开始了,从二月二起,我们开始了农活,从牲口圈起粪、出粪,跟着牛车往平川地送粪,十几天后,快到清明了,开始往闫家沟挑粪。每人一副扁担挑筐,包工、包量,一天六趟,早完活早收工,晚完活晚收工。从沟门到沟脑二里多地,一天上下六趟就是二十多里,还是蜿蜒陡峭的山坡路。早晨吃完饭出工,收工时太阳都下山了。上山时汗水湿透了后背绒衣绒裤,下山时冷风嗖嗖,顿觉得透心的凉。这天,记得很清楚,是四月三号,清明节的前两天。一大早,我们每人歪戴着脏兮兮的狗皮帽子,穿着下乡时统一发的、肩膀已经都磨破了露着棉花茬子的蓝棉袄,腰间系着根粗麻绳,晃悠着扁担来到营子口,蹲在一面土墙下,抽着烟,等着队长老门的吆喝,准备出工。突然,看到营子外小桥上一匹白马迈着碎步朝营子跑过来。阳光很亮,有些刺眼,众人道:“白马,谁呢?”纷纷站了起来。我一眼就看清楚了,是晴儿。她来做什么?只见她到了营子口的土坡前,“吁”地一声勒住缰绳,右腿一蹁,轻轻地下了马。然后,拉着马朝我们这边走来。对襟束腰的素花棉袄,绿色的军裤,头上围着那条紫红色的羊毛围巾。白皙的脸上泛着微红,双眼明亮清澈,楚楚动人。或许是因为刚才牵着马上土坡的缘故,有些喘息,胸脯一起一伏的。我忙整理了下帽子,拍打了下棉袄上的土屑,扣了扣眼睛,因为已经有多少天我们都没有真正洗过脸了。一时觉得很窘迫,不自主的就低下了头。老门早就一溜小跑的迎过来,边跑边说:“哎呀呀,我说怎么今儿一大早树上的喜鹊就一个劲地叫呢,原来是方姑娘来了。这是有啥要事吧?”晴儿说:“那您就是门队长门叔叔了?”声音很明亮、甜美。“门叔,是这样,公社今天开会,要你们队的知青卢治安参加,电话打到大队,一直没人接。急得赵秘书在总机嗷嗷叫。”晴儿边说着,边解开围在头上的羊围巾,紫红色的围巾搭在胸前,乌黑的头发,一条粗粗的发辫。老门忙不迭地说:“辛苦了,还劳方姑娘跑一趟。”他过去接过缰绳,回头朝我们这边喊:“小卢,还不快出来,方部长的姑娘来了,通知开会。”我缩着身子,依着墙根站起来,手里还拄着那根扁担。这身打扮,这种形象,觉得很尴尬,很狼狈。周围已经围拢了不少社员,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晴儿透过人群看见了我,径直朝我走过来。然后,停住脚步,歪着头,上下左右的打量着我,呵呵呵地笑起来,笑声很明亮:“行啊,才几天啊,真像个贫下中农了!”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烧,不自觉地摸了摸腰间的麻绳子。晴儿说:“这根麻绳好有诗意,我喜欢!”我正不知该怎样回答,晴儿抢着说:“当然认识呀,他是我爸的小老乡呢!”老门看着我,做出嗔怪的表情,对我说:“小卢,跟部长是老乡咋不早说?行了,快回吧,回屋收拾收拾,跟方姑娘到公社开会去吧。”我说:“门队长,你看队里活儿这么忙,我还是出工吧。”老门说:“啥轻啥重你拎不清啊?再说队里在乎你们干的这点鸟屎活儿吗?去吧,给你记大队劳务工,十分!”晴儿笑了,很灿烂:“门叔,那就请您帮着拴上马,我先跟他回屋看看。”这么多人看着,我很不自然。晴儿走近我,用手推了一下我的扁担,说:“走啊!”我用扁担穿住了两个挑筐,扛在了肩上,说:“走吧。”身后是社员们的嘁嘁喳喳的声音:“方部长的闺女,千金呀!”“多高挑的身材啊,细皮嫩肉;看那手,葱白似的;那脸,蛋清样滑溜;看那两眼,亮得能冒水儿呢!”“在家娇惯着呢,也难怪,方部长,大干部,这要在大清,也是格格呢。”老门厉声道:“都别胡噙了,该干啥干啥去!”接着是一声长长长的“来吧——嘿”的吆喝声。