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文章,本来只是想把一个小问题简单理一理,没想到写了这么久。致敬我们博大精深的语言文化和心灵宇宙。
这段时间新编粤剧电影《白蛇传·情》在小范围内热起来了,到月初豆瓣评分8.2,很不容易。中国好久没有像样的戏曲电影了,为广东粤剧院鼓掌。不过看完电影,我怀疑大家对小青是一条翠青蛇或竹叶青一类翠绿鲜艳的蛇有点误解,互联网上也直说翠青蛇就是小青的原身(下图左:翠青蛇、无毒;右:竹叶青、有毒),以为小青因此应该像电影里一样穿一身俏绿色的衣服。
其实小青这一深入人心的装扮,时间并不长,最早来自1993年徐克所导的名片《青蛇》,剧中张曼玉扮演的青蛇一身翡翠般浓绿欲滴的色彩深入人心(下图行1),成为经典。徐克之后的数版白蛇故事电影,从动画版到银幕之外的演员宣传着装,大都或多或少参考了这一版配色(下图行2)。这次的粤剧白蛇传也明显有参照和致敬徐克版的意思(顶图)。但是在徐克版之前更早一年,92年台湾地区拍摄的更为普通观众熟知的风靡两岸三地的电视连续剧《新白娘子传奇》,可能和你的记忆不一样,那里面小青的颜色并没有那么鲜艳,而一身很浅的淡色装扮,甚至算天蓝,颜色稍浓的绿裙子也带着灰调(下图行3)——如果不是搬出剧照,可能你也以为新白里小青所穿也是翠绿衣裙——徐克版的青蛇,就是这样通过特别成功的视觉形象不断重复,把大众的记忆洗脑了,我们的记忆就是这么不可靠。
那么到底哪一个小青穿的是对的衣服?青蛇自己到底长什么颜色?这个问题初看是废话。脱口而出肯定是绿色,或浓或浅而已。但刚才电影电视版的例子已经说明了大众记忆未必正确,小青的颜色可以有的追究。
如果问今天视觉设计专业的从业者,青这个颜色是非常清晰的。这个汉字单用时,在色彩学、平面设计和专业印刷里,专指CMYK色彩体系中的C,称为CYAN(下图左减法三原色中最上方,蓝与绿之间的颜色),汉语可以叫天青色,但标准教程就叫青。这种颜色有点类似早些年上海大众出租车的车身外漆(下图右)。但今天平面设计和印刷业的“青”概念标准是伴随着现代工业的拓展,特别是电脑制图技术的完善而逐渐统一的,全球一致;甚至由于标准数字化,它的理论值甚至不受现实打印误差的影响而独立存在。我们可以很容易理解:在现代印刷工业诞生之前的古代甚至前现代,并不会也存在这种以数码参数为基础的理想色。因此,可想到的,在现代工业标准化和数字化之前,青这个词所指代的颜色,古时与今日是可能存在差异的。
要回答小青的色彩哪个对,就要回到小青诞生的古代。小青这个角色出现在明末清初戏曲中,我们先到小青“出道”的这个大约时间段,看看青是什么颜色。
徐克以后版本的白蛇故事里,小青基本都是绿色的。为蛇绿身,化人绿衣。但刚才说过,小青翠绿服装的打扮形象,出现得很晚。在中国传统服装体系里,很明确的答案是:青不是绿。我国号称衣冠华夏,古代对服饰等级规定非常严格,色彩就是其中重要登记控制的一条。特别是代表国家正统的官服,各朝各代都有清晰的仪规制度,对不同等级官员的服装色彩有明确的成文要求。从唐代到明,总体是前后沿袭的;规定红、青、绿等不同颜色,代表不同品级位阶。一般低级官员着绿色服,后来也有绿改成碧色的,这时候衣服颜色可不能随便乱穿错,否则就是僭越犯上了。这说明绿色和今天概念一样可以等同碧色(绿色玉石的颜色),而青和绿则明确的不是同一种色彩。清代虽然改变了服装制度,但由于纺织工业体系还是在明代的基础上建立的,并且自立为正统,同样继承了明代官服的一些颜色制度包括青色;周边的朝鲜则直接承袭了明朝的整个官服系统(下图,承袭明代官服制度,可以旁证中国古代服装色彩的朝鲜文物。左:着青色官服的朝鲜王朝李焕之像,右:清石青团龙江绸三品武官补服。注意,右图的石青是青的一种,但比正青色重,不是服装的标准青。后文会讲到)。青比绿等级高。因此至少从小青托生时代的人间穿着规矩上,青不是绿。在青不同于绿、绿同于碧、翡翠的翠彩才是正绿的基础上,小青不会是绿色。如果小青是绿色的,那她应该叫小翠或小碧。
