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法人生
解释之前,需要理解,理解之前,需要了解,而了解,怕的是从一开始就误解。 电影的中文名“绝美之城”其实并不准确。“La grande Bellezz”,“The Great Beauty”,直译“绝美”,没有“城市”的位置。电影的故事发生在罗马,罗马也的确很美,但这部电影并不是关于罗马的美。 这部电影关于的是美本身。
看第一遍的时候,整部电影于我完全是主人公Jep Gambardella生活碎片的一堆杂乱组合,只有主题音乐的复现似乎在勾勒暗线,将各部分连接起来。故事散到几乎一地鸡毛,个中意义晦暗不明。虽然画面美伦美奂,音乐也悱恻缠绵,但由于意义线的链接几不可见,所以即使能够触摸到些许意涵的温度,但整部电影显得更像一段极长的MTV,在情绪和氛围中晃荡。 好在那种意涵足够强烈,让我有兴趣再看一遍。这一次因为各个分支故事都了解了个大概,所以碎片本身的零碎重组起来甚为容易,才发现在叙事上导演索伦蒂诺其实并没有故布迷阵,甚至都没有太多地玩弄结构。除了Jep回忆的一小段,电影大部分的时间线完全是单向的。当全景逐渐清晰,暗线也慢慢明了之后,其实电影如同一曲华尔兹,每个部分都围着核心 “La grande Bellezz”转着不同半径而快慢不一的圈。
影片一开始的镜头像是《八部半》的翻版,穿梭于各个静谧的片断之间,却以一个敦实的日本游客拍摄美景时的暴毙而结束。他的死亡极为干脆,诡异地处于一个似乎脱离时间的美景之中,不远处的女子合唱团却丝毫不受影响,继续她们如圣歌一般的歌唱。 这个序曲和全片和其余情节完全无关,却装进了整部电影的全部关注。由近及远,女子合唱团,死去的游客和远处的罗马被放置在一个中轴线上,在神圣和美之间,人死去了,这一幕如同一个问题。整部电影随着Jep的 步伐去试图理请这三者之间的关系,而在影片最后,圣徒修女玛利亚跪着登上圣约翰大教堂的台阶时,借由Jep之口对这个问题作出了回答。一前一后,对仗极为工整。 关于美的本质人类从未有过完美的答案,这是一个永远无解的问题。以一种更实际的态度提出的问题是,“美何处可寻”?当能够回答后一个问题的时候,即使依然无法解答前一个问题,但或许也能够或多或少得到某些领悟。这正是我们的主人公Jep Gambardella的任务。
电影开始一段勾勒出了Jep的生活状态:一个刚满六十五岁的老花花公子,年轻时的人生目标是成为罗马上流社会的王者,他早已达到了这一目标,接下来每一天就是在无尽的享乐中打发时间。他住在修道院旁边的高级公寓里,白天几乎都用来睡觉,夜晚的派对才是他的生活所在。四十年前他写过一篇得奖的中篇小说,但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作品面世。他的正式工作是面向上流社会的一本文学刊物的记者,采访些莫名其妙的人、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给它的读者提供乐趣。在六十五岁的派对过后没几天,Jep突然意识到这样的生活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做他不想做的事。接下来整部电影就是随着他的视角去看他的身边人,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些事情。 如果要给Jep下一个定义,他是一个纯粹的生活的观看者,试图在每一个片段里发现美,他并不推动也不参与任何事情的发生,单单在一种又一种情绪中不断过渡。唯一系着他的生活,让他的生活没彻底散架的,是他望向天花板时的那一片大海。四十年前在那片海上,Jep遇上了他的一生挚爱Elisa,Elisa是Jep的“绝美”,从遇上Elisa的那一刻起Jep的生命实际上就此静止,接下来的一切寻找其实都是对那一刻的怀念。怀念如丝线一般牵了Jep四十年,但恰好在他决定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的时候,Elisa去世了,牵着魂的那根线断了。
