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个死于“诗意”的诗人
导语
写作者和读者似乎是一件互相成全的事。新诗和它的读者呢,互相成全了吗?好像没有。这一集将以大诗人保罗·策兰的《死亡赋格曲》为例,与你聊聊新诗所遭遇的一些曲解,为写诗的人所带来的伤害。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你还记不记得,我在我们节目的导语里面提到过,有人曾经跟我说,你们诗人其实是不是一些语言骗子。
我不知道他是褒义还是贬义,如果是褒义的话,他可能是觉得我们把语言用的太花巧了,太漂亮了。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把我们想要灌输给别人的思想来一个暗度陈仓,让大家不知不觉地被我们的想法用美好的辞藻洗了脑,这是我善意的理解。
要是贬义的理解,那他真是觉得我们就是巧言令色,实际上空洞无物,甚至就是故弄玄虚,让大家吓得一惊一乍的,看不懂就觉得特别高深莫测。其实后者才是问题之所在,很多人对新诗的第一印象就是读不懂。
但我想,经历过之前的几节节目以后,大家应该对诗有了一个大致地认识。诗如何读懂,为什么非要读懂,读懂读不懂的标准在哪里,我们对诗为什么这么追求一种懂? 我想,想清楚了这是问题,我们才能够继续下去。
说新诗读不懂,有一个潜在原因就是,他还是对新诗比较质疑的,觉得这些诗人未必值得他信任。新诗跟已经经典化的古典诗歌毕竟不一样。因为对于经典化的东西,我们有一种心态在那里,觉得它是高山仰止。如果读不懂,那是我们自己的问题,我们还要努力。
但对于同代的新诗实验者来说,我们就有点看当代艺术的一味将信将疑,就觉得,也有可能这个诗人是故弄玄虚。不过我必须承认是,确实有这么一些诗人是故弄玄虚的。但我可以保证,我在这里推荐的诗人,包括我自己,是绝不故弄玄虚的。
我自己对写诗的一贯要求就是说不打妄语,因为打妄语,其实是对诗歌的真诚的一种侮辱。那为什么我们的诗好像看起来还是那么玄虚,或者说那么高深莫测呢?其实这就是这次节目我想跟大家来探讨的问题。
首先我荡开一笔,跟大家讲讲读者对诗人、对诗的误读的问题。最近有一件事情对我打击非常大,有一个据称是我多年的粉丝,声称非常热爱我的诗歌, 我们加了微信,我在他的微信看到他说,他最爱的诗人除了廖伟棠,就是席慕容,我几乎要哭出来。
但是哭的同时,我也感恩,他说的是席慕蓉,而不是汪国真。这样说有点刻薄,其实诗歌也像冯唐说的,的确是有一条所谓的经线的存在,这条线以上是诗,这条线以下是不是诗呢?
