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晓：有皮影的爱情。古城藏品系列小说之七​

有皮影的爱情

作者：何晓

一接到文枫出了车祸、已被送往川医急救的消息，我立刻就扔下话筒，直奔车库，把刚停进去的车子又开出来，然后猛轰油门上了212国道……

一

一路上，我脑子里全是车祸后的文枫，从头到脚、从生到死，似乎所有可能发生的后果，我都想到了。然而，当我开了五个多小时的车，从古城到了成都，听到医生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爱人如果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能恢复知觉，就有希望。”

二十四小时？我看了看表：19点43分。

我能的，我一定能在二十四小时内找到一个办法，让他恢复知觉！

病房里摆了两张病床，却只有文枫一个病人，显得有些冷清。我低头看着雪白的被单下文枫瘦削的脸，伏在他耳边轻声说：“文枫，还记得你的书吗？你说过要用这几部书的稿费去阆苑仙居买新房子……文枫，还记得你办公桌上的《古城文学》吗？你说过明年老主任退休后，你一定要让这本杂志走向市场……文枫，还记得你上个月过生日许的愿吗？你说过明年我们一定要养个孩子……”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我不停地说着、不停地说着，渐渐的觉得脑子被掏空了、一生的话说完了，即使竭尽全力搜肠剐肚也找不出还有什么说的了。可看看时间，已经到了21点52分，文枫却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冷汗从我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病房里安静得只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我真切地感觉到了寂静的可怕，也真切地感觉到了孤独无助。我拉着文枫的手，摩挲着，渴望出现奇迹。

一个年老的护士轻轻地走进来，温和地递了一杯水给我。我接过杯子，看着她慈爱地走到文枫床前，认真地给文枫测量体温。那一瞬间，我想起了文枫的父母。

我出了病室来到走廊尽头，拨通了文枫老家的电话。

“爸爸，文枫出了事情……是车祸……对，我在成都……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就是一直昏迷，我什么都说了，他还是没动静……什么？皮影？”

爸爸虽然只是一个乡下老艺人，但他老人家在听了我的话之后，却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慌乱。他只是很平和地对我说：“不要着急，给他耍段皮影吧。他怕是累了。”

我听着，傻傻地在电话里惊呼起来：“是啊！怎么能忘了皮影呢？！我这就回古城，去取家里那两张皮影！”

二

在高速公路上，车子平稳地跑着，尽管我刻意地想集中所有注意力专心开车，但脑子里却仍然全都是文枫和皮影。

我和文枫相识，就缘于那两张皮影。

我们是大学的同班同学。在入学后的第一次中文系新生联欢会上，同学们有的唱歌、有的跳舞、有的朗诵诗歌，惟有文枫拿了两张皮影出来，演了一场《断桥》。两张皮影都是古装的，只有一尺来长，一张是青衣、一张是小生，刀功细腻、神采飞扬、色泽鲜艳，狠狠地让我们这些北方同学大大地开了一回眼界。后来，每到周末，文枫都喜欢在寝室里舞弄皮影，常常引得外寝室的同学来围观，我有时候也去，因此便知道了他出生于古城的一个皮影世家。到了大二下期，川渝几所大学搞文艺汇演，人家都在排练歌舞器乐，我们系想来个一鸣惊人，也不知道是谁提议上皮影，指导老师竟同意了。本子定下来演《梁祝》，可因为要学着当签手耍皮影，祝英台这个角色一直没人敢接。我那时是宣传部长，文枫想不到别的办法，就激将我说：“你不会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个乡下土玩意儿吧？”我赶紧摆手说：“什么乡下土玩意儿啊？那是民间艺术瑰宝！我只怕自己笨，一时学不会。”文枫说：“你才不笨哩，你要是笨，这世界上可就没聪明美女了，试试吧。”于是，一出《十八相送》便成了我俩配合最默契的绝活，也成了我俩恋爱的起点 。当我们在汇演中得了第二名、捧回奖杯的时候，我们的恋爱故事已经至少有五个版本在校园里疯传了。大学四年，文枫的床头一直挂着这两张从老家带来的皮影，他开玩笑说：“这皮影挂着，是我们的爱情见证；耍起来，就是我心灵的世外桃源。”