我扛着粪筐在前面走,晴儿一跑一颠儿地跟在后面,“你慢点,不用着急的。”进了外屋,我说:“你怎么来了?你看,影响多不好。”晴儿愣住了,挺疑惑地问:“我不能来吗?有什么影响呢?”我也一下子愣住了,“是啊,有什么影响呢?”自己也说不出来,但心里总是觉得不大舒服,脸上肯定也就带着样儿。晴儿立时显得不大高兴,可也没说什么。我也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唐突,就笑了一下,伸出双手,黑黢黢的,指甲里都是黑泥,手背也都冻得开了裂,说:“不瞒你说,我们都十几天没洗手洗脸了,太累,也懒得烧水。我这就烧点热水洗洗。”我拿起水瓢,打开缸盖,一看,满缸漂着的冰碴子;再一看灶前,也没有柴火,不由叹了口气。晴儿安慰我说:“那就先别洗了,公社肯定有热水,好好洗洗,再到卫生站上点冻伤药。”我说,“行吧。我去换件棉袄。”说着就解开了腰间的麻绳,准备脱下肩上已经磨得露出棉花茬的棉袄,走进里屋。晴儿也随即要跟进来。我一把拦住了她,说:“你别进来了,被子都没叠呢。”晴儿说:“我看你也不用换了,你换了棉袄,那棉裤呢?你看看,屁股后面也都开绽了。再看看鞋,整个一个泥窝。”我低头看了一眼,不觉笑了,说:“也是,也没得换了,就这样了,走!”晴儿也笑了,挺开心的样子,说:“麻绳呢?麻绳也系上。”我从地上拾起麻绳,紧紧地系在腰上,双手使劲儿的拍了拍棉袄下襟,说“怎么样?真正的老农吧!”晴儿左歪歪头,右歪歪头,高兴地拍着手,笑着说:“我娘见你这样子,一准儿高兴得笑开了花!”晴儿左脚迈过门槛,右脚还没抬起,突然一回身,双手扶着门框,扬着脸,眼睛盯着我,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对着我说:“我明白了,你刚才进屋不高兴,说影响不好,是怕人家议论,你怪我说你跟我爸是老乡,对吧?你也不高兴我来找你,对吧?”我突然无言以对。说实话,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当时为什么心情不好,为什么觉得影响不好,晴儿的话,一针见血,我觉得自己的脸涨得通红。晴儿倒是没再说什么,扭身直奔牲口棚。一会儿,那匹白马就跑过了营子口的小桥,进了河边的那片白杨林。我走得很急,过了桥进了林子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一棵树后,晴儿闪身出来,那匹马用蹄子踏着雪,啃着裸露出来的草根。晴儿径直走到我面前,双手伸开拦住我,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不敢正视,忙低下头,正看到她高高耸起的饱满的胸,就把头垂得更低,看着自己的脚。晴儿说:“这没人看得见,接着刚才的话说,我不明白,我说你跟我爸是老乡怎么就让你不高兴了?我来找你怎么就影响不好了?”看来她真的是生气了,嘴巴鼓鼓的,挺委屈的样子。我用脚划拉着地上的雪,想了半天,说出一句绝对是真实的也绝对是能让她接受的话,我嗫嚅着说:“你看我这身打扮,你看我这个脏样,多狼狈,我是怕你笑话我。”说着,我又把泥爪子似的双手伸出来让她看了看,又耸过肩来让她看看肩膀的破棉花。我的话还没说完,晴儿就笑起来了,树林里回响着她明亮的笑声,树上的雀儿在她的笑声里扑啦啦飞向晴空,枝条上的雪花纷纷落下来,落在她乌黑的头发上,长长的睫毛上也挂上了雪花。“有什么狼狈的呀?你这个样子真好,我好喜欢!”