在传承比较严谨有序的戏曲形式比如京剧中,白蛇传的剧目里,小青就是穿蓝色戏装。今年春晚白粤剧蛇传的小青就改成了接近天蓝色,因为电影版拍摄得比春晚舞台版早,很可能是彩排后吸取了戏曲专家的意见,和京剧白蛇传等传统戏曲中小青采用的服装颜色对应起来,以保持戏剧舞台规矩,区别于影视改编。这版白蛇传舞台的服装色彩在京剧服装基础上但稍作改良,变得更浅更粉以更接近时下年轻人欣赏的汉服采用的浅亮流行色,而在传统京剧舞台上则要更深一些(下图左:2021年春晚粤剧白蛇传曾小敏、朱红星扮演的白蛇青蛇;右为张火丁版京剧白蛇传剧照,其中小青、许仙都遵照传统穿着蓝色戏装)。京剧舞台小青的青,与不少对古代文物稍有了解的人理解是一致的。大家今天关于古人青就是蓝或深蓝的概念,也许和古代中国的一项享誉世界的名产——青花瓷有关;青花瓷深邃魅惑稍带幽绿的蓝色,曾迷醉了大半个已知世界,甚至让西方世界产生了China Blue中国蓝的色彩(其实关于什么是China Blue的蓝也有不同意见,这里不展开)。而青花瓷叫蓝花为青花,其实又与更古老的中国美术中的一种传统颜料有关。京剧小青和青花瓷青色的这种蓝色系,很接近在国画颜料中称为石青的传统颜料。叫石青因为它是矿物开采研磨制作的石色,来源于含铜的矿物颜料,以与植物原料的花青相区分。在中国画里单说青一般就指石青。石青色根据色彩提取顺序造成的浓度不同,有头青二青三青之分,越往前颜色越浓艳,具有特别鲜明的装饰性。因为这个颜色,还生成了一种国画流派叫青绿山水,其中的青就是指的这种颜料(前段时间故宫展出引起热议的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就是青绿山水。如下图:图中山峰顶部蓝色为青,峰腰上颜色为绿,这里也可以看到,青不同于绿)。这种山水画在两宋达到顶峰,到明清则逐渐式微转为比较低调的“小青绿”。当两宋大青绿山水正盛时,著名的另一种“青”的传奇也开始逐渐成形,在元朝达到顶峰,并一直影响到现代——那就是青花瓷的青,这里的青是含钴的矿物颜料,元代时青料主要进口,颜色更纯一些。青花瓷的青彩不同于釉色的青,是在瓷器底胎之上,釉之下用笔触画出的图案,本质上和国画的青色一样,属于美术和装饰美术所用的颜料。石青和青花瓷的青料不是一种矿物,但都两种青都接近蓝色(国画的石青色相更正蓝一些),也都属于传统的“石色“即矿物颜料,影响全盛的时期也接近。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都都称为青的缘故。这两种青前后起继,共同构筑了近一千年来不断的中国蓝传奇,广泛影响了我们对青的理解。但严格说,这种青只在专业美术、工艺品、装饰装修(比如壁画、中国古建筑的装饰彩绘)这些专业领域领域使用,且价格昂贵,在古代,不管对于中国还是外国,精纯的蓝色颜料都是价值不菲(古代西亚欧洲绘画所用的群青更为宝贵,价比黄金),产品也往往是中上阶层享用,并不能覆盖涉及包含所有阶层最广大古代中国人的生活。有关生活的产品色彩中,衣食是最基本的,所以,关于青的正源本体,还需要回到衣着布匹和农渔以及农耕渔猎所处的自然之中。在衣食之中,青包含了更广大的含义。
先看服装。刚才已经在几处涉及到了传统服饰的青色。特别是京剧中,有一个行当就是因这个服饰色彩而来,那就是正旦的青衣。说到青衣,今天互联网不少人的解释是,青衣行当名称来源的青衣褶子就是黑色衣服,但这是不对的。看今天京剧剧照,她们所穿的衣服的确有点类似黑色(下图,左:京剧《孟姜女哭长城》中的青衣孟姜女,中、右,京剧《红鬃烈马》中的青衣王宝钏),但如果谁手上有文物级别的老青衣褶子戏服,会发现细看并不是纯黑。这就涉及到了古代染织和服饰色彩体系发展的问题。
中国古代服装主要用的是草木染,也涉及染料。但服装染织的染料与国画和瓷器彩绘的矿物颜料是不一样的,染织而成的色彩,命名和国画、彩绘的色彩命名也不一样,这是不同的工种、专业的专门叫法。服装里的青不同于国画石色和青花瓷绘画的矿物来源,采用的是植物染料,主要是靛蓝。文章开头的官服部分已经提到了,如果参看服装史和实物,可以明确知道在染织史上青色不是纯蓝,也不是特指只有一组RGB数字的单一色,而是与靛蓝染色效果有关,染成效果是色相比正蓝稍靠绿,饱和度比孔雀毛色低,明度比天青色暗,也就是由蓝绿色直到接近黑的青黑(非纯黑)的一个色彩类型。在实际染织中,由于染料纯度、织物本身肌理纹路,以及助染媒介的变化,在不同深度、不同染织法和不同织物基础上,实际染色的视觉色感往往透着从蓝紫到青棕色,甚至棕黄的效果。在清代,这种色谱中最浓重接近黑色的色彩单独提出来称石青(和刚才国画颜料的石青不是一回事),是最隆重的礼服吉服色彩之一,这种颜色继承到民国,配合红裙成为官方规定女子上衣礼服的标准色。今天有人误会清代到民国标准礼服色等同于西方礼服的黑色,但其实中国传统礼服采用的最深色的青只是浓到近乎紫黑的色彩,这种接近的染织色在今天西南的侗苗等少数民族服装中还存在。