大学毕业后，我随文枫来了古城，我在古城中学教书，文枫在古城创作办公室搞专业创作。我们的家在古城最西边的一栋楼的顶层，对岸是嘉陵江，嘉陵江和我家阳台之间，是西门河坝，河坝里全是柳树，环境非常好。刚参加工作就能享受到福利房，主要得益于我是引进人才。每次说到这事，文枫总是开玩笑说：“我这个伯乐是沾了你这个千里马的光啊！”我也不客气地回敬他说：“不是你皮影耍得好，我这辈子哪有福气来这世外桃源啊？来一趟古城，比去一趟欧洲花的时间还多！”

车子在暗夜里飞奔。我突然发现，婚前三年、婚后七年，我和文枫共同经历了无数个恩爱缠绵、刻骨铭心的时刻，但此时无意间一下涌到我心头的，却全都与皮影相关。

三

然而，我和文枫真的已经很久没在一起说过皮影、玩过皮影了。如此温謦的对话，似乎是很早以前说的，如果不是在这样的特定环境里，我也许怎么也不可能想起来。

刚结婚那段时间，每到周末，我们也会把皮影拿出来，一块做些即兴表演，暗自比比才艺。文枫最爱用川剧唱腔念白：“似这样的锦绣文章，有谁知竟出自芊芊玉手，果真是美女写美文，难得难得啊！”他每次说到这个啊字的时候，都要拖很长很长的尾音，边“啊”边不眨眼地把我看着，那眼神总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康桥的柔波，颤栗着想跳进去。我于是就会变着调用京剧唱腔念白：“过誉了哇，信手涂鸦，目不忍睹，怎受得起这锦绣二字？实乃大师说大话，善哉善哉呀！”文枫就穷追不舍地又唱：“蜀中有美女，含春在川北。”我也毫不示弱地还击他：“渝上无襄王，怀志远巴东。”那其中的乐趣，就是不玩皮影的人也能猜想得到。

可一年后，文枫放弃了“古城风情小说”创作，开始接一些时尚类书稿，整天除了写书就是谈稿费、谈领了稿费要买什么，再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玩皮影了。随即，我又被调往分校当校长。分校在城郊，我每天七点出门，晚上十一点才可以回家，中途只能通过电话和文枫联系。渐渐的，我们的生活习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有一个故事，大意是说如果把青蛙直接放在热水里，它立刻就会跳出来；但如果把青蛙放在凉水里，然后再慢慢加温，它却直到烫死也不会跳出来。我和文枫就像两只青蛙，而我们后来的生活，便是逐渐升温的水。以前我们可以为了一个典故争得脸红脖子粗，也可以为了感受一句诗词的意境在露台上相拥到深夜，但那以后，我们的交流变成了相互汇报工作进度、工作难度和工作成绩。一切都在悄悄变化着，我们却浑然不觉，甚至他妹妹结婚那天发生的事情也没引起我们的注意。

文家有个皮影班子，农忙的时候在家种地，农闲的时候出去表演。按照祖传的规矩，皮影的手工做法和表演技巧是传子不传女的。文家只有一子一女，文枫这个独子眼见着是指望不上了，文家父母就在徒弟中选了个精明能干的女婿。文家办喜事，皮影戏自然是少不了的，从早到晚，文家的子弟和远远近近的戏迷轮番上阵，几十个节目，没一个重的。妹妹在傍晚时唱了一出压轴戏，那是由川北民歌《月儿落西斜》改编的新曲目，十书、十劝、十送、十许，哀怨的、俏皮的、郑重的、欢喜的……优美的唱腔好象就是从秀丽的皮影人儿嘴里吐出来的，把满院子客人主人全听呆了，我也被那浓郁的民风民俗乡音乡情感染了，不自觉地跟着着急跟着欢喜。那晚临睡前，我对文枫说：“我们也来学唱《月儿落西斜》吧。”文枫笑着回敬我：“你还有那闲心呀？我等几天还要去成都谈书稿，没空。”听了文枫的话，我想到学校马上就要评职称，等着处理的事情太多了，便也打消了学皮影的念头。