这当然不由我们来决定,只是说诗歌的确是有好坏之分的,更加认真的诗, 跟人的心性更加相关的诗,和更加虚假的诗,或者说是汪国真那种格言体,用格言来营造销量,营销性的诗。
我那位粉丝他把席慕容跟我并论,我还算是没有太惭愧,慕容毕竟也是写过一些好诗的。而且席慕蓉老奶奶作为一个诗人,不谈跟她诗的分歧,还是蛮可爱的。
不过现在我们因为把诗发表在公共网络,这就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其实是好、也是不好,你会碰到很多很多所谓的非专业读者。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要求诗需要专业读者来读呢?唐诗、宋词估计是不会有这种要求的,但是慢慢随着诗歌的精致化,随着诗歌的门槛逐渐提高,对读者的要求我们也不能不提。
其实说诗读不懂、写得不好那种倒无所谓,我最怕的是一种叫捧杀。这种捧杀还不是到位的捧杀,比如如果你写一首有点政治隐喻的诗,他就会说你像北岛;如果你写一首意象跳跃的或者说装疯扮傻的诗,他就说你这不就是顾城吗。
或者更糟糕的,就说你这诗太诗情画意了,太浪漫了。这样的评语真的很伤一位新诗写作者、一位认真的实验者的心,这样非常简单化地捧杀,把诗人和诗符号化了。
这种误解,当然我们可以很轻易地去归咎于说是我们诗教不力,或者说诗人太脱离人民大众。这样说也很容易,好像也立得住。但其实往更深处地去想,我们认真地从一位诗人、从我对我自己的事业的忠诚去思考,我觉得还是因为在我们现在的语境里面,日常语言和诗歌语言这两个语言体系之间的误会和冲突实在太大了。
这种语言的落差折射出来的,就是不同的文学观和不同意识形态的需要,而导致的不同的语言选择。而这些东西就决定了一首诗的命运或者一个诗人的命运,所以我也很希望我这个节目能够稍微纠正一些东西。
其实同样的问题曾经发生过在一个大诗人身上,就在五十年代时候。有一位著名的犹太诗人保罗·策兰,他成长于德国,后来全家被抓到集中营,父母都死在集中营,他幸存下来,移居到法国,但最后仍为不堪记忆的重负,也是深深地感到民族的命运和自己的诗歌的不为世人所了解,他终于以自杀来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但他是获得了高度的评价的,大家认为他是自里尔克以来最伟大的用德语写作的诗人。他最有名的一首诗叫《死亡赋格曲》,这首诗我想大家如果是喜欢现代诗的,可能都听说过,或者说是看过最广为人知的北岛先生的翻译版本,收在他的一本蛮畅销的诗歌普及读物《时间的玫瑰》里面。
赋格就是赋格曲的意思,赋格曲是古典音乐的一种音乐形式,通过不断地重复变奏展开,来形成一个高度繁复但又非常迷人的音乐结构,巴赫就是赋格的大师。这首《死亡赋格》是1952年保罗·策兰收录在他的诗集《罂粟与回忆》里面出版的。我先来朗读一下孟明翻译的版本。
死亡赋格曲
孟明 译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晚上喝
我们中午喝早上喝我们夜里喝
我们喝呀喝呀
我们在空中掘个坟墓躺下不拥挤
有个人住那屋里玩蛇写字
他写夜色落向德国时你的金发哟玛格丽特
写完他步出门外星光闪烁他一声呼哨唤来他的狼狗
他吹哨子叫来他的犹太佬在地上挖个坟墓
他命令我们马上奏乐跳舞
清晨的黑牛奶呀我们夜间喝你
早上喝你中午喝你晚上也喝你
我们喝呀喝呀
有个人住那屋里玩蛇写字
他写夜色落向德国时你的金发哟玛格丽特
你的灰发呀书拉蜜我们在空中掘个坟墓躺下不拥挤
他吆喝你们这边挖深一点那边的唱歌奏乐
他拔出腰带上的铁家伙挥舞着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你们这边铁锹下深一点那边的继续奏乐跳舞
清晨的黑牛奶呀我们夜里喝你
早上喝你中午喝你晚上也喝你
我们喝呀喝呀
有个人住那屋里你的金发哟玛格丽特