“美何处可寻”是一个来自人的问题,它指向将来,但“寻美者何人”是一个更基本的来自于神的问题,它询问的是当下。对于一个失去了羁绊的游荡孤魂来说,如果无法回答当下,那么将来也就毫无寄托之处。教堂下面的那个失踪的小女孩问Jep,“你是谁”,Jep正要回答,小女孩说,“你谁都不是”。Jep好像在努力地解释,电影这时却不让他的声音出现。小女孩这一刻是神的代言人,借着她的口神向Jep提问,而Jep的解释无声,他的确谁都不是。 Jep对于整个故事的意义,恰恰始于他的“空”,他的什么都不是。与其说他像一面玻璃,透过他身边的一切得到真实的反映,不如说他像一个两头通的管子,材质如他自己所说敏感又细腻,周围的一切由他而过的时候发出别样的回响。 这种回响开始听上去叮叮咚咚很是有趣。Jep轻而易举地就把装神弄鬼地吉普赛艺术家戳穿,逗得编辑Dadina一阵好笑;他奚落起多年的老友Stefania毫不留情,谈笑间就把她虚伪的自我美化扒了个干净;对他的陪衬人Romano他无止境戏谑,就他的戏剧热情不停开涮;甚至对刚认识的Orietta他都像逗小孩一样,做爱完了让她去翻自己的自拍裸照。从某个角度看Jep就是个彻底的老唐璜,他的文学气质的唯一作用就是在见地人生过后依然保持了玩世不恭的轻松。Jep能够找到的,或者说遇上的,从来都是一个又一个对存在意义的否定。 但这并不是他发出的全部声音,叮咚过后是沉重的回音。派对上的疯狂Jep游刃有余,但东方发白人群兽散过后放眼望去是一个城市的杯盘狼藉;他会驻足楼下修道院,对着小女孩们的嬉戏和修女的忙碌茫然若失。Jep嘲弄Stefina一段是全片的一个小高潮,并非因为他刺穿了Stefina虚伪的躯壳,而是他将每个人的破碎生活轻松地拉到了同一个层面,在每个人无限的光鲜和各异的姿态下面,是一种完全同质的无意义。Jep和Stefina的处境完全一样,他刺向Stefina的每一剑,最终都需要他自己来化解,而他对此也没有答案,否则他也不会洗心革面式地早起,却只能困惑地坐着发呆。当他徜徉在深夜的罗马,眼中所见均是各式各样的绝望,他依然彷徨。 直到他遇上了Ramona。
有意思的地方是,Ramona的命运和另一个角色Andrea实际上是连在一起的。乍一看这很不可理解,一个四十二岁的脱衣舞娘和一个精神怪异的富家子弟几乎毫无共同点。就戏份而言,如果不算女主角,Ramona也是全片理所当然的第一女配角,而Andrea出场的镜头却寥寥可数。但只要仔细一分析就会发现他们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之间有着对位一般的精准,理解他们的关系是理解整部电影的承上启下的关键。
Andrea没有父亲,跟母亲Viola一起生活,借母亲Viola之口我们知道Andrea被认为精神有问题,他将自己全裸的一身涂成红色,说是因为他看见母亲而“羞愧”。Ramona没有母亲,人到中年还在混世魔王一般的父亲Egidio的俱乐部里面跳脱衣舞,出场时她裸体舞动的剪影现出她身材的完美。 Andrea是人之精神的符号,长须乱发、羸弱不堪,却有着一双精光暴射的双眸,一个标准的受难者的形象。表面上他好像是个疯子,神经兮兮地反抗照顾关心他的母亲,实际上作为一个符号他代表着绝对的精神,向无意义的生存大声提出生存目的的问题。与之相反,Ramona是人之身体的符号,四十二岁的脱衣舞娘极致性感的身体里面包裹着一种小女孩的天真和倔强。和Andrea相反,她的生存似乎不具有任何目的性,患有绝症的她用所有挣来的钱给自己治病,实际上是过一天算一天。
Andrea和Ramona只见过两面,一次是在高级餐厅里面,另一次是在Andrea的葬礼上。
在餐厅这个维系生命的进食之处,Andrea引用普鲁斯特和屠格涅夫关于“死亡”的句子,向Jep发起诘问。Jep从字面上理解,想要用一贯的戏谑“不要太认真对待作家的话。世界很复杂,谁也不知道”去推掉,却被Andrea反诘“你不知道不等于别人不知道”,于是Jep无话可说。 Andrea的问题Jep无法回答,也是任何一个虚无主义者无法回答的。关于死亡的问题是最根本的问题。对生活破碎的明晰洞见,本身并无法提供此破碎生活毫无意义的结论,更无法去消解面对死亡过后绝对虚无的恐惧。构建起这二者之间的联系需要一种虚无的态度的参与,本质上其实也是一种劝说。一旦遇上了一种信仰式的坚定,哪怕此坚定只是坚定地认识到生存的偶然和死亡的必然,那么这劝说也就无法达成,虚无主义的态度也完全无能无力。这就是为什么Ramona听见Andrea的问题充满不安的原因,因为她知道自己身患绝症,死亡对她来说此时此刻是最急迫的问题,然而在这点上Jep却无法给予回答,他帮不了她。Jep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引领Ramona到身体感官可能达到的至高之处,请开锁人帮忙,带她去观览罗马的绝美。而在他们流连于极美的花园的时候,Andrea正加大油门闭上眼睛选择了自杀。
对精神来说,生存是彻底无意义而不堪忍受的;对身体来说,生存能见证绝美却不得不放手。葬礼作为死亡的仪式,成为了二者殊途同归之处,在这里Andrea和Ramona再次相遇。 Jep用大段的篇幅向Ramona宣讲他的葬礼表演论。他的理论是葬礼是给活人看的一场表演而已,所以作为参与者也就要使用有效的技巧来最大化表演的效果,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哭泣抢了死者亲人的风头。在Andrea的葬礼上,他几乎完美地实践了他的理论,却在抬棺而出的时候痛哭失声。 在慰问Viola之时,Jep的理论是行之有效的,因为面对活人的时候,死亡可以被嘲笑,只要你选择如此。然而当抬棺而出的时候,死亡的重负真切地落在了他的肩上,这强行将他拖入了另一个语境。这是Andrea与他的第二次对话,这次Andrea不是用语言,而是用死亡本身向他提出诘问。Jep避无可避,他无法戏谑着逃脱,只有面对他自己同为必死的存在的命运,悲从中来而无法抑制。