青并不是黑,形容单纯的黑是有专门词汇的,比如冥色、玄色、墨色,或者直接就用黑字。下图行1左侧是故宫博物院藏清代石青四团云龙妆花缎袷衮服,实物有棕青光,中部是民国的石青衣红裙官定女子礼服(上下件原件是我搜到的不同两套的拼合),右侧是礼服上衣放大细部,通过光照下可以看到青色染织物浓深极时反出的紫光。几张图之间拍摄光照有差别。需要自己视觉想象还原一下。行2左:西方传统男子最高等级礼服外衣的黑色,图为莫言诺贝尔奖颁奖典礼现场;右:日本传统男子最高等级礼服黑纹付羽织袴(中央新郎)和女子最高等级礼服黑留袖(最左右侧陪立者),白色的新娘妆白无垢并不是和服的最高等级礼服)
所以,青衣古佛并不是说和尚或礼佛之人穿黑衣服。京剧的青衣、中国清代民间民国礼服最高等级的石青礼服也不是黑色,而是独有的深青色素色底衣服。与日本和服、欧洲燕尾服纯黑的用色传统不一样(说起来,色彩就是服装礼仪体的重要部分。由于今天我们没有采用这一体系,这也是当代很多中国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是青的原因之一)。而对于戏剧舞台服饰,由于传统草木染昂贵费时,许多颜色又不耐穿洗,所以现代戏服往往采用了固色更好,更经济耐用的化学染色布料,青衣的服装就直接简化为相近色彩的化工染黑布,这和戏曲早期的染织工艺是不一样的。实际上,中国国都正朔必备的历史悠久的“左祖右社”制度里,社稷坛所要求供放的象征东、西、南、北、中五方的青、白、红、黑、黄五色土,以及所对应天之四灵神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也再次很明确地旁证了,青不是黑,表达黑可以用玄。而刚才提到京剧舞台上的小青服装中类似青花瓷和山水画用色的纯度较高的天蓝色,在明清服装设计体系里并不叫青,而是有一类专门的名称叫“月白”,以白色物体在月夜冷光下产生的环境色来形容。明末的青蛇戏服已不可得,我们无从知晓当时的小青穿的是什么戏装,但今天京剧剧目白蛇传中的蓝色衣服表现小青,很可能是由于小青年轻活泼的角色形象要求,为区别于年纪稍大的正旦青衣标准的深青色而进行的舞台美术色彩转化,以不让观众产生行当误解,却造成了观众的另一个误会。如果小青是蓝色的,那她可以直接就叫小蓝;或者依照服装,干脆叫小月白。讨论了生活衣食中的衣装青色,关于食物的青,大家脑中第一个所想的应该就是“青菜”、“青苗”,而青菜农田联想开来,还有“青虫”,这三者都是鲜明的绿色,这时却与一开始说的“青不是绿”的国家规范有冲突了?其实这个看似冲突的蔬菜之青与染织之青的矛盾,恰恰揭开了一个汉语渊源的密码。因为远古先民学会认青菜青虫,肯定远比学会染布匹更久远,青菜之青这个汉语中特别底层的色彩形容,揭开了一个远古“青色的大时代“。—— “青菜”的困局:青是否某种特指色?是否一直是这个颜色?如果用今天我们经过学校美术训练的头脑去理解,某个颜色必定是界定清晰的。就像一开头的CMYK色彩。红即是红,蓝即是蓝,如果带有灰色的红,那就不是正红而是土红或赭红;而带有灰色的蓝,就不是纯蓝,而是蓝灰或者现在流行的叫法“雾霾蓝“。在一开始界定的明清到近代,青本来是越说越清晰,但当我们越是追溯汉语言上的色彩历史,越是发现,青的难以琢磨。“青菜”的困局一再出现了:汉乐府“青青园中葵”,青肯定和今天的“青菜”一样是绿色;但唐诗里“一行白鹭上青天”,就明显是蓝天;“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应该是晴空下灰白色的云;而到了“朝如青丝暮成雪”,这词突然就变乌黑了。类似的例子我们还可以举出很多。在古代文学上作品上,青这个色彩的指代相当宽泛,而且往往出现在具有悠久历史的文字或者体现古典美的修辞之中。这许多今天看来明显不同的颜色,怎么都用一个字,难道是古人瞎写?但样样都有典籍处处,用者都是古圣文豪。这些青必有渊源。而哪一个才是正青?就像我们可以了解,今天印刷和设计业的标准青不代表清末民国的青,这两者间才相去一百多年。同理可推测的是,而从汉乐府到清末的两千年时间,青的概念可能发生了相当的游移,而在三皇五帝的传说时代到汉的三千年里,这变迁就更大了。假设需要证明,判断需要证物。如何从这跨越五千年的时光里搜集“青”的曾经本体呢?有关色彩的证据太难,动物身体会腐坏,太长时间的有机物文物不容易保存,壁画容易斑驳氧化变色。而蓝天动植物又给我们留下了矛盾。