“喜欢”这两个字一出口,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腾地红了,马上接口说:“我好愿意看。”说着,走近我,伸手抓住我腰间缠着的麻绳,使劲拽了拽,对我说:“这个样子,我娘准喜欢!”怎么又说到方阿姨?看到我疑惑的神情,晴儿说:“走,十几里路呢,走着说。”晴儿拉着马缰绳,我们并排走在林子的路上,积雪还没融化,在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她就在我身前边,觉得她个子真高,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她的头发时时会拂到我的耳际。空气很清新,身边弥漫着她的气息。好长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就这样走着,静静地,脚下踏雪的声音,白马鼻鼾的声音,还有,偶尔的鸟鸣的声音。她楞了一下,像是刚从一个梦里醒过来似的,应声道:“嗯。”然后,又突然仰起头来,直视着我,语气很坚定说:“我说了,你别生气。我骗你们队长了,我骗你了,其实根本不是公社开会,是我娘想你了,我也想你了,我娘让我叫你到家吃饺子!”看她那神情,真像是视死如归。一副“就这样,爱咋地咋地”的样子。我性格中最厌恶的是虚伪,最容不得的是欺骗,最仇恨的是背叛,可听了晴儿的话,看到晴儿的神情,我却感到贴心的温暖,还有,莫名的一种什么情怀。我扑哧一笑,顺势用手打了一下她的头,轻轻地。晴儿立时笑了起来,很灿烂的笑。她使劲儿朝白马背上一拍,喊了声“嘚!”马儿飞也似的向前跑去。她歪着头,有些调皮地对我说:“你怎么会不生气呢?我一直特紧张的呢。”我说:“队里生产这么忙,老门还说公社开会給我记十分工,这要是让队里知道了,真的是影响不好了。”晴儿说:“让我娘跟他们说一声,你不知道,我娘的话,他们都听。”晴儿说:“没那么严重的,你们不知道,队里都不愿意你们出工,老门怎么说的,对,鸟屎的活儿,和社员抢工分,你们出工越多,社员分红越少。”晴儿说:“这不明摆着的吗?地少人多,分母越大,分值不就越小吗?我爸天天接电话,各大队都是这意见。”我不再说话,心情有些沉重。晴儿感觉到了,也不再说话,不时地仰头,悄悄地看看我的神情,默默地,走着。雪地上,我们,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快出林子了,看见了远方蓝蓝的天空。晴儿突然挽住我的胳膊,说:“别不高兴了,好吗?我娘还在家等着你呢!”我笑了一下,说:“没不高兴,方阿姨怎么想起叫我了?”晴儿推了我一下,放开手,有些怨怼的说:“今天几号了?阳历4月3号,你哪天到的我家?正月十五,阳历3月3号。整整三十天了。我娘总念叨你。”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到公社送那份总结,方部长和我聊了几句:“怎么样?我那傻丫头文学上有些基础吗?”方部长问。我说:“她看的书挺多的,对文学作品的内容和艺术风格感悟的特别好。”方部长笑了,很开心。说:“有时间就到家,你阿姨在家挺闷的,丫头也没有说话的人。”方部长说:“那就二月二,那天你阿姨忘了丫头的嘱咐,没给你做野鸡酱瓜丁,这丫头闹了好几天呢。她自己打的野鸡,说是答应过你,有你一份。”我心中好一阵热,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晴儿时,她背着猎枪,骑着白马,对我说过的“也有你的。”