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被遮蔽的写作/ 韩作荣

  当我沉下心来,编一部六十年新诗选的时候,颇多感慨。那些名噪一时,甚至曾掀起轩然大波的作品,离开了当时的语境,能经得起审视和细读的诗已甚少。而那种有足够的吸引力、每读一遍似乎都有新的发现、能入脑入心、更深邃地理解人性与存在、对体现形而上质量的本质因素具有重要性的新诗,更是凤毛麟角。难怪有人明确地指出,目前一些看似一般的诗人的作品,质量都高过上世纪80年代的名篇,却没有当时的影响了。对此,我深有同感。应当说,我们的新诗当下已有了长足的发展,甚至是脱胎换骨的巨变。在经历了20世纪与整个世界精神的血液循环之后,中国诗人已进入自主写作的状态,其中的一些优秀之作,即使和世界上一流诗人的作品相较,也并不逊色。虽然,由于种种原因,尚未出现在整个世界有重大影响的诗人,但这和西方的强势文化的笼罩有关,也与中国诗人创造力的有待进一步强盛有关。可我相信,这一天的到来不会太久。

当下的中国新诗,我曾用“被遮蔽的写作”这句话来概括。所谓遮蔽,一是来自并不读诗的“高人雅士”,仅凭几十年前对新诗的粗浅印象,以及19世纪陈腐的诗歌观念所下的结论;来自被诗评家称之为和诗没有关系的“尸居大学讲席,口吐白沫地向年轻学生灌输变质和发霉的文学知识,严重破坏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审美胃口”的文学雇员对诗的无知。另一种遮蔽则来自媒体的炒作,只是为了吸引人的眼球,大抵只和报纸的发行量有关。然而,你会发现锅越热,水分越多,声响越大,但锅里却什么也没有。这种炒作,和诗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还有一种遮蔽来自混迹于诗坛的“诗歌活动家”,那只是一种兴风作浪,有如水面的泡沫,没有真正的货色。真正的诗如海底的珊瑚和蚌中的珍珠,在缓慢中生成,在经历痛苦的磨砺中蕴含着光芒。

  其实,这种被遮蔽的写作还来自于诗本身,并非只有外在的因素。诚然中国新诗整体的水准已有了大的提高,但任何时代的好诗都不会太多。泥沙俱下、鱼目混珠的事情屡见不鲜。我并不认为如臧棣所言,新诗是满桌的珍馐佳肴,败坏新诗的只是几只苍蝇。在正规出版物、民间交流诗刊,以及成千上万的诗歌网站、网页每年不下十万首新诗的产出,绝大多数的诗都是平庸之作。自然,天才是有的,新人层出不穷,其中令人震撼、动心的作品时有出现,一大批日渐成熟的诗人亦写出令人瞩目的新作,但这需要一种去蔽的披沙拣金般的遴选和发现,需要识见和有力的推介。这被称为新诗的三个板块的呈现,有人更注重民间刊物,认为其代表了中国新诗的主体。这在新诗被禁锢的时日,写作自由被强大的政治阴影笼罩下的非正常状态下,有其道理。可在今天,在我看来,这三个板块的界限已经打破,那些优秀的写作者,已经成为三栖的写作者,已经很难找出不在正规出版物发表作品的诗人,在形形色色不同编者编选的诗选中,几乎没有所谓民间诗人在有书号的诗集中拒绝选入的先例。虽然,正式出版物有所顾忌,但在艺术追寻以及不同写作观念和方式上选择得更为宽阔。无论哪一块板块,其质量都取决于编者的素质以及对诗的识见和理解。事情是复杂的,有时候,官方身份,民间立场,知识分子写作会聚于一身,我几乎找不出哪一位所谓的民间写作者不靠官方的职业拿工资吃饭。或许,这只是一种取得名声的策略和捷径。真正的民间写作也是有的,那大抵是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者,名不见经传。

  诗歌本身的遮蔽还在于诗歌界的宗派化和小圈子化。通过选本或集束手榴弹的方式将坚硬的诗坛炸出一个缺口,声称自己的一小拨人代表了整个时代,甚至认为自己就是真理,除了自己便没有诗歌。用自己的身影去遮蔽整个诗坛,并从中“贩卖私货”,这种现象亦时有发生。或许诗人都易走极端,有充分的自信也很可爱。我也相信不同的圈子里都有出类拔萃者,或许多年后会有大师出现。不过我还是相信诗歌本身的优劣,相信时间汰洗的无情。何况流派本身便是一种束缚。我相信一株大树能生长千年是自然生成的,拔苗助长无异于屠杀。栖于大树下的小草恐也难见天日。

  在新诗的写作中,频繁的求新求变的走得过远的探索本身亦是一种遮蔽。诚然,“没有新变,不能代雄”,诗“就是永无止境的冒险”。就新诗而言,每首诗都是一种创造,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就一般读者而言,领略的是诗所传达的是什么;对于诗研究者而言,所探寻的是诗究竟创造了什么。大多数读者,不了解世界上整体诗歌的流变和在探寻者眼中司空见惯且被认为已陈旧的表现方式。对此毫无了解的读者因为没有阅读准备,如同在油画的色块中非要找出白描的线条一样迷惑不解。自然,也有探索得走火入魔者,进入无解的失语状态,甚至将汉语写作视为汉语中的外语,拒绝读者。虽然创新之举可敬,可确如鲁迅先生所言,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恐也是妄想。我是尊重、欣赏先锋性的写作的,那是开一代诗风、有艺术新质的写作。可先锋性毕竟是极少数人的写作,如同两军对垒,真正挂先锋印的只有一人,大部队都在其后。人人都是先锋的时候便没有了先锋,变成打烂仗了。