恰好,中国先民的智慧刚好可以让我们找到一种横跨上中下古时代花粉,悠久绵长,伴随我们民族两三千年成长延续不断,且外观恒定的人工色彩来验明青的真身。那就是青瓷。青瓷的历史远久于两宋青绿山水和元明青花。它的根系来源几乎是我国瓷器的老祖宗,是上釉瓷器的发源。最早原始青瓷的雏型甚至可以追溯到原始社会,那时这些原始瓷的釉色就已经和东汉成型终期的釉色接近了,只是工艺远未成熟。直到东汉瓷器正式成型,史称青瓷的时候,这时的青仍与我们今天熟悉的青瓷色彩大不一样(下图,原始青瓷到唐代的早期青瓷)。这种釉色的古老名称,也许刚好传达了青这一色彩的本来一丝面貌。青瓷开始叫“青”的时候,并不是那种水天一色的鲜浅,或者某种标准的纯色,而是带着从棕黄、赭绿直到暗灰蓝的一系列色彩。这并不奇怪,从瓷器史命名更宽泛的概念去看,早期的青瓷器其实就是一种与白瓷相对的存在,除去纯白釉的瓷器以,非白瓷即为青瓷,红黄紫绿等单独色釉要到后期才工艺成熟稳定产出,瓷器发展前期里那些混沌不纯,各种色相明度兼有的釉色,为我们提示了青的前身——一种包容度相当大的色彩系列的统称。
非白即为青,其实青瓷白瓷的两种对应称呼,并不是汉语中的孤例。比如青丝白发、青天白日,比如刚才提到的青龙白虎,还有我们文章讲的青蛇白蛇。这些古老的看似对立又对偶成双的词汇,并不单是文学修辞和夸张畅想,而是体现着背后的固定规律。从这些双双对仗的文学搭配看去,我们发现,简单地说青色是什么很不容易,但说青色不是什么,倒是可行的。刚才已经列举了青与白的对立,这种对仗还不止一双,青龙白虎加上朱雀玄武,又构成了四色对仗。即出现了青同时与白、红、黑的对立。这种对立道今天日常还有,今天各地建设都常用的青砖对应红砖——不会有人以为砖是真的蓝绿色,它只是不同于红土色彩的冷灰。总结起来,会发现在历史悠久的涉及食物、环境、身体的汉语底层词汇(青菜、青虫、瘀青)和传承清晰的古典文学用词(青丝、青天、青云)这些形容里,青一直出现在白、红、亮的对立面。如果想要囊括我们语言中出现的所有青字,会发现按今天的色彩学标准来看,在某个时期,青并不是一种专一、特指的颜色,而是色相从棕黄—赭绿—青灰到蓝紫,饱和度和明度从纯深灰到各种纯冷色调,以及他们相互调配糅合而产生的棕、灰等色都可以称为青。这样,文章一开头否定过的明清时代正统非青的蓝色绿色,也一下子涌进这个范围来,得以解释汉唐诗篇;而黑色,如果具有特殊光亮,不是表达沉寂死黑一片,且与白相对立的时候,如相对于白发的青年头发时,也可以加入这个青的大家族。大体来看,它不红、不白、不黑,同时它也不花——也就是不表达鲜艳到花纹。它更像是一个以冷、暗、灰为特点的总的素色体系,用来表达与白、浅、红、暖这几种色感相对、与纹饰丰富装饰效果相对,但又与无光泽的纯黑不同的一个宽广范围。由于涉及光感、纹理,与其说是色彩,不如说是一种整体视觉效果。其实说到这里,会发现词语时间距今越是久远,青就越宽泛,从棕黄到青蓝灰黑色,有时甚至可以表示纯蓝纯绿,不同光泽、纹理,解释起来特别麻烦,似乎又随着时代不同随着时间发展有变化,且随着称呼对象所属范畴的不同也有不同。其实这就对了,青这个字恰恰体现了人类语言发展的一个常见规律,在人类绝大多数民族表达色彩词语中,有一类色彩词往往是晚育的。在我们民族初蒙的时期里,曾有一个“青的大时代“。这是语言和人类学家考察世界大多数民族的语言发展史,已经发现的一个共同规律:黑、白、红、黄等颜色,往往是最早拥有自己的独立词汇的颜色。其它如青绿蓝这样的冷色,诞生的往往较晚,而橙、粉、天青之类的间色,棕色系这些特定饱和度和明度的非纯色,诞生得更晚。白与黑代表着日夜光明的极端;红、黄与火、血、花、果实、猎物等重要生存信息和采集狩猎对象紧紧相连,且最容易与自然背景脱开来。这些在人类文明早期都具有重要的实际意义,因此普遍诞生更早。其它色彩,比如暖色的橙、粉、橘黄等,就近划分到红与黄的领域中。而其它蓝绿紫灰棕并非不存在,只是在渔猎采集和农业为主要生存手段的时代,他们可以都笼统地划分到另一个领域,并不影响生活中的形容。也就是人类语言发展的早期,倾向于在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把区别于开始黑白红黄四色的色彩都统一到一类模糊的色彩形容词中。而最早的青就是这样的模糊色彩。上文提到的与中国远古神话有关的五方五色,非常清晰的对应这一规律,很明显是语言色彩概念诞生早期阶段的产物(下图行1,象征四方的天之四灵汉瓦当)。远古的中国先民用最早拥有指代名称的最基本五个色彩来代表天地的五个方位。黑白红黄,再加上除了黑白红黄以外的其它色调的统称——青。所以很多人奇怪五色土的青是什么颜色,用今天的观点看真有蓝绿色的土吗?甚至网络上还有“在排水不良或长期被淹的情况下,红土壤中的氧化铁常被还原成浅绿色的氧化亚铁,土壤便成了灰绿色的”这样的牵强解释。其实,古代中国人不会寻找特别罕见的产物来代表天地,只要不是黑白红黄土,就是对的。今天到北京社稷坛现场去看,青土用的就是棕灰色的土,并不是什么蓝绿色。这是礼仪制度保留下来的我们民族远古色彩体系传承至今的一个活化石(下图行2)。
