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注意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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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我生平第一次远赴他乡生活。但在我眼里,陌生的他乡比起自己出生的故乡,是一个更让我心旷神怡的地方。
我时常穿行于密匝的人群,以个为单位细数着形形色色的路人。而我注意到那个体型微胖,五官浮肿的少年时,他正“咿咿呀呀”地哼着时兴小曲儿。他的右腿已经完全变了形,尴尬地扭在一旁。他艰难地拖动着下体,紧攥着手里的四脚金属拐杖。
一种冷彻脊梁的寒意蓦地笼罩住了我。
某天上体育课的时候,我们被老师安排进行跳远练习。我模仿着周围人,尽可能做出一本正经的表情,故意用嗲声嗲气的肉麻腔调“哇——”地大叫一声。向前猛扑过去,朝着沙地纵身一跃,结果一屁股跌在了沙地上。
这并非是一次事先预谋好的失败,结果引得众人捧腹大笑。我一边苦笑着,一边爬起来,掸掉嵌在膝盖皮肉里的沙粒。那个体型微胖,五官浮肿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眉头紧蹙道:你需要点棉签和碘酒。
看着他向左倾斜四十度左右观察我膝盖的脑袋,我甚至打定主意,如果机缘巧合的话,成为他独一无二的密友。
我轻挑了一下眉毛,朝他努努嘴:嘿,我早就注意到你了。我叫大斌,怎么称呼你呢?
他一副发呆的眼神,闷声道:木子。
不久以后我才知道,我当时打定的主意就如上帝的预言一样。
我再一次巧遇那个体型微胖,五官浮肿的攥枴少年是在几个月之后了。我当时仍在密匝的人群中穿行,以个为单位细数着形形色色的路人。
耳边嗡嗡传来“瘸子”、“贫困证明”、“名额已定”、“你穷你活该”令人头皮发麻的言辞。
循声望去,几个缩着脖子嗤笑的少年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围住了木子,那嗤笑的面影里,潜藏着一种近于轻蔑又不止于轻蔑的东西。其中一个横眉怒目的少年索性拧住了木子的宽大上衣,睥睨着木子的鼻尖,一口接一口地朝地面唾着浓痰。
我飞奔了过去,试图抓住这场闹剧的一鳞半爪。
木子已将那个横眉怒目的少年推倒在地,木子额头直冒汗珠,似已使出浑身解数。另外几个少年见他松开了攥在手里的四脚金属拐都已怔住,一言不发地盯着他那变了形的右腿。木子将拐高举头顶,颤颤巍巍地拖动着左腿,又“咿咿呀呀”地哼起了那首时兴小曲儿。
他全身像筛糠一样颤抖着,宽大的上衣已被浸染出一块又一块的汗渍。他面色惨白,目光却平和坚定。跨过那个横眉怒目少年的身边时,木子悻悻道:我也知道校贫困补助名额早已内定,在那些规则面前,我的贫困证明不过是废纸一张。你说的没错,我穷我活该。可有些东西我穷我有,你不穷你没有。
我鬼使神差地跟在他身后,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在一条逼仄的水泥路尽头,木子突然放下了高举过头的四脚金属拐杖,嗫嚅道:既然来了,不如去我家坐坐吧。
他家租在学校附近,是一栋低矮的老式居民楼,木子住在一个仅有十多平米大小的房间里。他父亲五年前已经过世了。
木子的老母亲正在楼下缝缝补补,一瞧见木子和我,急忙挪进了厨房。把两碗绿豆汤和一盘炒年糕放在托盘上,笑吟吟地送了上来。
“哎呀,妈,您这是……”木子一副十足的孝子模样,在老母亲面前手足无措,话语中也有几分不自然了。
“是炒年糕和绿豆汤吗?这也太奢侈了。妈,可让您费心了。”
他兴奋无比,津津有味地喝着绿豆汤,那神情完全不像是在演戏。
我也啜了一口绿豆汤,只闻到一股白开水的味道,我又尝了尝炒年糕,觉得那压根儿就不是年糕,而是一种我所全然不知的莫名物体。我捣鼓着漆面剥落的筷子,一边喝绿豆汤,一边感到难以忍受的凄寂。
我仿佛看见世界在一刹那间被地狱之火裹挟着,在我眼前熊熊燃烧起来。
我仿佛看见那举拐少年在一刹那间扑灭地狱之火,在我眼前站成伟岸与永恒。
作者: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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