我忙向晴儿解释,说:“你一提,我想起来了,那天送总结材料时,真的答应过方部长的。唉,队里二月二开始干活儿,累趴下了,早忘得一干二净。”晴儿说:“你是忘了,可我娘等了一整天,连花花都蹲在院门口等你。”看着晴儿嗔怪的表情,我觉得心里好温暖。就说:“天冷,快围上围巾,走快点,别让你娘着急。”经过车马的碾压,路上的雪已经融化了,土路上湿漉漉的,走在路上,鞋上已经沾满了黄泥。天气很好,阳光照着连绵的山岭和漫漫的平川。快到二十三号大队了,过了二十三号,不到三里地,就是二十七号营子。我说:“路挺难走的,你看,你的鞋也成泥窝了。上马,你先回去,我走得快,一会儿就到。”晴儿低头看了看,跺了跺脚,又看了看我,抿嘴想了一下,说:“好,我先回,叫我娘烧火。”刚要上马,又回过头来,走到我跟前,还是用手拽了拽我腰间的麻绳,很认真地说:“就系着它,让我娘看看,她一准儿喜欢死你!”转身,燕子似地飞上马,缰绳一抖,双腿一夹,“嘚”的一声,白马就奔了出去。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蓝天里。我从路边的树下捧起几捧雪,使劲地往脸上搓了搓,用棉袄袖子擦干,又搓了搓手,加快了脚步。远处,看到了方部长院落的房顶上,正升起袅袅的炊烟。白色的,轻轻的,柔和的,温暖的……栅栏门敞开着,我在土墙上蹭了蹭鞋帮子上的泥,轻轻的进了院子。花花摇着尾巴,颠颠的跑过来,围着我转。我蹲下来,用手在它头上捋了捋,花花转身朝房门口跑过去。院子西头那片菜地已经翻过了,裸露着细碎的黄土。东墙跟一堆黑煤块儿堆的整整齐齐。不知为什么,我有很亲切的感觉。“方阿姨”,我轻轻地叫了一声。花花早已经顶开了房门,蹲在门口,嘴里嗷嗷的叫着。“你够快的啊!”是晴儿快乐的声音。方阿姨满脸的笑容,迎了出来。晴儿穿着件浅灰色的羊绒毛衣,浅领的,脖颈很白,方阿姨还是那件部队的对襟绿绒衣。晴儿挽着方阿姨的手,笑着说:“怎么样?娘,像不像扎根农村的好青年?”方阿姨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一步迈到我跟前,双手扶着我的肩膀,满眼的关切,慈爱,说:“倒是像那么回事,孩儿呦,可真是受了苦喽。”进了房门,看到堂屋正中已经放好了一把椅子,椅子上一个白色的搪瓷脸盆,方阿姨说:“小卢,屋里不冷,先洗洗吧。”说着,从东厢房里提出一个壶嘴冒着热气的大洋铁壶,哗啦啦的往脸盆里倒开水,雾蒙蒙的热水气立时弥漫全屋。“妮儿,你给兑点凉水。”方阿姨说。“来啦!”晴儿端着个花脸盆跑过来,晴儿朝盆里倒着冷水,方阿姨用手在盆里划拉着试着水温,“行了。”方阿姨说。晴儿放下脸盆,也用手试了一下水温,说:“还是有点烫”,端起脸盆要再加些冷水。方阿姨说:“你个死妮子,再加就凉了!”晴儿说:“又不是烫猪,他手冻了,太烫了不行的。”方阿姨说:“也对,我妮子真行!”听着他们娘两个的对话,不知怎的,我有些想哭。忍住了。我低头看了看双脚,水磨石的地面上,沾满泥的鞋像个大泥包,正在流着黄泥汤,我不好意思地说:“鞋太脏了。”“没关系,你先洗,洗完了让妮子用火熥熥。”方阿姨说。晴儿给了我一条蓝白道的毛巾,把一个香皂盒放在盆边。我把手轻轻地放在水里,一阵痛,一阵涨,一阵麻,一阵痒,接着,就是种爽到心的舒服,我慢慢地搓着手,轻轻地扣着指甲缝里的泥,一盆水很快变成了泥汤。晴儿过来,端起脸盆,出了门外,回来,又兑好一盆水,说:“你洗,有的是开水。”