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结结实实被康震关于《石壕吏》的一段讲座给恶心到了。
视频如下。没耐心看视频的,也可以看后面的文字——好在视频不长,只有大概五六分钟。
康震讲座的文字版(只整理了和《石壕吏》相关的部分):
我们这些中学校长,之所以干得非常出色很优秀,是因为我们知道为什么做这件事情。那我们现在为什么不能告诉学生,我们给他教的知识跟他有什么关系?那我现在问你:《石壕吏》跟他有一毛钱的关系么?但是我说有关系,只是没告诉你。比如说,我们可以设想一下,第一个问题是:石壕吏为什么要抓人?他为谁抓人?那这个答案很清楚,郭子仪的大军和安禄山的大军打了一仗,打败了。双方减员很严重。郭子仪的军队没办法,就地临时征兵。第一个要明确的,这是咱们的军队在征兵,别搞错了,不是叛军在征兵,是咱们的军队在征兵,但是它不属于常规征兵,它是属于临时紧急补充兵员。第二,石壕吏是谁?石壕吏是国家的公务员,是郭子仪的军队委派的地方部门的武装干部,到村上来完成这次紧急征兵的任务。这个人有错么?这个人没错。你不要老是把他归类为统治阶级里面的腐败分子,不是那么回事。第三,这个人征兵的态度好不好?不好。他的态度再好老百姓也没法接受,因为我三个儿子有两个已经战死了,第三个还在前线不知死活,你现在又来征兵。没得可征了。老百姓的反应正常不正常?正确不正确?完全正确。换句话说,在这个场景中,无论是国家的意志和百姓的意愿,都没有发生错误。下面一个问题是:谁将做出重大的牺牲。这个问题变了,老太太怎么办呢?如果是安禄山的军队来征兵,老太太一头撞死算了。为什么?你是叛军,这跟日军来征兵伪军来征兵(一样),我不从了。但是面对的对象,虽然这个治保主任这个武装部长,态度坏得很,但是他是政府派来的,那老太太说,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算了,我跟你们走吧。我还能给战士们做早饭呢。这个母亲他不认字,也不懂大道理,但她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后,就是献出儿子再献自己,但是你不要把我儿媳妇抓走,你也不要把我小孙子饿死,因为这是我们家的根啊。那看来石壕吏听了他的建议,那好吧,你们家老头不在,那只有请你走一趟了。为什么把老头要留下,因为老头还硬朗,家里面需要这个主心骨。换句话说,这里面表达了一个非常明显的价值观,就是当国家和民族遭遇重大灾难的时候,我们的老百姓还是毅然挺身而出的。你跟学生讲,这跟你没什么关系?当然有关系。而且关系密切。……杜甫在这首诗里没有做任何的评价,他两难啊。为什么呢?他很同情老太太,又为国家的前途担忧,这怎么办呢?他只能不置一词。……我要告诉学生,杜甫的伟大在于他完全忠实于历史的真实,当他难以判断和择决的时候,他就把它忠实地记录下来,留给后人做判断,无意当中就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非常深刻的场景。
总结起来便是,在这场杜甫亲身经历的抓壮丁事件中:
(1)石壕吏没有错,只是态度有点不好。后来只抓老太不抓老头,很通情达理。
(2)老太太特别伟大。如果是安禄山的军队来征兵,她应该一头撞死。但当唐朝廷的军队来征兵,即便两个儿子战死,一个儿子生死未卜,她仍然选择“毅然挺身而出”。(3)杜甫很纠结,他爱大唐,也同情老太太。只好一句评价都不做,仅用诗把事情“忠实地记录下来”。
这很难不让人想起1971年出版的那本《李白与杜甫》。因为那里面,也有一段关于《石壕吏》的石破天惊、使人发懵的解读。
内中说:
“杜甫是完全站在统治阶级、地主阶级一边的。这个阶级意识和立场是杜甫思想的脊梁,贯穿着他遗留下来的大部分的诗和文。”“诗(指《石壕吏》),完全是素描。诗人投宿在一家招商小客店里,适逢其会,遇着了这个悲剧。所写的老板娘颇有自我牺牲精神。她被拉走了,'幽咽’的当是她守寡的媳妇。店老板躲过了风险之后,逃了回来。诗人完全作为一个无言的旁观者,是值得惊异的。”“认真说,杜甫是站在'吏’的立场上的。《三吏》中所写的'吏’都不那么令人憎恨。'石壕吏’虽然比较凶,但只是声音凶而已。对于'潼关吏’,诗人还引以为同调。”“使人民遭受这样的灾难到底是谁的责任?应该怎样才能解救这种灾难?诗人却是讳莫如深、隐而不言;而是怨天恨地,只是对于受难者一味地劝解和安慰。故诗人的同情,应该说是廉价的同情;他的安慰,是在自己安慰自己,他的怨天恨地是在为祸国殃民者推卸责任”
按《李白与杜甫》一书的解读:
(2)老太太——书中将她的身份“考据”为小客店的老板娘——为了保全家人“颇有自我牺牲精神”。(3)杜甫根本不是在为“人民”写作,他其实和石壕吏们是一伙的,“是站在'吏’的立场上的”。
同一个石壕吏,同一个老太太,同一个杜甫,在1971年的《李白与杜甫》与2021年的康震讲座里,却已是两幅完全不同的面目。
至少他知道,时代并不喜欢他的诗歌。公元769年,也就是距离去世大约只剩一年时间的那个春天,杜甫写过一首《南征》诗,内中有一句感慨:“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我写的这些诗,《石壕吏》也好,《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也好,都没有人欣赏,也找不到知音。不但没人欣赏,同时代之人还批评和攻击他。虽然今人已无法知晓这些攻击的具体内容,但韩愈多年后还为杜甫抱不平,说这些批评者是愚蠢的“群儿”,是在“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可知批评的程度不低。类似的问题,不止发生在杜甫身上。白居易也曾在给好友元稹的书信中无奈叹息,说自己写贺雨诗劝皇帝改善民生,写悼念诗歌颂孔戡刚正不阿,写《秦中吟》描绘百姓们生计艰难,写《登乐游园望》感慨小人当道志士沉沦,写《宿紫阁山北村》记录军人的掳掠行径,得到的舆论回馈,便只有“众口籍籍,已谓非宜”、“尽不悦矣”、“相目而变色”和“扼腕切齿”。总之:“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以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
没有人要看白居易的那些“现实主义作品”。那是一个只喜欢《长恨歌》的时代。
杜甫没写过《长恨歌》这类作品。所以他生前从未得到与李白、白居易等人相近的诗坛名声。身后的“诗圣”名号,也无法阻止时代按自己的喜好去揉搓《石壕吏》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