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创业猪的白皮书

破 屋 

 作灶 

2021年

四月二十六日

嫁娶

开市

“我最崇拜的人,是我自己,只有我才会帮我度过一山又一山,克服一次又一次的难关。”
那是春天的一天,在四月二十六日。
我愿意在日期上力求说得准,因为这些时间节点像驿站,每次的停驻,都是一次灵魂的自我救赎。作为对他人和自己都负责的人,压力爆棚时躲起来哭一场,就像佛弟子焚香礼佛,穆斯林虔诚祷告,基督徒做礼拜一样,自然而然。
在每次跌落到谷底时,我心里都清楚,只需静静地等待时机,有一个人会到来,拉着我的手走出困境,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我内心喜欢和自己对话,偶尔也调侃下自己:— 阿猪,那一年杏花微雨,你说你要做外贸,或许一开始便都是错的。
外贸真是份很辛苦的工作,我说的是纯外贸。
一般的工作流程是:业务员跟进和维护客户,采购员对比分析产品、选择优质供应商,跟单员追生产追进度追交期,操作员处理外贸文件手续,作为一穷二白创业者,除了财务那块可以忽略不计,反正没多少钱可算,还得去仓库验货、打包、搬箱、监柜等。
纯外贸公司没有自己的工厂,这个行业非常依赖工作经验和客户资源,还有良好的信誉加上奴才型的服务。所以客户的订单会比较杂,一般询盘的占大多数,如果想把单子做下来,做一个产品,就得了解透彻一个产品,甚至整个行业。
尤其是电子类产品,相对会比较复杂,一般需要对比二十多家供应商。我有个铁锤子,专门砸样品,即使小到一个元器件,都需要反复对比质量和价格,最后才会报价给客户。
然而大部分时候,报价单发过去就了无音讯了。
这是外贸人的常态,整个过程就像挖井,挖了很多很辛苦,结果都会是枯井,但是不挖全村人对你都很失望。
我是一个自燃型的人,由于客户都在南美洲,时差刚好十二个小时,晚上才是客户的工作时间,而白天也是我的工作时间。
刚开始的一年,连轴转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黑夜跟白昼就像一对双孪生姐妹,我常常分不清她们的样子。
但用力过猛,分分钟可能会猝死,有一次在宁波的工厂,跟人谈事时,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脑抽。
那种感觉很奇怪,脑袋上有根神经,像皮影戏的操纵杆,不受控制地时不时拉扯一下,集中不了注意力,想法跟语言不能同步,说话跟录音机卡带似的,察觉不妥匆匆离去,回到酒店补觉,在此之后就开始惜命了。
由于工作压力大,外贸人普遍都很浮躁,尤其像我这种独行侠,想把事情做好,除了要控制好情绪(不是抑制情绪),时刻保持脑袋清醒,还要有自我调节的能力,防止向内攻击(反思太多,容易得抑郁症)。
这点我自认为做得还不错,很多时候我站在镜子面前,发自真心地夸自己,我先生经过总是调侃道,要不要给你挂个号看看医生?
其实他不知道,一个人要学会了自洽,这本来就是一种哲学治疗方式。
外贸是个辛苦的行业,但也是极其有趣的世界。
上午还衣冠楚楚地跟人谈公事,下午可能灰头土脸在仓库搬箱子。这种反差像收入一样刺激,有询盘做下来能晃荡几个月,没单时会像失业人员惶惶不安,偶尔还会有点小确幸,不用像朝九晚五一样996。
利用职务之便出差,在别人眼中的四处奔波,却是我给自己的福利。
在早几年前,同样的实力工厂,能选外省的,我绝对不选省内的。同时我也很会犒劳自己,飞机可以是经济舱的,但酒店必须是最好的,人在舒适的环境,心情愉悦指数都会直线上升。
在工作空隙时间,一个人骑着共享单车,在陌生的地方里转转,看看当地的城市面貌,感受下风土人情,吃吃本地美食,连风都带着甜甜的自由。
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一不小心也会完犊子。
印象最深刻的那一次,是在江苏南通装完柜后,工厂的司机开车送我到上海(作为客户的福利),原计划是下午逛逛南京路,晚上再去外滩走走。
到了酒店办理入住后,天旋地转地头晕,恶心呕吐,只能躺着看天花板,静静等待症状消失。
我自小有空间幽闭症,一切太安静了,开始局促不安起来,像陷入漆黑幽暗的森林里,无数双怪兽的眼睛盯着我,疯狂想逃离。打电话给前台,挣扎起来换了间最靠路边的房,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嘈嘈杂杂的步行街,感受到了一点生机。
但很快陷入了令人更绝望的境地,步行街一直单曲循环着《上海滩》,一刻也没有停下来过,一遍又一遍地折磨着我脆弱的神经。
等到夜幕降临,音乐终于停了。门口有人敲门,是美团送药的到了,可是我起不来,只好叫快递小哥放在门口。
一股强烈的孤独感袭来,并像一只猪愈发膨胀,加上身体的严重不适、我的意志瞬间被击垮,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很难过,而且还很饿。