皮影就这样远远地淡出了我们的生活。

四

当我深夜赶回古城，开了家门的时候，我才想起：自己竟记不得把那对皮影放在哪里了！

我像疯了一样，拉开所有的抽屉，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没有！我拖过梯子，站上去，把书柜上面的书全部推下来，还是没有！我又打开书房里所有的书柜，把里面的书直接掀出来，仍然没有！我几乎要虚脱了，跌坐在地毯上想：到乡下老家去拿两张吧，乡村公路虽然不好走，但晚上车辆少，来回也用不了两个小时。正想着，我突然看到第四个书柜下面，有一堆旧报纸，忙趴下身子把报纸拖出来，展开一看，正是那两张皮影！

我惊喜地抱起皮影、上了车，赶到成都时，已经是上午了！

我急急地走进病室，见主治医生和护士都正在文枫床边站着。一看他们的神情就知道，文枫还是没有一点点好转。他们看到我进来，相互轻声交流交流了几句，然后悄悄地退了出去。

我什么也没有说，直接取出皮影放在文枫床头。这两张皮影，用文枫当年的话来说，就是：“一个我啊，一个你！”小生阳刚英俊、眉浓目绰，头冠学生巾，身衣秀才褶，脑后两根“飘带”，足上一双高靴，典型的才子样儿；青衣不见梢辫，结梳成髻，头饰自拢，无簪无钗，额顶前缀绿彩缨球，后脑发根系绛赤丝带，身材纤巧、服饰华贵，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传统美女。

我握好竹签，开始挨个儿一出一出地唱起来。唱着唱着、舞着舞着，我渐渐地忘了身在何处，只觉得自己就像当年一样，正和文枫在忘情地用皮影表达我们的爱意。说一会儿唱一会儿静一会儿，到了午后，我的声音逐渐嘶哑了，嘴唇上冒出了越来越多的水疱，脸也开始发肿。就在这个时候，我唱出了《月儿落西斜》中少有的几句哀怨的调子：

冤家他不来，奴也不怪他，写封书信拜上他，奴有知心话。

两脚转绣房，打开龙凤箱，鲜红纸儿取一张，与郎述衷肠。

墨儿磨成浆，纸儿叠成行，砚台搁在桌儿上，边写边思量。

……

走到箱子边，小郎把衣换，浑身换的是绸缎，顺手拿把伞。

说走就要走，书生走前头，浑身走得汗长流，并不看后头。

这句唱词，原本只是说小情人之间相互斗气，平时听来很有情调也很诙谐的，但此时却陡然让我想到了死亡！我似乎看见文枫就这样走了，走往另一个世界，根本不回头看我、不在乎我声嘶力竭地呼喊！我终于忍受不了，趴在文枫身上贴着他的脸号啕大哭起来，任我的眼泪流在他的脸颊上。

肝肠寸断之间，我突然感觉有些异样，似乎自己的脸上流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泪。我心里惊了一下，抬起头，用纸巾搽干净文枫的脸，果然发现：文枫的眼角真的有晶莹的泪珠慢慢地滚出来！

我兴奋地想站起来，但却无力地倒在了地板上。我在地板上急切地往外爬着，边爬边尖叫：“医生！医生！”

脚步声随即在楼道里响起。

我一下子好疲倦，想就在地板上睡一觉。睡之前，我通过病室大开着的窗户，看见了太阳。

五

我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文枫。他在我旁边的病床上，侧着头、伸出没有输液体的左手，往上指着对我说：“我们的皮影在那里！”

我努力地抬起头，看见那张小生和那张青衣重叠着挂在我们之间的输液架子上。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