所以在那个时代,天是青的,土是青的,蔬菜昆虫自然更是青的。这时我们发现,一开始讨论的青不是绿,青不是蓝,在民族语言诞生的矇昧初期时,不再起约束作用了。因为我们回到了一个色彩启蒙的混沌时代。这些非红非白非黄非黑的一大类模糊色彩形容词,由于诞生较早,往往保留在各民族古典文学经典的记录里,早期汉语里面的青和苍之类就很明显的是这一类模糊的词,刚才所列的中古以前诗文的例子,都显示当时这种含混的颜色体系还存留在可以囊括从蓝到绿,从高纯度色到低纯度色的广谱色域阶段。另外,远古古人并没有或者不需要在描述物体外观时把色相明度花纹肌理光感这些现代设计的不同指标单独区分,所以往往把事物外观的色彩和材质光感笼统合并在一起,说颜色并非光指颜色,这类颜色还会把色彩形容和光感质感形容混在一起。仔细回顾我们的语言中,青色还往往带有冷色光感(亮光或反光):比如暗的海、年轻人的头发、色深光滑且带冷色调反光的自然界色彩。荷马史诗里说在“葡萄酒色”的大海里航行,并不是诗人眼神抱恙或者地中海真的曾呈现异象一片紫红,而是在两千多年的古希腊时期,古希腊语里这些冷暗色调还囫囵混合在一个笼统的称呼里,葡萄酒色的大海,是汹涌暗沉如同美酒泛着幽光的水色(下图)。如果稠暗幽冥的水光是古希腊语的葡萄酒色,那么冷暗沉郁而微有反光的就是古汉语的青了,所以中古以前的中国,蓝天、绿叶、晴光下微暗的云朵、光润的青年乌发都是青;这些用语经典籍记录在岁月洗礼下诞生了一种独特的古典美,加上文学往往有崇古的惯性,所以这些暧昧的色彩词汇仍然保存在各民族的文学语言里。比如直到今天,青天、青丝还是汉语文学词汇的一部分。
我们纵穿了数千年的历史,回到可追溯的上古,青的最初就是具有非花(没有鲜艳花纹斑块的素色)、非白(以及接近白的亮色)、非暖(接近红、黄色)、非黑(没有光泽的纯黑)、且有光泽五大特征的一个模糊色系总类(或者叫观感,因为这一色彩体系除了包含颜色的色相明度纯度这些色彩要素,还包含了肌理光感、花纹质感等其它非今天色彩学需要饱含的要素),囊括了从纯灰到棕黄、绿,蓝、蓝紫,以及有光泽青黑的一系列不同明度、纯度和色相的色彩,以及这些色彩的相互交融组合。到后期文明发展程度高,当人类的社会发展和生产、艺术活动需要逐渐明确细分色彩,而且需要把色彩的色相和材质光感等其它视觉效果区别开来的时候,对色彩的确切称呼要求才逐渐提升到日程上来。这时候上古笼统的色彩用语对应到生产生活中的精细度,就不够用了。这时候才出现各种明确的纯色的区分,其中纯冷色的蓝绿的完全区分往往稍晚(比如中文到近古的明清,高纯度的蓝和绿都还可以统称为翠,如翠鸟、点翠、翡翠,又如日语在很晚近时期蓝与绿还是一个词)。上中古青色往往指蓝和绿之间的颜色,并不是因为当时区分特别清晰,而恰恰是因为蓝、绿和蓝绿之间的专有颜色名词都还没有区分开来。在色彩名词和形容词发展的过程中,专业领域由于实际需要往往会先行发展细分,各种人造色越来越丰富,在相应领域就越来越有明确指代的需要,这样造成色彩用词不断扩大。就像同根民族在共同语言基础上发展出的不同方言一样,不同领域里对同一个色彩的文字词根、可能随着不同工种派生出有微弱差别的不同具体指向。比如刚才说到的明清时期纺织业里的青和瓷器的青、国画颜料中的青就不完全是一种青色。对于汉语的发展来说,色彩词汇的发展和今天命名口红新色号有些类似,从色彩单字加上具体类比物前缀,以求形容精确、细分到位。比入从红发展出大致的粉红、橙红,之后又出现玫瑰红、蜜桃红、豆沙红、姨妈红等各种不同可以把直男问瞎的微妙色彩。比如跨越两千多年的包括一大堆笼统色调的青瓷,当宋代发展出今天标志性的浅蓝绿色青瓷时,就需要用特别的“雨过天青”来形容的(下图,宋代雨过天青色汝窑青瓷)。92版《新白娘子传奇》小青的配色,应该就是取的这汝瓷的颜色。不过这种色彩,在明清服装工业上不叫青,而叫湖色或玉色。