其实外贸相对内贸来说,没那么多的人情世故,不需要在饭桌上大哥大姐喊个不停,或在酒局之中推杯换盏地打交情。大家只要工作做得好,其他一切就免礼了,省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让人最难过的事也有,就是客户要来中国了!!!
每次被告知这个消息,犹如五雷轰顶,有种大军压境的压迫感。一般凌晨去接机,当天就会自行丧失劳动力,变身为植物人,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待到夜幕降临,再像个敬业的入殓师,给自己整理好妆容,拖上麻木不仁的肉身就出发。
到达机场大厅,那里灯火辉煌,让人无处遁形;又空旷得像个大转盘,站着会感到阵阵眩晕;明明形态各异的旅客们来来往往,又觉得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在通往国际到达区短短的路程里,我喜欢绕来绕去地走,穿过忽明忽暗的通道,站在上上下下的手扶梯,进出像避难所一样的洗手间。
差不多到点了,看着手表滴答滴答地转,心跳得跟秒针一样快,机场空调的出风口,吹出了西伯利亚的一股股寒流,双腿如灌铅一般举步维艰。
这种症状在接到客户时,就像清晨的露珠见到太阳,悄然消失了。整个人豁然开朗,我热情握手表示欢迎,笑容如同和煦的春风,尽管是凌晨两三点,精力充沛得像刚起床。
掐点安排好的司机已到门口,提前准备好的电话卡和现金上车后就给客户,到酒店办好入住手续后,叫前台送上水果才离去。
那一刻我明白,我已经成功杀死了另外一个自己。
客户来了,一般都会去看工厂,作为中间商处境就很尴尬了。一不小心帮人牵线搭桥,还顺手干完活,就出局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般我会先规划,而后布局,再开干。在客户过来之前,我已提前准备好资料,同种产品都会备好几个厂家。
第一个去的工厂,通常是用来投石问路的,看看大家的各自反应,心中大概有数了,再见机行事,作出做下一步计划。
但凡事也有例外,处得像朋友的老客户和工厂,我通常让他们自己谈,有需要处理的,再补补刀。带着信任去做事情,是我最喜欢的工作状态,不烧脑很美好。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在夹缝中生存,我尽量把自己的角色精准分开,面对他人和面对自己。只有面对他人时无懈可击,才能在面对自己时随心所欲。
然而还是会踩坑,不可避免地踩坑,但把它们都踏平了,就变成了一条别人无法复制的路。
前几年客户定了十万个指尖陀螺,货是晚上到的,订了明早七点装柜。验货时发现好坏参半,如果临时取消订单,柜子会空出一大半,即使重新跟其他人订货,交期也要好几天。
那个老板跟我说:“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收了给你减三万块货款,反正海风一吹,还是会生锈的。” 我让他闭嘴,叫他带几个小弟过来,一箱箱打开一个个挑,自己也没闲着,边监工边帮忙。
当时的情形,部分货品
凌晨三点,我拖着一副残躯回到家,十只血肉模糊的手指,因缠上了止血贴变得十分笨拙,踉踉跄跄地坐在小板凳上换鞋。
我知道面前有一面全身镜,只要稍微一抬头就能看见它,去年夏天妈妈过来的时候,我买了丙烯颜料把边框涂了个亮黄色,她还说我净喜欢做些没用的事。
始终保持蜷曲状态的我,小心翼翼地挪动椅子,慢慢避开它。此时这个狼狈不堪的女人,就像工地回来的女民工,又累又脏又还直不起腰。
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神,怕不小心流露出的怜悯和同情,刺伤她可怜的自尊心,心里说了句“给你点面子”就溜进了浴室。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栽跟头的坑,刚好长出了一棵诚信的树。
有些客户不知从哪弄来的联系方式 ,直接把货丢到我的仓库,经常搞得我一头雾水,到处问人,后来索性把国际物流这块也啃了。
“钱钟书的《围城》里有一句话,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沙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人性的恶,在生意场上看得最清楚,如果只踩坑不会反击,那就会一直挨刀子,所以还得锻炼自己的博弈能力,以前很多狗血的事,现在看来都是练手的好机会。
有一次出差在外,客户突然要订货,电子产品有个特点,市场价格波动大,订货快交期短。我只好隔空电话操作,下单给我认为最老实的供应商,由于品牌的敏感性,这并不是源头厂家。
回到广州时,他已经收了一部分货,验货时心里咯噔一下,合作了一年都没出过任何问题,这次原装IC变成了高仿IC,两者之间差价大,而且糟糕的是出于信任,这次没有签定合同。
电子产品很复杂,换了IC且不说质量问题,能不能用还是未知数,他坚持说这两者相差无几。我也没有多说话,拿了几个样板就走。
