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一滴泪还是整个世界,凡是热的,我都得忍住 │ 大卫荡漾
从今日起,连载大卫诗集《荡漾》,此为第一篇,同时也是本书之代序。
与诗集不同的是,这次附一个创作谈。此为《语文报》的一个同题作文约稿。创作谈都是事后诸葛亮,如果我当时是按这个创作谈写的,估计什么也写不出来 。一笑。
还附了一个此诗的赏析。
In My Secret Life Leonard Cohen - The Future / Ten New Songs
、
写给父亲 (代序)
大卫
不敢写到落日
特别是平原上的那种
我怕写着写着
就写到你滚动的喉结
每一片云朵
都是花的一次深呼吸
从流水开始,我们互为陌生
那个夏夜,你预感到什么就要熄灭
说要抱抱我
——就一下
你甚至从软床上艰难地坐起来
做出纳我入怀的姿势
因为莫名的恐惧
不敢靠近你,仿佛你是
我的敌人
最终没有抱到我
你绝望得更像一个敌人
怕我一个人太冷
你把整个夏天留下
把你的女人留下,把绵羊留下
山羊也留下
此前,我们不曾有过交流
甚至刘大家那棵泡桐开出的一树繁花
也不在我们讨论之列
不曾有过争吵,红脸也没有
你不曾打过我,不曾
亲过我,你不懂什么叫
以吻加额
对我,你不曾有过细腻
亦未曾有过辽阔
以至于这些年来
除了把平原写尽
我还不能具体地写到某一个男人
49是你留下的最后一个数字
还有8年,我就追上你的年龄了
此刻,又是七月
一切皆虚妄
倘若面对面地坐着
浊酒一杯
我与你,当是最好的兄弟
你我皆为没人疼的孩子
和我相比,或许你更需要
一个父亲
一起走过的日子,只有七年
多年父子成兄弟
——我们不是多年父子
所以,不是兄弟
昨夜雨水,有的渗入地下
有的流向远方
今天上午,走在北京街头
突然想起你,泪水盈睫
我几乎就要站不住了
有那么三秒
万物因我而摇晃
不管一滴泪还是整个世界
凡是热的,我都得忍住
选自大卫《荡漾》
创作谈——
一亩地有个场好,六十岁有个娘好。许多年前,写过一首诗《某一个早晨突然想起母亲》
整整二十年,母亲,我还记得
那个夜晚,你像一盏灯
被风吹熄
哭嚎都没有用。12岁的我
甚至还不知道
什么叫绝望与悲伤
母亲,你去了哪里
茫茫尘世,难道还有谁
比我更需要你
作为一个最小的孩子,作为一个
7岁时就没有了父亲的孩子
你走了之后,母亲
我冻红的手指
只有让姐姐来疼了
许多次,上学的路上
我总是跟在年老妇人的身后
真想抱住她的双腿
低低地哀求着:
带我回家吧,妈妈
这是一种没有任何技巧的书写,我只想写出对母亲无法述说的怀念。相对于母亲,我一直不能写出的,是对父亲莫可名状的情愫。我常常想,如果父亲活着多好,没有他的日子,一切都要我独自面对。有时孤独得要发疯,满世界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这是一篇以倒叙手法还原场景的诗歌,主角是父亲。我力图控制自己的感情,不表露出来。我相信,写诗,和做人一样,也是静水流深。
诗坛有一段时间,流行零度抒情不让感情表露出来。相对于那些动不动无病呻吟的滥情之诗,零度抒情确有正面作用,但有时难免矫枉过正。这首诗,我尽可能地把感情这只兔子藏起来,让语言自己呈现,不管一滴泪还是整个世界/ 凡是热的,我都得忍住
诗歌也是忍的艺术。诗歌创作任何一种创作其实都是忍的艺术:忍住语言的枝蔓,言简意赅,以少少许胜多多许;忍住感情的泛滥,写诗,要有把整个巴黎装在一个瓶子里的本事,正如感情经过压缩,才能产生核聚变
命题的展开——
严格来说,《你我走过的日子》(收入诗集里,改为《写给父亲》)不是诗的标题,当然,作为作文题目无懈可击,中规中矩。但,作为一首诗的题目,则显得太老实了些。
做人贵直,做文贵曲。从题目开始。 你我走过的日子这道题的着眼点,应该是通过我的视角,来观照、挖掘、展现你,以及你与我共同走过的日子这儿的你,可以是人,可以是物,甚至是更虚化的一些词比如青春,比如时光,比如寂寞等等。
倘是前者,则又可以分为亲人、友人倘是后者,则又细分为动物,植物比如少年时代曾陪伴你的一条狗,一只猫,或者一棵给你力量的悬崖边的树(这让我想起曾卓先生那棵《悬崖边的树》,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 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
你我走过的日子,足以撕开感情的闸门。确定这个标题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早逝的父亲。
七岁那年,父亲病逝。我与他相处仅有两千五百多天,再去掉一半的黑夜,去掉他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去掉他床头的药瓶,去掉利福平、异烟肼、链霉素这些治疗肺结核的药物,剩下的时日就屈指可数了。
他高大的身骨,因为生病而更加瘦削,他舍不得吃,有一年大饥荒,父亲曾从南乡(安徽五河,明光一带)挑一担小米回家,三四百里的路,为了省下救命的粮食,他一路只吃树叶在关于他的有限的记忆里,他曾用麦桔给我编笼子(可以放知了,甚至田鸡,小鸟),那是童年时代最为难忘的手工,那些金黄的麦桔,在父亲手里弹跳着,仿佛他编出的不是笼子,而是一座黄金的宫殿。