你的灰发呀书拉蜜他在玩蛇
他大叫把死亡奏得甜蜜些死亡是来自德意志的大师
他大叫提琴再低沉些你们都化作烟雾升天
在云中有座坟墓躺下不拥挤
清晨的黑牛奶呀我们夜里喝你
中午喝你死亡是来自德意志的大师
我们晚上喝早上喝喝了又喝
死亡是来自德意志的大师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他用铅弹打你打得可准了
有个人住那屋里你的金发哟玛格丽特
他放狼狗扑向我们他送我们一座空中坟墓
他玩蛇他做梦死亡是来自德意志的大师
你的金发哟玛格丽特
你的灰发呀书拉蜜
大家听这首诗,似乎有一种魔性的魅力,这种魔性一方面来自于它的音乐性,像我刚才说的,它是在模仿赋格曲,这样的一种循环往复的节奏来带出来的。
但是诗人为什么要选择赋格呢?不止是因为音乐性的考量,我觉得还有一点更重要的,是他对德国文化的一种沉痛的反思。因为像我刚才说的,赋格是由德国的音乐大师巴赫发扬光大的,很多人提到赋格会想到德国音乐。但是大家不要忘记了,在纳粹德国时期,那些死于集中营毒气室的犹太人经历了什么样的命运。
有一部纪录片记录下来了,当时的纳粹军官一边让那些懂音乐的犹太人组成乐队给他们演奏,像巴赫、贝多芬、瓦格纳,这是音乐,这是德国音乐;另一方面同时听着音乐,把其他的犹太人赶上毒气室。剩下的犹太人也不会活太长,也会这样子死得很悲惨,甚至他们还要为自己死难的同胞和自己挖掘坟墓。
这一个史实,不但恐怖,它更动摇了我们对文明的想象。我们会想,为什么同样的一群人,他可以喜爱那么高雅的音乐,同时又能做出那么野蛮的屠杀自己同类的行为?
后来有一位哲学家阿尔多诺,他从这个得出一个结论,他说,奥斯维新以后,写诗就是野蛮的事情。他说经历了这么一种对人类文明的质疑,如果我们还去从事艺术创作,好像是不是成了凶手的帮凶?
不过我作为诗人,我是不认可这样一种质疑的。我觉得这是一种道德绑架,同时我觉得我们的诗歌是在抵抗着这种疯狂,就像策兰写这首《死亡赋格曲》,他成功地去质疑了纳粹德国人所做的事情,同时他还通过《死亡赋格曲》把犹太民族曾经经历的命运非常戏剧性地推到了我们眼前。
就像我们刚才在这首诗里边听到的那种像是舞曲一样的节奏,但是里面写的却是极其可怕的事情。为什么牛奶是黑色的,为什么牛奶我们晚上还要偷偷的喝,要喝这种像是我们命运一样、我们的厄运一样的东西,我们要无时无刻地去喝下它?
“来自德国的大师”,“大师”这两个字非常讽刺,一般我们是用来称呼贝多芬、瓦格纳这样的艺术大师的,但这里这个大师是一个杀人的大师,他善于杀人,他一边听着音乐,一边要叫他的受害者挖掘坟墓、演奏音乐、跳舞,但同时他所造就的罪恶施加于金发的玛格丽特,也同时施加于灰发的书拉密。
最后他说,“我们在空中挖一个坟墓”,这意味着什么?就是毒气室。那时犹太人进去被杀死了以后,他们的灵魂也好,或者毒气也好,甚至最后他们被焚烧了以后,他们的焚化产生了烟雾,都往天上飘去,所以坟墓是在空中的。
他说“躺下不拥挤”,这也是指向,也许死去比活着还要舒服一点。因为在集中营里边过着那种不是人的生活,犹太人巴不得早点离开残酷的人世。
这么一首悲惨但同时又强烈地质疑着所谓的来自德意志的大师,质疑着所谓他的艺术准确性。他的准确性不只体现在他们音乐的对位法,体现在他们的艺术所要求的那种准确,同时他用子弹打人也是很准确的。
这首诗发表以后,得到了德语批评界非常大的重视,但是也有非常多的解读,这个解读往往令策兰从哭笑不得一直去到伤害。对于犹太人——一个集中营的幸存者来说,这种来自德语的解读,注定是一种误读。
策兰说过,他最大的悲哀,就是要用杀害他父母的凶手的语言去写诗。因为他是一个受德语教育,用德语写作的诗人,就造成了他一生最大的痛苦。
那些很严谨、很挑剔,艺术品味非常高,但是又在潜意识里边抗拒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的德国人,他们都把眼光集中在《死亡赋格曲》里边那些超现实主义的意象,那些反复迷人的节奏。有的人甚至说,他们在诗里对立的残暴与温柔里,得到了一种像禅师开悟一样的体验。