当时心情有多复杂,一个人从海珠区步行到了滨江路,站在珠江边直挺挺地看着夜景,呆了一个多钟才离去。 回去立刻发国际快件给客户,让他收到尽快测试能不能用,并如实告知情况,争取多点时间解决。
第二天开始我不动声色,每天去他公司喝喝茶聊聊天,看看员工检测产品,我心里很清楚,交期到了只要我不收货,他的上家一定会催的。
蹲点几天,机会终于来了,当时我坐在他的副驾驶,正准备去买点材料,一个电话进来了,来电号码显示在导航屏上,在他滑动接听键之前,这是十一位数字深深刻在了我脑海里,我佯装发信息记了下来。
客户收到样机确定不适用后,我尝试让他跟工厂沟通,退回去换货或者退还定金给我,他给出的答案依然是:真的没办法,货都做出来了。
最终我拨打了那个电话,试着叫了这几天耳熟能详的名字,得到确定的回应后约了面谈,在我的授意下,工厂老板主动回收他那一部分货,我拿回了十五万的定金,并重新跟工厂签订了合同,同时给客户调低了价格,当是误时的补偿。
整件事下来对我的精神消耗是巨大的,内心甚至感觉到痛苦,平时最不屑这种投机取巧,工于心机的行为,并深深引以为耻,希望有生之年不要再碰上。
我认为生意是讲究利益的平衡,就像一条生态链环环相扣,不要随便碰别人的奶酪,共赢才是上上策。
然而被人逼上梁山,我还是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但我知道没有人能永远做到只有天真无邪,真正善良的一面,我们终将学会与自己的阴暗面合作,来共同应对这个复杂的世界。
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让人疲惫不堪,同样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令人无比煎熬。
我有一个客户,也是我的前老板,他说有个朋友两天后到中国,希望我接待一下他。凭借天生敏锐的洞察力,我觉得来者不善,这很可能是客户的合伙人,借着要给我做生意的名义,实则来从我手上套资源。
别人有备而来,作为东道主怎可避而不见?不知道为什么,越是面对危机和挑战时,就会越兴奋,像一个冷清的体育场终于迎来了赛事。
见面后三言两语下来,就更加坚定了我之前的判断,我决定带他去拉练几天,起早摸黑地逛档口看产品,两三天下来,两人差点没把腿落在电子批发市场。
很不幸,他把我的居心叵测当成了敬业,还热情地给我介绍了家人,照片里那是四个小孩的爸爸。
当晚睡前思考良久,第二天我决定做个傻瓜,认真地配合他工作,给他介绍厂家。十天工作结束后,在机场挥手道别时,我知道手上的单子,回去就可以扔了。
我想他满载着希望而归,这就作为我送给我前老板,一份最好的礼物。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他曾无条件信任过我,给我做了第一个单子,成为了我第一个客户,就像清晨里的第一道曙光,给我带来温暖和希望。
电影《海鸥食堂》的幸惠,给她的第一位客人芬兰小哥,可以一直喝免费咖啡的特权。我也以我的方式,亲手奉上了回礼,但下不为例。
我认为太计较利益得失,整个人会面目全非,像《千与千寻》的无脸男,通过不断吞噬食物和人,从一个小妖怪变成了体型庞大的巨型妖怪,内心也逐渐浑浊;人也一样,一旦臣服于自己的欲望和贪婪,就会献祭并服务于它。
我的心里住着一个小孩,她拒绝长大。
儿时和小伙伴在田野里奔跑的畅快淋漓,烈日下追着蜻蜓蝴蝶的不知疲倦,夏日吃着几毛钱冰棍的简单快乐,薄暮时分骑着大水牛回家的悠然自得,以及晚上一家人围着吃饭的其乐融融。
这些童年的经历,都在暗中左右着我的人生,我想呵护着她一直到岁月的尽头。
 “我常常一个人,走很长的路,在起风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片落叶”—几米
最近的印度疫情大爆发,导致指夹式血氧仪价格水涨船高,虽说商人逐利,无可厚非,但在高利润面前,很多厂家趋之若鹜,把道义诚信踩脚下,忘了这世上还有一种契约精神。
说真的不想再跟这些人打交道了。
今年开始时常感到精疲力尽,无心经营的小作坊也日渐衰落,甚至想亲手摧毁它。在这个行业呆久了会有种,人站在沙滩上,背对着大海,一轮轮浪潮打过来,海水迅速回退时,要被吸入大海的感觉。
有时候也会想,我是不是选错了路。但王石说了句对我特别有影响的话,“用经历定义人生”,我是一个典型的过程主义者,很多事情不太在意结果,事情难不难,做了再说。
创业对我而言,不是为了赚得盆满钵满(至今仍没实现财富自由),更像是一场热火朝天的自我流放,沿途总会偶遇陌生的自己,碰撞出不一样的火花,从而认清自己。
“成为一个自己可能成为的人,永不嫌晚。”这是我对自己一生的期待。
一大坨

随便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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