他曾做过中国最小的官,江苏省睢宁县朱集公社魏楼大队第二生产队队长,文革中,他因私自做主,分生产队里的粮食给快要饿死的人;又因为他说过的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被出卖,结果可想而知,他被批斗、戴纸糊的帽子游街,我们家贴满了大字报。
每天晚上,我和母亲临睡前要做的一件事,是用一根碗口粗的木棒,把大门从里面死死地顶住父亲只活了49岁,他在我的记忆里,永远留存在七岁那一年的夏天。
那夜,睡眼惺松的我,被家下哥哥,带到他床前,他感觉自己就要走了,最后一刻,非要抱我一下不可,而我因为恐惧,竟拒绝了他这是我此生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事情,我能想象得出父亲最后的无助与绝望。
不敢靠近你,仿佛你是我的敌人/ 最终没有抱到我,你绝望得更像一个敌人。现在,时间是我的敌人,如果可以回到七岁那年的那个夜晚,我愿意与父亲抱成一团,两颗心,是两朵越烧越旺的火焰。
诗歌首要的是语言,我倾向于那种口语与书面语之间的语言,既有口语的活力,也有书面语的张力,易于表达,用得好了,有事半功倍之效。
好的诗,除了语言到位之外,还要虚实结合,至少让人阅读时,喘得过气来,在这首诗,既有虚的描摹:每一片云朵/ 都是花的一次深呼吸/ 从流水开始/ 我们互为陌生
也有实的刻画:你甚至从软床上艰难地坐起来/ 做出纳我入怀的姿势。虚实结合,有时空感。
我写父亲,倘若仅写我自己的孤独与绝望,怕也流俗了。反过来想想,他在那个世界,是不是比我更孤独、更绝望?甚至比我更需要一个父亲。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比我更需要人疼比我更需要亲情。所以,在诗中,又有了这样的场景:与他面对面的坐着,喝酒,喝着喝着,就语无伦次了,糊里糊涂的,无话不说,却又什么也没有说。
多年父子成兄弟,可是因为父亲走得太早,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只有短短的七年——
多年父子成兄弟
我们不是多年父子
所以我们不是兄弟
他永远是我的父亲,我永远是他的儿子。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人生之痛,莫过于此,趁父母还在,好好爱吧。
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 Leonard Cohen - Live In London
玉上烟点评
男性的霸气,坦荡之爱在大卫的诗中渲露无遗。男人的爱,是汹涌浩荡的,也是低沉宽广的。
《写给父亲》是一首难得的上乘佳作,其深沉的情感,必将感动每一位读者。
我反对给一首诗轻率地下结论,这首诗我是读过很多遍的,我相信自己的眼力。从哲学的意义来讲,人类永远是孤独的。黑格尔说:“只有一个人能理解我”但他很快又说:“就连这个人也不能理解我”,大卫对父爱的表达无疑是令人刮目的。
这首诗,语言舍弃了华美,没有丝毫的造作和技巧的卖弄,但我们却在这朴素的发自心灵的诗歌中一再盘旋,他的诗歌,让我们觉得又远又近,近,是因为诗情的启发来源于大家共有的那部分生命体验。远,是因为诗人对这种共有的体验进行了完全自我的陌生化处理:“你我皆为没人疼的孩子/和我相比,或许你更需要/一个父亲”他确有本事,用一段看似平白的叙述,让你读后泪眼婆娑并感受到艺术上的享受。
这首诗,可谓:大巧若拙,大音希声。
他以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忍住感情的泛滥,去营造一个引起巨大共鸣的“场”,最后产生“核聚变”。
谈到语言,我一直欣赏的就是那种将口语和书面语恰到好处结合在一起的表达方式,大卫这家伙挺幸运,(再狠狠地叫一句这家伙)偏偏是我欣赏的风格。
当下汉语诗歌不是去思考人性、生活、自然和表达上的困境,而是沉浸在虚无的命名,很多诗歌变成了口水狂欢,空洞,肤浅,毫无价值。还有的诗写得让人费解,我无法确认写作者是不是走进了误区。
如果一首诗同读者脱节,不能使读者“上钩”,与写作者而言,想必也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而对读者来说,他要品尝的是诗的快感,他需要感受到诗歌的体温,甚至是余温。诗歌好比是他梦中的恋人,如果他什么也感受不到,还有什么意思?必弃之如鸡肋。将诗歌写得明晰而又有嚼头是一门大功课。
阅读过大卫大量的诗歌后,我的结论是:大卫某方面的意义,就在于发现词语,(词语,貌似平庸,有时候却是整整一首诗,当然,词语的背后,是思想)并在不可能给出语言的地方给出语言。对这样一个出色的诗人,我乐于赞美。
A Thousand Kisses Deep Leonard Cohen - The Future / Ten New Songs
诗集《荡漾》自出版来,已再版过一次,京东,当当,孔夫子旧书网,以及天猫等有二手书出售,前段时间,我上网特意搜了一下, 原价39.80元的价格从1000元到20多元(80元以下的,且且注意大多是复印的,纸张差不说,字被缩小,没法看。千万别买,这个我亲自见过)。低于200元的,请注意甄别正版。
《荡漾》封面为进口艺术纸,书名荡漾两个字,镀的黑金,在不同的光线下,会有不同的折射。内文用的是专业阅读纸,保护眼晴。内文前后部分,是用轻型牛皮纸印制,粗犷,大气,典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