时间变迁,对象变迁,青也在变迁。对应白蛇传说定型的年代,用于釉色的青、用于美术(包括青花彩绘)的矿物颜料的青、用于服装染织的植物染料的青、自然动物的青,四种青有关联,但不非一色。越是久远的产业,如染织、瓷釉,色彩词汇中保存着越久远的青的痕迹;更传统的农林渔猎所继承的“动物青 植物青”,直接继承着最初的自然遗产,保持着上古对含混冷灰色系的兼容度。又与天地五向五色的青最为对应,几乎完全兼容。可以看出动植物色的青是最古老、延续最久的青;也可以看出这五向五色世界观起源的久远。我们的祖先正是从大自然中吸取了这一色彩。所以在青这个大类色彩中,不但不同时代有差别,在不同领域里面也不一完全一样。对于青,不能笼统用“古人”这样概括几千年的说法。这也就是为什么修行五百年,出道五百年的小青色彩这么难以捉摸的原因。小青,一只幻化成人形的蛇,按这场寻青记此时的规则,得归源到动物中去寻找了。按刚才说的汉语色彩细分造词原则,在蛇类中,如果要表达竹叶青和翠青蛇那样的艳丽的颜色的话,是需要像它们名称一样,必须说清楚是“竹叶”一样的青色和绿翡“翠”那样的青,而不能直接单用这个青字的。小青既然直接就叫青而不是叶绿翠绿,摆明了小青不长这模样。那么如果单说青,动物的青是哪一种?单用青字形容色彩的动物不太多,除了青虫我们知道是绿色,青龙我们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颜色,还有一类动物。这些用青字的动物,今天听起名字来似乎都特别神奇,真身皆非凡物。比如为西王报信的青鸟,太上老君的坐骑青牛,成都还有个青羊区,名字来源于导管青羊宫,这个道观据说最早甚至可追溯到周朝。道教定型于汉代,作为汉民族自己的原生宗教,它所根植的文化萌芽和传说都相当古老。这些与道教传说有关的名字,很可能给我们保留了上古汉语的另一些色彩记录。鸟类的色彩太多变了,什么颜色都可能,所以青鸟的青没法作为标准讨论。另外两种动物,如果按今天汉语的理解,就特别奇怪——哪里有蓝绿色的牛或羊呢?我们今天往往以为这一定因为是仙物才拥有这神奇的颜色——但其实这恰恰符合刚才我们说的,早期色彩词义如同“葡萄酒色大海”一样的模糊。在那个“青的大时代”,只要没有明显花纹、不是白、黯黑、黄的各种灰度动物毛发,都可以叫青,甚至毛发润泽光泽度很好的接近黑色的深灰色、毛发发亮的牛羊,也可以叫青。所以,青牛青羊不过是灰黑毛发的牛羊(甚至可能是棕褐色),到今天还很常见。这点和英语的blue有类似,比如蓝猫(blue cat)并不是真的动画片里一样天蓝色的猫,而是区别于红棕到棕黄毛色的纯灰毛猫,可见各地都有这类色彩用语的遗存。而大众想象的美丽的爱情丘比特青鸟,虽然也可能是棕黄到蓝绿各种颜色,但有可能也就是一只素色的灰鸟。当青的概念在宋以后发展到到近古阶段,色彩体系已经逐步与今天接近,或者至少能大致对上轨了。这时,纯蓝、纯绿等高纯度冷色已经可以明确单列出来。当再用青用来指动物体色时,逐渐不再包括产生温暖绒感的哺乳动物毛发颜色,而集中在有鳞活硬壳、光滑表皮的鱼、虾、蛇、蟹、龟等动物身上——没错,都是冷血动物,而且是其中体表灰暗青冷的表面。这一趋势直保留到现在。就像虽然灰牛灰羊灰黑马还恨常见,但今天的汉语口语再叫青羊、青牛、青马就很不自然了,而对冷血动物的形容则保留了下来。由于这些动物本身的底色和肉色衬托,使得这一青色系还可以兼容一些棕黄(这点和远古的混沌的青继续保持一致,也和服装、瓷釉这两种历史久远的青对应)。比如市场上的青蟹、常用来类比的虾青色等;至于羽色鲜艳明确的鸟,就更明确的叫成翠鸟(刚才所说高纯度色单列,单蓝绿不分的产物)、绿鹦哥、蓝鹇、蓝孔雀,而不再笼统地称青了。当真有必要用在人这样的温血动物身上时,也只用在受伤之后的“淤青”这样的非常规、不健康的体表——很有意思的,伤口淤肿后这种不蓝不绿不红不紫、说不清道不明的颜色,刚好解释了早期青的含义。我们终于回到了文章开头的疑问。青的答案逐渐扩大又逐渐收敛,面对青的千变万化,我们如果要回答小青是什么颜色,必须收敛到她诞生的时代,以她出生所托的具体物种来明确青的对应。就从小青这个角色的来源和变化发展去捋一捋。青蛇这个角色的来源前身来自明末冯梦龙《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在继承前代传奇、传说的基础上,冯梦龙第一次撰写了和今天大致对应的完整故事,奠定了现代白蛇传的基本框架。但这个故事里并没有青蛇,却有一个相近的角色。对应今天小青的,并不是蛇,而是与白蛇结伴修仙游玩的一条“青鱼”。