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叶子

叶子是我在广州工作时单位的外籍女工,她在我的印象里很古典,又很有诗意。叶子来自日本,她是随丈夫田原君来到中国的。田原在一家日本商社驻中国广州办事处供职。叶子闲不住,不想在家里整日无事,便托人找了份酒店的工作,由于叶子的汉语说的一般,而我又略懂日语,叶子便被分到我的部门,在办公室做些接待、后勤等工作,叶子除了勤奋的每日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而且还每日见缝插针勤奋的学习汉语。
       由于是叶子的直属上级,所以平常接触也较多,一些我觉得力所当然的事,来自异国的叶子却感激不尽。终于有一次,她告诉了我她住的地址,并邀请我有时间去做客。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我赶到了一个叫芳村的地方,按照叶子给我提供的地址 ,我找到了一处座落在一大片杂草丛生的院落。我轻轻摁响了门铃。门被哗啦一声打开了,吓了我一跳,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张如同挂了一层冰霜似的中年妇女的脸。她用粤语傲慢的问我:“揾边个?”(找谁?)我用粤语回答她:“呢度系没系有日本人住?”(这里是不是有日本人住?)老妇人嘴撇了下:“后院。”
       我小心翼翼的沿着那个既小又挤的堆满了杂物的过道走到了明亮处,果真在右手看到了一个木格拉门。我打开了它,一个小小的修剪得十分整齐的日式院落出现在我的面前。
      “阿良,哎呀,你来了。”叶子惊喜地放下手中的东西向我走来并鞠躬以示欢迎,是那种纯传统的日本女人味,脸上虽无铅华,却令人感到有一种女人的美丽。

那是一个容不下几个人的小房间,家里的摆设也非常简单,只有一台十四寸的电视机算是现代用品了。叶子笑着说:“这个看些电视剧,跟着学汉语比较方便。”

叶子给我斟了杯玄米绿茶,我端起放在鼻下闻了闻,这是一种异样的清香。叶子笑着说:“很香吧?” 我嗯了一声。叶子接着说  :“这是田原上次回国专门从北海道家乡带过来的。”正说着,家里电话响了。叶子小碎步跑过去接电话后说:“又不回来吃饭了,家,纯粹是个旅馆。”
       我知道她说的是自己的丈夫田原,“你先生很忙吗?”  
       “很忙,忙的下班后总得要陪同僚们喝酒,忙的整个周末都去打高尔夫球,忙的没有时间听我的一句唠叨... ...”叶子突然停住了。大概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说这些不快意的话在日本人眼中是对客人的失礼,况且是说给一个异性。
       不一会就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嘈杂声,接着是汽车马达发动的声音。叶子兴奋地对我说:“阿良,他们出去吃饭了,这下我可以一个人用厨房了,我给你做手卷寿司,你慢慢喝茶。”说着,她便直奔厨房。
       厨房大约有十平米,除了放冰箱、餐具、炊具及煤气炉之外,几乎不剩什么空间了,看来他们都在另一间屋内吃饭,因为厨房里没有放餐桌的地方了。
       “叶子,你和房东家共用一个厨房?”
       “今天例外。” 
        为了一顿饭的自由,竟让她快乐到如此程度,我心里一阵发酸。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叶子宁愿在单位吃那些她很难适应的员工餐也不愿意回家做饭的缘故。

“ 阿良,你不知道,我一个外国女人来到中国后要适应很多有多难,语言不通,没人愿意跟我交流,汉语太难学了,风俗习惯差别又很大。上个月,田原的弟弟也过来了。每天下班回来如果他们没吃饭还要给他们做饭,完了还有一堆衣服要洗;这里气候又炎热,每天都得洗两次澡,田原家有规矩,洗澡得等他们俩兄弟洗了之后我才能洗,女人先洗了会脏了洗澡间;为了省电,我尽量不用洗衣机,有时候洗床单被罩我都用手搓;田原每天忙的不见踪影,晚上回来醉醺醺的... ...。”

“听我说,叶子,寿司我可以以后再吃,只怕田原君知道今天我过来,他会不高兴的。”我开始胆小起来。
      “没事,今天我当家,你是我的上司,平日对我关照那么多,又第一次到我家来,我也应该好好招待你。” 
       叶子执意为我卷好寿司,又切成漂亮的小块,盛在盘子里,我无法拒绝她的好意,只得动了筷子。寿司的美味我一点也没尝到,相反堵在喉咙口的却是一团苦涩。