Ramona死了过后,Jep又回到了毫无羁绊的游魂。然而这一次他真正开始面对生存的重负,对Ramona的爱已经让他不再看见大海,因为找到又失去了Ramona,他对绝美乡愁式的怀念被拖到了生存本身实实在在的伤痛,“我是谁”的身份焦虑让位给了 “现在谁还会照顾我”的痛苦和绝望。失去了所爱过后,失去了那根生存的牵绊,无论是像Viola一样居于堂皇的大宅中正襟危坐,还是像Egidio一样身处忙碌的桌边颓然不堪,身份都是一样的,都是无处可依的浮萍。 他请求魔术师Arturo让他也像长颈鹿一样消失掉,Artuno却说这只是一场戏而已。当唯一的老友、好人Romano因为伤心至极,选择离开罗马之时,Jep空管载物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转身他发现长颈鹿不见了,耳中却听见了无声的尖啸。
如果生存无以找到支柱,死亡的重负却无法避免,那么寻求跳过死亡的虚无就是最简单最直接的诉求,这就是Jep那句怪头怪脑没来由的“让我消失”的出处。然而这却是不可能的。有生必有死,死亡的不可避免,既意味着死亡必然来到,也意味着生存的必然承受。生存再空虚,都依然是生存,都还不是死,所以伴随的灵魂的无声尖啸也就是宿命,逃也逃不掉,对生存视而不见,不过只是一个戏法而已。 当Jep去拜访Elisa的丈夫Alfredo,想要回Elisa的日记,却被告知日记已经被扔了,而Alfredo也准备和新的女友晚上一起喝点儿小酒看电视,Jep知道他无路可走,只能恢复到他之前生活的无意义。“罗马最好玩的火车是我们派对上搭的火车,因为哪儿都不去”。所有的线都断了,绕了一圈回到开始,他对女佣说,“这是我的生活,它什么都不是”,空虚不再是一个值得推敲和试图改变的状态,而成了无以回避的结论。 但当他看见那面贴满一个人每一天的照片的墙,他热泪盈眶。
美一直以来都在努力超越时间,达到永恒。从有限的生存往无限的存在跳跃,是生命永恒无望的尝试。跳着跳着,眼中所见只剩下那永恒的幻景,知道当下的时刻,却忘记了一路走来的历史,直到回到当初自己出生的那个摇篮,听着听筒里响起的父亲母亲的故事,才意识到吾之所求和吾之所是,其实都是互相决定,都是生命的乐音。空管的每一个回音都是尖啸,但合在一起却是生命的乐曲。然而乐曲也会终究归于平静,那么听者是谁? 注视着自己此在生存的状况,等过找过痛过之后,最终还是只剩一个转圈的火车。即使能跳脱出表象流变的幻觉,然而生命的乐曲休止之后却没有听众。这是Jep最终的恐惧,为此他甚至低声下气地求证那个冒傻气的主教能不能驱魔,因为如果可以,那说明彼岸能了解和影响此岸,那么意义将最终归于神圣。主教没有给予Jep回答,他回屋过后却发现遍寻不着的圣徒修女在他身边的地上睡着了。 电影用了大量的篇幅来嘲弄那位热爱烹调的主教的愚蠢,也把敬奉圣徒玛利亚的仪式调笑了一番。但影片并没有嘲笑圣徒玛利亚本人。刚好相反,这位马上要满一百零四岁的形如枯槁的老修女给了Jep最终的启示。 在站满火烈鸟的阳台上,修女玛利亚问Jep,为什么不再写作。看着这片神奇而美丽的动物,Jep说,他一直在寻找绝美。修女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只吃植物的根”,Jep说不知道,修女回头, “因为根很重要”。她笑着一口气吹起,火烈鸟全部飞起,朝远方而去。 之后Jep出海,回到当初见Elisa的那个小岛,修女玛利亚在圣约翰大教堂的圣梯上跪行而上。Jep终于找到了答案。
一切都终于死亡。但在死亡之前,会先有生命。绝美只是上帝昙花一现的戏法,生命的本相从来都是破碎和丑陋,恐惧、感动、伤痛、沉默,一切都归于人生这个必死的尴尬存在。最后的回音,最终的乐曲,听者永远都在彼岸,留在此岸的只有根,从此生发,一直前行,却永远跨不过那根线,这就是人的宿命。然而纵使宿命如此,生活,而不是观看生活,才是度过人生的方式。四十年前,Elisa站在她面前,给了他绝美的一瞬,身后的灯塔照亮了他,他本该如那群火烈鸟一样,向前而去,但却在此一站四十年,寻找绝美,揣度彼岸,终究是空。四十年后,彼时彼刻,此时此刻,合而为一,他的小说将重新开始,他不再寻找,他将创造,因为一切都不过是戏法,上帝的,他自己的,殊途同归,无非抚慰人生的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