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 老桑子

夜里风大,吹得窗纸哔剥哔剥乱响,老桑子从梦中惊醒,踢开被子下了榻。

这两天他老是觉得有人在暗里头窥伺着,有时候是午睡正酣,有时候是提笔练字,甚至是某一回去赴友人之宴,他都感受到了那道目光,冷冷地挂在窗外枝头,像一柄剑。可他回头去寻时又不见了,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友人疑他心病未除,瞒着他递了牌子入宫请太医。太医来了一波,御医也来了,说是天家怜恤老国公久病未医,又赏了一车车珍奇药材。

太子亲自来探望这位恩师,金银珠宝流水一般淌进国公府,世人的艳羡之声隔着重重高墙似乎都能传入耳朵眼里。

老桑子躺在榻上,心里舒坦无比,正是微微飘然之际,窗外突然多了道宛如实质的目光,一瞬刺入皮肤。他猛的从榻上跳将起来,面色苍白,大汗淋漓。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数十日。京都地势偏南,早早便进入了梅雨季节,只是无论是刮风下雨打雷闪电,那道目光仍是死死地挂在窗外,连睡梦里都在注视着,逼得他几乎发疯。

不能忍了。

他面色阴沉地提了剑迈出门去,寒风夹杂着雨丝渗入皮肤,他感到一阵阵冷意,裹紧了身上的袍子。布料握到手里他才发现这是天子去年赐的蟒袍,顿时有些心疼,想想却又懒得回转去换,只得遮遮掩掩走着,仿佛见不得光的老鼠。

在雨里走了一会关节便有些发痛,毕竟他的年龄也不小了。

早些年随天子征战的时候他还是很健壮的,军营里,战场上,谁,谁见了他不得夸一句虎将?

他还记得左肩膀是宫变时护着天子教人给砍废了的,那叛军足有十几万人,他怕了吗?没有!他硬是站在军队顶前头,守着天子等来了援军。

为此他被封了国公爷,天子的墨宝“忠义”还挂在书房里头,每个进来的人都能一眼瞧见。

多荣耀!他狠狠地吐了口浊气。

出来的急没打灯笼,他就着不知打哪来的惨淡月光在雨里走着。

脚下泥泞的很,遍寻不见那刺骨的目光,远瞧见水榭里燃着昏黄的光,他便改了主意朝那边走去。

他住的是前朝旧国公爷的宅子,大而空旷,天子念他夏日难挨酷暑,专门开辟了偌大的一片湖建了华丽的水榭,还在不远处的八宝山上盖了避暑山庄,建成后一股脑儿赐给了他。

那时候太子还未出生,天子日日约他饮酒对弈,酒酣之际俩人甚至秘密结为兄弟,连未来帝师一职也予了他。

他想着那些令人艳羡的往事,脸上慢慢勾了一抹笑。京都里谁人不说他命好呢?他虽无子无女,但这泼天的富贵也休教落到旁人头上,他是打定主意要将这财富封入陵墓的,化成土了也好过被别人占去!

他这么想着,离那水榭愈发的近了。昏黄的烛光在纱窗后一跳一跳,倏尔熄灭,他猛然停顿住,就在水榭门口,那一瞬间从四面八方射来无数冰凉的目光,数不清的目光落在身上,几乎将他扎成刺猬一般!

他面色苍白如鬼,提着剑猛回神,一双眼瞪得极大,瞧着好似要从里面滚落:“谁?滚出来!”

素白的袍角在水榭深处一闪而过,里头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却瞧得真真的,那是件再熟悉不过的道袍,袍角还有淡雅的暗纹。

恍惚想起许多年前的青城山,师兄师弟们都爱穿这么件道袍,戴着莲花冠携着书卷,夜半时相约在崖边论道,他们的笑声隔着遥远的时光传来。

他落在最后,抬头只瞧见一件件素白的道袍在山路上飘着。

“是人是鬼?”他有些疯癫了,目眦尽裂地闯进水榭,提剑胡乱劈着,“出来!是人老夫杀了你,是鬼也教你灰飞烟灭!”