开头说了,后来的流行版出于与白蛇形象相配的需要,并按照当时流行文学小姐丫鬟戏的套路设定才改成了服侍辅佐正旦女主的丫鬟小妹青蛇(从青鱼到青蛇的最早阶段,青蛇化身的并不是女子,而是个爱慕白素贞的男人,和白蛇求偶不成又打斗不过,才变为女儿身,结为姐妹终身侍奉白蛇——是不是大跌眼镜,在今天的川剧中还保留着小青化身是男子的设定)。自然界中是有纯蓝纯绿色的鱼类的,但大多生活在远离中国本土的热带海洋中,白蛇传故事背景里四川到江南一带的长江流域的古代中国人肯定并不熟悉。冯梦龙本身就是苏州人,长期活动以苏嘉杭为中心的环太湖地带,为官区域北至丹徒(镇江 )、南至福建,一生都在华东腹地,而历代白蛇传民间戏曲故事流传的核心地区也是长三角区域。所以,当冯梦龙和他稍晚时代故事的发展们说起青鱼、青蛇时,很可能指的是长三角到华东地区常见的淡水鱼类和蛇类。所以这里的青鱼并不是虚写的色彩了,实际上,这青鱼就是我国自古一种常见淡水鱼类的专称,传统四大家鱼之一,也有叫螺蛳青的,长江一带广泛出产。这种淡水鱼能长得很大,许多钓鱼博主还专爱以钓到特大青鱼为荣,称为水中巨物,体量比翠青蛇这种体长不到一米的细蛇大得多,也难怪古人会觉得它能成精。
青蛇一说,直接改装于青鱼。也就是说最早的小青,是确指的一种特定的淡水鱼(今天的青鱼),而后来的小青,却未必是专指某种特定的蛇类,而是泛指一条和青鱼一样表皮的蛇。因此,新一代的2.0版的蛇体小青直接继承的就是青鱼的体色。晚明至今的四百多年来,青鱼的物种、名称和外表,始终都没有变过,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色谱指南。青鱼的青,指的就是它比一般鱼类暗灰稍带冷色调的体色,这里鱼的体表用青字形容,也很好的对应了刚才我们总结青的后期在动物中专用于形容冷血动物表皮灰暗青冷色调的含义。它没有花纹又有鳞光,完美符合“青”自古非花非白非暖非黑有光的五大要求。在中国国画的传统色系中,有种颜色就叫“蟹壳青”,如同蟹壳鱼背的色彩,很好的形容了青蛇青鱼体色。用现代汉语解释,可称为类似鱼背或螃蟹壳那样有光泽的青灰,可以略带棕黄底色或反光,但绝不是翡翠或绿松石般碧翠的艳丽皮肤;对应到服装上,可以是有一定丝织品光感、色彩可以从青灰到青黑色区间的素色衣服,也可以略带棕黄,但绝不是翠绿色或天蓝色的鲜亮衣服。今天很多人认为翠青蛇简称青蛇并认为就是小青,很可能是有了绿衣这个银幕角色形象之后倒推倒果为因的附会产物。否则在小青还穿蓝的京剧时代,人们就得寻找一条蓝色的蛇作为原型了。(下图左:清代蟹壳青釉色,但色彩比自然蟹壳稍艳,图中:大闸蟹。右:网上随便找的一种蛇类,只是用来示意体表色彩,并不表示品种。这里颜色比较接近,其实色彩从淡一点的近灰到这种暗灰绿色,都算蟹壳青)
在比冯梦龙更早的年代,相类白蛇传的故事渊源,成文的作品最早可追溯到唐代传奇。在这个时代的故事里,主要女性角色是只有一只孤单的白蛇的;青蛇原型的出现,刚才说了要明代之后,最早的白蛇青蛇故事是口头传说和文字传奇,并不涉及舞台表现的要求,把原来做玩伴同游的青鱼白蛇和求偶打斗的雄雌双蛇替换为小姐丫头,显然是按照元杂剧开始到明清戏曲小姐必配丫鬟的模式改装的流行搭配,就像《西厢记》里红娘对崔莺莺,《红楼梦》里紫鹃对黛玉,这是一种程式化的搭配(当然青蛇不完全是丫鬟,但在传统戏剧版本中很多角色作用和对应小姐的丫鬟是一致的)。在小说创作里叫“角色模板”,是当时市井文学的热销题材,就像红楼梦里贾母的“掰谎记”说的一样“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在这种角色模板之下,小姐和丫鬟的文学形象是相对的。而且由于小姐、主人往往属于闺门旦或正旦,按宋之后淡雅为上的美学和礼教要求,并不适合赋予过多体现女性的美艳,除了金、白、素、黛之类要么有礼仪身份象征,要么有含蓄淡泊寓意的色彩,必须体现贵族女子的含蓄淑雅,把不合礼教的一切暗含青春女性特征的色彩联想意向趋避开来。反而是丫鬟的角色由于不过多受礼教束缚,可以直接赋予了俏丽、活泼的形象,这样,在命名上就明显了出现了小姐、女主寓意素淡,丫鬟、女伴取色娇俏的趋向。但这种颜色,并不是直接的视觉安排,而是一种色彩背后隐喻的文学联想。如同红娘和紫鹃的“红”与“紫”,娘红在哪里?鹃怎么紫法?所以小青角色的“青”,明显有源于为与白娘子的“白”相对的设置,而不是出于给定明确的色彩实指,而是是一种语言美感追求,出自文学对仗与审美意象而设的“虚色”。