从那以后,我就更加留意叶子了,虽然她依旧每天按时上班,依旧身着干净整洁的职业装,依旧对所有人微笑鞠躬,可在我心里似乎什么都不一样了。我不知道叶子还能撑多久?
       她终于倒下了,那是在酒店的茶水室,她正在为客人备茶的时候。大家只听到“呯”的一声,那是热水瓶落地炸裂的声音,待同事跑到的时候,叶子已昏倒了墙角里。我后来才知道,同事奋力把她背到更衣室,脱下她的丝袜,才发现大腿及小腿 已经被烫得红肿,她处于昏迷状态,同事慌乱用被单盖住她,叫了救护车。
       她是第二天早上才醒过来,在病房门口,那时我才第一次见到叶子的丈夫。他穿着碎花的上衣,满脸的不屑,他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邀请我吸烟,我婉拒了他,告诉他我不会。他自顾叼上烟到走廊的尽头去享受去了。

我进去看叶子的时候,她正打着点滴,虽已恢复了意识,脸色苍白的如同白纸一样。

“阿良,我问题不严重吧?我怕死,一郎不能没有母亲,这么多年,我都是为了一郎才忍下来了... ...”叶子开始掉泪。
     “叶子,你没事。等出了院,回日本娘家好好养一段就会像以前一样了。”我故作轻松地说。
     “娘家回不去了,妈妈和哥哥嫂嫂住在一起,我已经是嫁到田原家的人了。”
     “那就找一个地方疗养疗养吧,我想,休息是最好的药。”
       叶子缓缓的摇了摇头,把脸转向墙角,一阵沉默后叶子说:“阿良,帮我租个公寓吧,够我和一郎住就行了,我不要再过那种女佣人的生活了,我不要再受房东的气了,我也不想再和田原弟弟住在一起了,阿良,求你帮帮我。”
       我使劲点了下头,便飞跑出了医院。那一天,我向单位请了假 ,在流花区一带找房子,这个地方离单位近。终于在一个叫平安里的胡同里找到了一个三层的小楼房,在顶层还有两间空房,带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况且房租在1200元左右,就定了下来。首先要交半年的房租7200元,把我难住了,我身上没那么多钱,怎么办?我去找叶子的丈夫,到医院竟然不见他,原来田原已经回公司了。田原的公司在赤岗那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了他。我叫他出来,讲明了来意,他却显得很吃惊,还以为我在开玩笑。我把叶子的护照和工作卡给他看,告诉他叶子托我租房子作证明用的他才相信了。
      “真是胡闹,只不过是晕倒了一下而已,又大惊小怪地闹着搬出去,也不考虑一下我和我弟弟的感情... ...”  
      "叶子的生命难道不比这些重要?"
     “先生,您别小题大做。”  
     “恐怕未必如此吧,您知不知道她每天在酒店工作多少小时,强度有多大?您知不知道她每天晚上回去还要伺候你哥俩的吃喝?你还不知道你们酒足饭饱了她还要洗一大堆你们换洗下来的衣服?你更不知道房东怎样刻薄的对待她的... ...” 
       "寄人篱下总会有摩擦的,我一个大男人每天工作那么忙,我怎么办?" 
      “那好”,我吐了一口气,接着说:“叶子的病还没诊断出来,不过,她是不会再回到芳村那个家了。如果您能以夫妻感情为重,请你一起搬出来吧。如您不肯,恐怕,叶子也可以抚养一郎的吧。”
      “一郎是田原家的孩子,她要走,叫她一个人走好了,没人会拦她,也甭想要走一分钱。” 他开始向我吼起来,提起孩子,才开始真正刺痛了他的神经。
      “您错了。”我从口袋掏出了房屋租赁合同,递给他并一字一句的说道:“叶子是一郎的母亲,如果叶子离家,她有一百分的权利带走一郎,而且有一百分的权利向您要求一郎的抚养费。您如果有兴趣,就找个中国律师好好咨询一下吧。”

我把房东的地址,联系电话留给他,也不看他有如何的反应,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叶子的病终于诊断出来了:子宫癌第二期,还好尚未扩散到直肠和膀胱,治愈率几乎可确保在百分百。手术那天,我意外的在酒店里遇到了田原的弟弟。他看见我劈头盖脸向我问道:“是你帮我嫂子找的房子?你不怂恿她,她怎么会有这个胆子?现在好了,我哥也要一起搬出去,商社的同僚怎么看我们?田原家的面子都让她丢尽了。” 
      “田原君,你不必担心,您要保全面子,我教您个方法:去劳务市场雇个女佣得了,她一定比叶子强得多。”
       我笑着看着他,然后打开酒店的后门,请他出去了。

叶子出院的那天,我和单位同事一起去接她,我们集体买了一束极其艳丽的百日红,她把花抱在胸前,甜甜地向大家笑着,有一种少女般幸福的红晕抹上了她的面颊,好美好美,美的几乎令人心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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