于是我开始洗脸,脖子,耳朵,搓上香皂,用毛巾擦着,热气腾腾的,把毛巾拧干,正在擦脸,晴儿又把脸盆端开,我忙说,“我自己倒吧!”晴儿转回身,说:“头还没洗呢,倒什么倒?”她端开我的脸盆,把她那个花脸盆放在椅子上,已经放好水了。我把头埋在水中,是很香的香皂味儿,意识到这个花脸盆是晴儿的。我头发上打满香皂,揉搓着,低下头,撩起水,冲洗着。脸盆里立刻成了泛着香皂泡的黑汤。晴儿又换上了那个白脸盆,我把头发扎在水里洗着。两个绒衣袖口都湿了。晴儿说:“你低下头,我给你倒水,慢慢冲。”说着,把她的花脸盆举过我的头顶,,慢慢的倒着水,“烫吗?”晴儿问,“不烫。”我说。又从外面拿来一个挺大的洋铁盆,命令似地说:“把鞋和袜子脱了,烫脚。”我急忙要拒绝,晴儿已经把铁盆放在我脚下,从东厢房把大铁壶提了出来。她扔给我一块抹布,示意我把椅子擦擦,我坐下后,她哗啦啦地倒好了多半盆水,我把脚轻轻地泡在水里。她弯下腰,一手一只地提起我的棉鞋、袜子,走出房门,听到两只鞋啪啪啪的拍打声。一会儿功夫,她转身进来,蹲在西厢房灶台的灶眼前,用一个小铁铲将灶内的红红的余灰往外掏了掏,为我烤起鞋袜来。她蹲在那里,我看着她的背影。洁白的脖颈,一根又粗又黑的辫子。方阿姨从东厢房出来,说:“妮儿啊,灶里火太弱了,还是在炉子上烤吧。”我正迟疑着,方阿姨说:“穿上吧,你那鞋一会儿半会儿的也干不了。”一阵风似的门里门外,端盆倒水;随手抓起抹布把椅子擦净,摆放到桌子下;颠儿颠儿的跑出门拿来一把墩布;从外到里的将椅子周围溅在地上的水渍拖净;从屋内到门口的将整个堂屋的地拖净。她弯着腰,双手握着墩布,前后左右的拖着地面,时不时的用右手撩一撩垂在额前的头发。脸红红的,额头汗津津的。方阿姨说:“这你是看见了,都说我家妮子娇惯,其实什么活儿都干,能干着呢。”晴儿放下墩布,胸脯一起一伏的喘着气,笑着说:“我要是腰间也缠上根麻绳,绝对的贫下中农铁姑娘。信不?”方阿姨说:“饺子早就包好了,你们先去坐着说说话,我弄几个菜,咱就吃饭。”方阿姨说:“你问问这死妮子,看她怎么说?上回忘了给你做她那个野鸡酱瓜丁,天天不顺心,给了我一个月的脸子。不麻烦,你们进屋坐,一会就好。”对着房门,西山墙下,是她的那张书桌。桌子上有个蓝色的铁皮书挡,中间夹放着十几本书,闹钟,文具,水杯,油灯。贴着后墙是她的那个书柜,并排还有一个衣柜,柜门上有面长镜子。半铺炕,炕上铺着羊毛毡,毡子上是一条单人的印着紫色葡萄图案的床单,被子方方正正的叠放在炕头,素花背面;两只枕头摞在被子上,粉红的枕套,白色的边。一条浅粉色的枕巾。对着炕的山墙,与书桌并排,是一个小梳妆桌,立着面椭圆的镜子,桌面上红红绿绿的几个小瓶子,小盒子。窗帘,厚厚的,平绒,素花。晴儿还是背靠着书桌,双手在后面撑着桌沿,说:“不是来过吗?还这么仔细。”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上次光顾了说话,没仔细看。”“屋子里的陈设,色调,风格,所有的,都好。”我答。我一下子窘住了,“我呢?”她接着问,能感受到她灼热的目光。“你当然好啊!爱读书,好学习,待人热情,还会骑马,会打猎,会做家务,勤劳……”我还没说完,晴儿朗声的笑了,打断我的话,说:“虚伪,虚伪!你这人,真没劲!谁要你给我做鉴定?你刚才还说过我可爱呢,忘了?不敢说了?”“来时,你们营子外的杨树林里,你说的,‘死妮子,好可爱’。你还用手打了我的头,你别不承认,我记着呢。一辈子都记着呢。”堂屋里,方阿姨正蹲在东厢房的灶前,灶膛里火苗通红。灶台上几个白底蓝花边的盘子里已经盛满了菜。我和晴儿把靠在后墙的方桌摆在屋中央,晴儿打开碗橱柜的玻璃门,拿出几个小碗、碟子、筷子、汤勺。