有一个著名的诗人批评家霍尔特·胡深,他甚至说,策兰通过大师级的技巧,制服了一个恐怖的主题,使他能够逃离历史血腥的恐怖之室,上升到纯净诗歌的苍穹。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姑且不论“大师”这两个字正是策兰诗里谴责的对象,他说死神是来自德意志的大师,你用大师来形容受害者策兰,这相当于是在伤口上撒盐,这完全违背了策兰诗写诗的初衷。
这位德国评论家他认为,诗能够逃离历史的血腥去到一种沉思的境界。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对现实的逃避,甚至是纵容。德国人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回避历史的审判的。
诗歌里的现实,这种赤裸的现实,被这些高雅的读者美化成为令人赞叹的一种诗歌的隐喻艺术。这个犹太人策兰,这个幸存者策兰,被忘记了。被记住的,是一个优秀的德语诗人策兰。这对他构成了最大的伤害。策兰很多年以后,都忘不了这种伤害,最终选择了自杀。
为什么我们要讲这么一个沉重的故事?我想说的是,读懂一首诗,和假装读懂一首诗,甚至故意误读一首诗,是诗歌最大的敌人。所以我们去问一首诗是否故弄玄虚的时候,我们其实还算是一个公正的诚实的读者。从这里出发,而不是说假装自己读懂了一首诗,其实更有发展下去的可能。
策兰对今天的诗人最少有两点启示。第一,一个诗人要反叛的具有宗教情感,那是一种像《圣经》里约伯那样的不断质问神和终极价值的努力;第二,就跟我们今天主题有关,语言。诗人要时刻保持对语言难度的挑战,在语言上自我设置很高的目标,以期望得到更大的超越。
人人都可以写诗,参与诗人的队伍,但是只要当你选择了写诗,你就一定要努力精进,把诗写到最好,让你的母语在你的诗中得到一种新的面目,得到一种新生。新生不可能是容易的,我们都知道语言的新生决定了一个文化的新生。战后策兰的写作给德语可以说换了一次血,我们的汉语也期待这样的一个诗人。
最后我给大家读一首策兰的短诗,叫 《法国之忆》。
法国之忆
孟明 译
跟我回忆吧,巴黎的天空,大秋水仙......
我们到卖花姑娘那儿买心:
心是蓝色的,在水中绽放。
我们的房间里下起了雨,
邻居莱松先生进来了,一个瘦小男人。
我们玩牌,我输掉了眼珠;
你借给我的头发,也输光了,他打败了我们。
他穿门而去,雨在后面追他。
我们死了,却能够呼吸。
这首短诗你可以理解是爱情诗,也可以理解为政治史诗,当然归根到底是关于我们存在的。我不打算在这里做更多的解释,因为我确定策兰不是一个故弄玄虚的诗人,你能够感受到这首诗里边的“我们”真真正正就是指的是我们,我和在收听这个节目的你。
当你能够感到这一点的时候,你就能领悟到里面的这些超现实的场景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个邻居这个他在我们日常生活中难道不存在吗?
诗当然是没有门槛的,但诗又是有很高门槛的。日常语言是在频繁地使用之中,让你的母语变得越来越熟悉,但是也越来越麻木,越来越失去诗意,失去它的光彩。但诗歌语言就是在不断地擦亮母语,让它重新焕发出光彩。它使用的,是追溯语言的源头和破坏语言的承袭。就是你们都这么用语言,已经用熟用烂了,我就偏不这样用。我要挖掘语言的潜能。
当然这都给诗歌、给写诗和读诗带来了难度,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读诗会有惊喜感、会有新鲜感的原因。我想这就是日常语言和诗歌语言最重要的不同。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