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内心深处的忧虑”——杜维明在世哲会上的五轮回答(三)
在第二十四届哲学大会上,杜维明教授做了“精神人文主义——己、群、地、天”的讲座后,有五轮问答。第一轮的提问被中国人占满了,第二轮的提问者也都是中国人,第三轮提问者中有了美国人,他的问题直指一个重要问题,引起了大家的关注。
主席台上的杜维明、陈来
三个提问
第三轮提问者中,第一位是五十岁左右的女士,中国人。我在下面与别人聊天中得知,她是专门从国外赶回来参加这次哲学大会的。她也是位喜欢积极提问而且喜欢阐述自己的观点的人,会经常性地认为自己的观点更高明。而在会场外,她能够站在那里,一连数小时与人交谈,其精力令人惊叹。这一次,她的问题还是颇有节制的,能够让人接受。她的问题是:
“杜先生,刚才您提到关于仁字的解说的问题。一个是它是意味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还有一个意味着每一个个体我和自己的关系,身心关系,但是从不同的解说来看,您也说过,具有深刻的不同的哲学涵义。我的问题是,如果作为共同的人性,它同样是否归结到个体,我和自己的关系上,来解说能够看到人性的共通?我的感觉是,它应该是最后落实到每个自我的身上,自己的关系上,来解答人与为人的人性所在。”
她的话音一落,陈来在主席台上很简短地说:“下一位。”
第二位提问者开始提问,这是一位外国人,应该来自美国,用的是英语提问。他的问题中首先简短地提到了美国的国家主义,我听得不是很清楚,然后就说:
“因为中国共产党也是在褒扬民族主义,这就让我转向孔子,当我在看儒家学者论述的时候,有些儒家学者说,中国共产党只喜欢儒家之中支持他们自己政策的部分,而其他儒家学者说,倒也可以和其他的诠释者一样加以阐释。您其中了提到的一点,比如说民族主义是需要克服的,我很喜欢你讲的这一点。那么我的问题是,不管是美国的还是中国的民族主义,是不是不符合儒家精神?”
在这位提问者提问的时候,杜维明用铅笔在纸上写着,也许是记录了提问的核心内容。
第三位提问者是一位中国女士,带有地方口音,她才是我上节中提到的奇葩,她说:“我们这次大会的题目是'学以成人’,那么是学什么以成人,我们中国就有两个现实的例子,一个是燕王哙,那么在尧舜的时候,禅让被视为一种美谈,但是燕王哙禅让却引起了燕国的大乱,甚至孟子说服齐国去灭燕国。另外一个是宋襄公,那么宋襄公想学习以前的贵族精神,结果呢被打得大败。那么就中国来说,我认为在尧舜之前,实行道,这种道是选贤与能,这和民主价值观是完全一致的。那么在尧舜之后,道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表现在三个方面,一个就是政权从公天下变成了家天下,一个是孟子和荀子……”
她还要长篇大论,陈来打断:“请提问题。请集中在提问题。不要阐释,请提问题。”
对于陈来的提醒,这位提问者答应了一声“嗯”,然而却继续说:“那么秦代呢,通过焚书坑儒、罢黜百家,那么就变成单一性。那么就世界来说的话,那么尧舜这个道灭亡之后呢,那么就成了希腊,希腊后来被独裁代替。”
就在这时,会场上出现了轰然的笑声。陈来不得不再次打断她的话:“请提你的问题。”
在这样的压力下,此人终于说:“OK,OK。所以我想呢,就是说。那么,我们学以成人,是不是学大道以成人?但是呢,推动这个道,需要集体的力量。
她的问题终于问完了。在她说自己是博士毕业的时候,会场上又有人笑了。(为什么笑?你懂的。)
其实还有一点奇葩的是,此女子上午大会提问环节便说到自己是某校博士毕业,而且她上午提问中也是从燕王哙一直讲到很多朝代的事,因为主持人没有打断她的话,所以她占用的时间可想而知了。(呜呼,不说博士毕业也罢。一说,我倒真是看到了博士引经据典的水平!)
此女子讲完后,陈来也不再问下一位了,说:“我们先停一下,请杜先生回答这几个问题。”
两个回答
杜维明首先针对第三位提问者,说:“我想第三位基本是个评论,不必做个什么回应。”
然后,他以中文回答第一个问题:
“关于第一个身心的问题,共同人性的问题,现在是有一个很重要的辩论,就是人必须在关系网络中间来了解,还是人可以作为一个独立的,甚至做儒家里面所讲'慎独’,那个'独’是自己的、自我的。我认为这两方面都有理。
但是我的选择,就是一个独立人格的建立,他的内在的生命,他的志向,他的志趣,'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这是儒家'为己之学’的核心,这个核心一定和人的关系连在一起的,但是你不能从关系、从角色来消解掉个人的、每一个独特的人的尊严。这一个独特的人,是所有的人包括在内,没有什么东西、种族之分,这个精神,独立的精神,批判意识的精神,我认为是最重要的。”
接着,他突然以英语回答第二个问题:
“我之前发起一些会议,进行讨论。罗伯特·贝拉,也是我的一个很好的朋友,他已经过世了,他也参与了一些中美国际价值的讨论。他说:'为了整个世界的安全和秩序,中美关系是至关重要的。’而他最大的一个担忧,那就是,在中美关系之中,这个关系会不会被狭隘的民族主义所削弱?美国人也有民族主义者。而他也使用了奥巴马的例子,当然他也很幸运,他没有赶上特朗普上任的那一天。
美国它是独特的,那么也可能有人会说,法国也是独特的,而奥巴马也说确实是法国是独特的,但是美国是尤其独特的。美国的独特性就是美国的行宪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层面,而不幸的是这个层面在中国的法制中也出现了,在中国文化中我们也看到了,甚至在儒家传统中也有。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不断地强调要超越人类中心主义,要超越狭隘的民族主义。因此,这个问题不仅仅是美国的问题,而且也是中国的问题,当然也有人会说,这个问题是韩国的问题,是印度的问题。对于我而言,这是我内心深处的一个忧虑。而这也是罗伯特·贝拉当年的一个忧虑。谢谢!”(根据现场翻译整理,或许在一些字词上有不够精准的地方。)
这便是杜维明先生对第三轮的回答。我感觉这次提问回答环节很有意思,虽然有奇葩的提问者,但并不妨碍其中的精彩内容。
部分提问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