晴儿指着我的脚说:“你们小老乡没穿袜子,肯定脚冷。”没等方阿姨说话,晴儿就进了东厢房,把小炕桌摆放在炕中间。随后,把灶台上的菜端了进去。我看了看自己的棉裤,有些迟疑,说;“方阿姨,我这……”晴儿在后面推着我,说:“行了,别虚伪了,放心,你一走,我娘立马会换个新床单。”方阿姨说:“老乡,自家人,没那么多讲究,你就坐炕里。”我盘腿坐在炕上,一看,六个盘子,把炕桌都占满了。切得薄薄的酱肘子,上面还撒着些蒜末;切成细长条的腌豆腐,泛着黄黄的香油花儿;十几瓣腌鸡蛋,蛋黄冒着油;十几颗红红的红果加十几瓣金黄的桔子拼成的罐头拼盘;清炖狍子肉,冒着热气;野鸡黄瓜丁,冒尖的一大盘。方阿姨说:“你不知道,这妮子就是总为别人想,心呐,善着呢!”晴儿对方阿姨说:“行了,刚才还说我给了你一个月的脸子呢。”晴儿说:“快吃吧,吃这个,我打的野鸡!”说着,就用一个汤勺往我碗里盛。看我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晴儿痴痴地看着我,说:“好吃吗?”我用力点点头:“好吃!”晴儿笑了,很开心。方阿姨从食品柜里拿出一瓶酒,汾酒,又到堂屋里拿来几个酒盅,说:“先喝着,差不多了,就去下饺子。”晴儿倒着酒,说:“又虚伪,你的酒量你们大队干部早就给我娘说过了。全公社,无敌!”她把酒盅递给我,说:“你自吹荆轲易水,狼牙壮士,对不?别端着架子了,我已经把你推荐给我爸了,做他的陪酒,今天就算考试!”我的脸有点发烧,不大好意思。方阿姨说:“死妮子,又疯了不是?”然后指着桌子,说:“来,多吃些菜。吃这个,怎么样,吃得服吗?”说实话,下乡快半年了,过年时也吃过荤腥,但都是大铁锅熬,而平时我们的饭食,没有一点油腥,就是白水熬土豆,撒上几把粗盐粒子。喝的酒也只是山药渣子酒,烈性。这些菜就是在天津自己家里也不是能随意吃到的,狍子、野鸡更是想也想不到。于是,自己当时内心涌起的更多的是满满的感动。我端起酒盅对方阿姨说:“方阿姨,谢谢您!”也用学会的当地人的酒场话说:“什么都不说了,都在酒里了。”然后一饮而尽。方阿姨说:“那就啥都别说了。”端起酒盅,也一口喝了。晴儿在炕上跪着,应该是很不舒服,一个劲地换着姿势,她半趴半跪,说:“我腻歪我爸他们喝酒划拳,咱们背诗,谁接不上,谁喝,怎么样?”她的两只眼闪着光。晴儿眨巴了下眼睛,歪着头,看了看我,说:“还真难不住你。”方阿姨说:“人家小卢六六届老高三,你初中都没毕业,能难得住人家?”晴儿说:“这个太简单了,换一个,回答问题。怎么样?”方阿姨听着,笑了。“哎呀,我这是听天书呢,死妮子懂得的还真不少哇。”方阿姨看我回答不出来,也挺疑惑的样子,看了看晴儿。“六六届,老高三,记住了,河北二安是:我爸,方梓安;还有你,卢治安!”说完朗声地笑起来。方阿姨静静地坐在炕沿边,看着我们,脸上洋溢的是那么多的快乐,眼睛流露的是那么多的慈爱。门外,花花快乐的叫声,方阿姨忙着下了炕,说:“妮儿,你爸回来了。”我还没来得及挪动身子下炕,方部长已经推门进来了。一边脱下大衣,一边笑呵呵的说:“小老乡来了?”我已经下了炕,站在写字台边上。方部长挥挥手,说:“上炕,该坐哪还坐哪。”方部长说:“我坐不住,说几句话,就走。”说着,又对我挥了挥手。方部长坐在炕沿边,看了看桌子上的菜,拿过一个酒盅,对晴儿说:“丫头,满上。”随手掏出纸烟,“牡丹”的,抽出一支,扔给我,自己也点上了一支。我的棉袄就在炕上放着,我忙拽过棉袄,摸索着口袋,掏出半盒揉搓的皱皱巴巴的“官厅”烟,不好意思,又赶紧放回口袋。