  时下,常有“新诗处于边缘化”的说法,其实这是一种常态。我们曾经有过残酷的政治斗争拿文艺作品开刀的历史,这种“中心”式的处境带来的只是伤害,依我看还是边缘化为好。可从另一个角度看,诗意的生存是最佳的生存方式,精神与物质是两个不同的范畴。对人而言,在物质需求得到满足之后,精神生活或许更为重要,不存在边缘化问题。当漫无边际的竞争使一切都成为商品的时候,人的异化不但不是边缘问题,更是人类面临的首要问题。或许,这是对诗的另一种遮蔽。一个蔑视诗的民族是可悲的,我相信这样的话。可真正的诗,那些充满了感性和智慧,敏感的心灵具有对生活深入透彻的理解,具有情感深度、人性深度,揭示人生经验的悲剧与命运,激动、痛苦与快乐复杂性的诗,是一个时代的折射,也以自己的光芒照耀着这个时代。正如米沃什所言,“给人生经验一种肯定的评价”,“向读他作品的人,展示出一个能使其生活变得更热情的空间”。

  真正的诗是遮掩不住的,总会发出其内在的光芒。我相信时间会淘洗污秽与渣滓,留下那些真正经得起语境变化之后所能显示其魅力的作品,成为传流后世的经典。那些认为诗歌已死者,大抵活不过百年;那些优秀的诗歌,却会一代一代流传下去。

  韩作荣诗六首

  候车室

  人与人互不相识

  声音与气味互不相识

  色彩互不相识

  嘈杂、拥挤,擦身而过

  或各自孤独地聚在一起

  厅堂由于高阔而空茫

  这些候车的人

  谁是归去,又有谁是出走?

  只有椅子稳重地站立着

  有腿而不远行

  而这里所有的人

  都是过客

  火狐

  火狐从雪原驰过

  将山野划出一道流血的伤口

  也许这是潜在的贴近本能的伤害

  就像风不能不在草尖上舞蹈

  与寂静相邻,是因失血而苍白的忧伤

  淡泊了优雅且有节制的情感

  眼含古老的液体洗刷昼夜

  便浇熄了瞳仁里两堆焦灼之火

  火狐仍然漂亮着,像灿烂的谎言

  诱惑将我带入貌似平静的暴戾

  哦,你虚假的火,施展魔术的红布

  迷茫中我计数你谜一样的足印

  一滴埃利蒂斯的雨淹死了夏季

  你虚设的嘴唇再也不会卷起风暴

  太阳已经远离,不在我的脉管运行

  边缘

  在深秋与初冬模糊的边缘

  苔原低处

  水洼已浮起一层薄冰

  翻耕过的黑土敷满霜粒

  让黑土更黑,白霜更白

  风从白桦树梢吹过

  枝桠间炸裂的天空摇摇晃晃

  季节倾塌

  盘山的小路从树丛钻出来

  弯向山谷,不知去向

  北方,干枯萎缩的日子

  裸露的山体瘦骨嶙峋

  一种内部的摧毁

  承受着寒流裂骨的疼痛

  水新鲜而脆弱,一切声音

  都在原野阔大的吸纳中消失

  在干硬的丛林之侧

  落叶飘零的湿地

  遗留着一串野兽的足印

  古城墙上的树

  女墙生出了我。

  秦时的月亮没有皱

  带着些苍白。在汉砖的残缺里

  在马蹄腾起的尘土里出生,

  剑光,割断了我的脐带。砖缝里,只能扭曲地生长啊,

  风勒瘦了我

  躯体,还带着镰尖的疤痕。莫道血不是水,对于我

  水就是血啊!当残堞涂满了阳光

  那不是我的衣衫;

  而垛齿嚼碎了黄昏,有如紫蔗

  我却不要那甘甜。星星的渣滓,带着口臭

  我喜欢乌黑的沉默;

  不是观音,却有千只手掌

  去捧那露珠的清淳。我是树,坚实瘦硬的树

  却是长不高的树啊;

  真的,女墙

  你不要再怀孕了!

  纸币的边缘

  不经意间,纸币的边缘

  已将手指割破

  那是一张纸啊,既轻又薄

  甚至是脆弱的

  可一张纸

  怎么会如此锋利

  我只感到指间的疼痛

  直抵心间

  肌肤开裂

  让心灵与肉一起颤动

  哦,新的事物都蓄满锐气

  一张未经蹂躏的纸

  都咄咄逼人

  并不理会手的柔情

  也许,它是急切的

  因为金钱

  早晚都会沾上血腥味……

  吃剩饭的女人

  我和她讲阿尔且蒂吃苹果的故事——

  那个寡妇,将苹果藏匿

  随后,选开始腐烂的食用

  最终,将三分之二腐果丢弃

  可她为什么不让腐烂的彻底烂掉

  这样,便总可以吃完好的苹果

  她的节俭,似乎只是为了腐烂

  我说这些,是想让她吃新鲜的食物

  可她仍将残汤剩饭泡在一起

  固执地做个只吃剩饭的女人

  我知道,她挨过饿

  知道每粒食物的分量

  可她的儿子,对任何新鲜的食物都已厌倦

  他的丈夫,只偶而分食一点残羹

  违心地做出一点儿同甘共苦的姿态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5abe250102eo3e.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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