无数素白的道袍自角落里飘了出来,师兄师弟们苍白的脸浮动在身侧,待他一剑劈去又快速闪开,自袍角向上逐渐染开一片赤红,仿佛吸足了血。

“老夫是堂堂国公爷!皇上的结拜兄弟!”他气喘吁吁地撑着剑,那声音像一架破旧的风箱在运转,“青城山已经被老夫烧了,烧了!一个,一个都没跑出来!你们,你们又是什么东西?”

“老夫十岁上山拜师学艺,碌碌无为数年!你们既然藏了前朝的秘宝怎得不拿出来?”他双眼发红,嘶吼着乱转,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剑,“你们不拿出来,就烧了青城山!藏宝图还不是落在老夫手里,献给了皇上。老夫陪他征战几十年!师兄,师弟,你们看,这水榭,这宅子,这财富和权力,这天下人都羡慕的一切,都是我的!”

“哈哈哈……哈……哈……都是我的……都是我的……我的……”

笑声逐渐变弱,仿佛被谁掐住了脖子。他缓缓倒在地上,手里的那把剑滚落在一旁,双目怒睁,里面倒映着连绵不断的雨丝,和雨幕后一轮巨大而金黄的圆月。

雨水漫了上来,淹没了所有的痕迹。

翌日天未亮的时候就有个外乡人路过这个临海的村落,昨夜月朗星稀,他便多赶了些路,此刻却是有些吃不消了。

远瞧见海摊上一处破烂的窝棚,再远些还有一艘同样破烂的渔船,半厢都倾在水里,明显是废弃了的地方,他不欲打扰别人,便想着去那处坐坐也是好的。

谁料一靠近便唬了一大跳,那窝棚前不远处有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漂浮在水面上,披头散发满脸污垢,面目狰狞,明显是死去多时,身侧还漂浮着一截树枝。

他慌慌张张离得远了些,赶巧撞上个晨起打渔的村民,忙拉了过来远远指了给他看。

“这不是老桑子吗,死了?”

“他是哪位人家的亲眷啊,怎得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了?”外乡人倒是忧心忡忡,有些悲伤地叹气。

“嗬,他,一个疯子有什么亲眷?”村民提着渔网不屑地冷哼,“不知道什么时候流浪到这儿来的,村长见他可怜,寻了间破窝棚给他,还教婆娘送饭,不能能活这么大岁数?”

“疯子?”

“是哩。”村民指指身后破烂的窝棚,“天天想着自个儿是什么国公爷,把这破棚子当大宅,破船当什么皇上赐的水榭。隔几天就接皇上的赏赐,去朋友家赴宴什么的,嗬哟,我还见过他画画,装模作样拿个树枝在土里头划拉半天,说是教太子治国。哈哈哈,可真会胡编。”

“那他究竟是怎么成了这样呢?”

“嗨,我可听说了。这家伙为了一张前朝的藏宝图背叛师门,一把火烧了那里,结果图是假的,天子盛怒之下把他打了个半死丢出宫外。他左胳膊早给打废了,疯疯癫癫也不知道怎么捱到这儿的。”

“天天念叨着什么天子结拜为兄弟,赐宅子赐山庄,死了倒清净。”村民嘀嘀咕咕地走远了,他还要去打渔供一家人生活。这件微不足道的事仿佛一粒沙落在心头,风一吹便没了。

只有外乡人站在原地看着水中浮沉的老人,许久后才沉沉地叹了口气,迎着朝阳迈开步子,影子在地上越拉越长,拐了个弯便消失不见。

凭空一声雁鸣,长风千里,碧空浩荡,人间的烟火气息逐渐上升,朝阳初升,正是热闹好时节。

文/元上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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