拿起那支“牡丹”烟抽起来。多半天没抽了,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贪婪地狠狠地吸足一口,憋了好大一会儿,再徐徐地吐出来。晴儿眼睛睁得溜圆,满脸吃惊的样子,“天呀,你还学会抽烟啦?再教育得真彻底,五毒俱全了。”又朝正在堂屋的方阿姨喊:“娘诶,快来看呐,你的六六届、老高三也会抽烟啦!”方部长微笑着,对我说:“丫头就这样,这是高兴了。来,干一个!”方部长对我说:“地委已经批转了你执笔的那个总结。很不错啊!”我正想答话,方部长把手往下一压,做了个不用说话的手势。方部长问:“怎么样?有些什么体会?”说着,示意我倒上酒。我说:“刚知道所有的农活都是承包、包产、包干的,刨冻粪按粪堆大小,送粪按车,出圈包天数,挑粪包重量,据说各队都是这样,并且社员,还都是真正的贫、下中农,都完全同意这种做法。”我说:“刚开始时,觉得这不就是刘少奇的‘三自一包’吗?觉得问题很严重。”我说:“也没真正想好,问了很多社员,都是贫下中农啊,他们都说,这么做对,也只能这么着做。说现在往闫家沟挑粪,一天可以送六趟,每人每次就算平均一百斤,也有六百斤肥。大锅饭时,出工不出力,上午太阳到脑袋顶了才出工,歇气一歇就过了晌午,下午再晃悠一趟,收工了。这点活儿一个月也干不完。”方部长没有说话,举起酒盅,示意我再喝一个,晴儿忙给我倒满了酒。“还有什么别的问题,生活上有什么新问题?”方部长问。“还好吧,”我还没说什么,晴儿就抢着说;“爸,你是没看见,他们队的知青,一个个鬼似的,半个多月洗不上脸,水缸里结冰,灶口没柴,可是凄惶了。对了,我娘刚才见了,破棉袄,腰里还都缠着条麻绳子,逃荒要饭的似的。”方部长抬头看着方阿姨,说:“不同于农闲了,开春了,备耕了,农忙了,知青工作就出现了新的问题,需要有针对性的解决。”方部长看了看表,说:“我得走了。”然后,举起酒盅,说:“小老乡,你很有些头脑,不错。好好干,多学习,勤思考。有问题问老农,这个法子对头,时间长了,你会有结论,有提高的。有时间就来啊,高兴你来!”转身,伸开两个胳膊,方阿姨给他穿上军大衣,出了房门。坚实的脚步声。方阿姨说:“光是说话了,没怎么动筷子呢,快吃饭吧。”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了,晴儿拿来了醋,给我倒在一个小碟子里,方阿姨慈爱的目光看着我:“这个是素的,鸡蛋韭菜,韭菜是从口里捎过来的呢。好吃吗?”围场不产小麦,下乡半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吃白面,在方部长家里,方阿姨做的,晴儿陪着我。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很想哭,并且,我的泪水已经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因为,温暖。
因为,晴儿。
因为,爱。
在离家半年的时候。
在千里外的塞北。
在塞北的第一个春天。
在方部长、方阿姨、晴儿的家里。
在他们温暖的房间里。
(作者谨按:此文为自己《情感记忆之四》的第七、八、九三个章节的节录。文中的方梓安部长(化名)为1937年参加工作的老同志,因所谓“右倾”错误“下放”到塞北,时任公社革委会主任兼武装部部长;晴儿是他的女儿,承德下乡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