除了白与青在角色形象上的文学寓意,白蛇与青蛇的设定,还有有浓重的道教世界观的意味。从明面上看,这是一个融合明清民间日盛的佛教文化和戏曲评弹文艺欣赏习惯的书生小姐喜结良缘、功名圆满的故事。但从故事的基底看,有不少道教背景。故事的整理定型者冯梦龙本身是就是著名理学家,笔下所写有大量道文化背景并不奇怪。据学者考证,仅《三言》中涉及道教修仙题材的就有40多篇。白蛇传也不例外,修炼成精下凡的故事就是典型的道文化故事桥段。只是在发展过程中,与许多中国民间故事一样在流传版本中变得佛道不分。白与青的一对设定。因此这里的青色白色,除了刚才说的小姐丫鬟的命名的呼应,更是阴阳、冷暖的对映,隐含着道家太极混沌二元统一观念的潜在体现。
随着这个故事的传播,在此后民间流行版中,道观念减弱,佛教观念引入。同时青白二元对立逐渐与小姐丫鬟戏的角色模板结合进来。说唱戏曲等艺术加入进来,特别是戏剧的角色视觉形象的传达表现明确的服化色彩,戏剧舞台的介入使得小青的色彩时代开始了。这时候青是什么颜色,才回到了我们开头,需要细究的问题了。
追溯到这里,我们已经知道了:
1、青是远古汉语色彩混沌未分时的产物和孑遗。初期广泛形容一系列自然与生活中的冷色系与未命名细分的中间色调。在后期这一系列色彩才随着社会生产生活发展不断发展、分化、细化。
2、青不但是生活与自然中的实际色,更是一种观念色。在远古华夏先民的原始信仰中,还是宇宙观的一部分,青与白天地象征的正色之二,是两相对立又相辅相成的矛盾统一体。
3、青与白的角色设定,也与当时流行小说戏文的角色模板和命名规则息息相关,是当时流行文化的程式化惯例,角色模块。其颜色设定,既诞生于创作者的自然现实背景,也是非有形意向的文学审美需要。是实指,也是虚指。
4、 白蛇传故事表面讲佛教禅宗,背后则有很深的道教文化渊源。白蛇青蛇中青与白概念的引入,本身就是典型的道教的元素。道家的寓意阴阳的观念色彩与大众小姐丫鬟戏的文学色彩形象始终是这故事里一暗一明的两条线。
5、针对文本本身,在小青所托指的自然生物上,先是青鱼,后是青蛇。她的自然色彩,不会是形容服装、翠玉、工艺品等的青,而是形容素面无花纹的蟹、鱼、蛇等冷血动物体表的暗青灰光泽。
因此,结论:小青她不是颜料喷涂,因而不是蓝;她没有指定为某种特别鲜艳的蛇类品种,所以也不是绿;她如果再早问世两千年,倒有可能是深灰近黑而漆光瓦亮的蛇,但它所设定对应的自然生物的直接来源是长江流域常见的青鱼或同样区域类似体色的普通蛇类,在她角色所设定的文化与自然环境里,只能是特指带鳞、带壳,光滑冰冷的冷血动物冷灰反光体色的“青”。小青应该是一条和青鱼同色系,表面暗灰略带冷色调反光的有鳞蛇。
但当我们能够回答小青是什么颜色,该穿什么衣服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个答案比起追溯的过程,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文艺舞台当然有艺术家选择更具表现力、更有形象感和记忆点的舞台美术自由。但在这个两千多年起承转合里,我们已经发现群体的记忆是多不可靠。小青的色彩,既是一个语言学上的变迁变化,又是一个典型的文因(又译模因,迷因,英文为“meme”)更替的过程。新的概念和指代产生、强化、增殖、之后集体替代旧的文化记忆和概念,只留下草蛇灰线的一点线索,伏延千年。大众的记忆就是这么被逐渐颠覆的,言之凿凿,却对同一件事物的认知和概念来来去去,更迭替换。我们考察文化来源,特别是延续时间特别久远的共同记忆时,需要配上格外的小心。我们还意识到,中国文学文字美和修辞的要求对故事叙述的影响是强大的。无论是色彩名词形容词的诞生和演变发展,还是白蛇青蛇故事的流传过程,都能发现中国的文学传统、文字惯性和背后的宇宙认识观在这个经典角色产生、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作用。经过四百多年的流传变换,这个经典的小姐、丫鬟、书生的角色模板不断发展、丰满、变换,一代代重新演绎,最终统一到我们今天熟悉的经典三元人物剧情。青蛇白蛇如今已经宛如羊脂白玉对翡翠绿彩,成为了我们民族审美记忆中的一个经典形象,早已忘却了先前的来源。现代以来平等思想的普及,人们日益关注起这个故事中唯一一个爱恨皆不出于己,不为规矩只为情义,为他人抛洒热血热泪的小角色。新的文化日渐给予给小青更多的关注,用普通人的心事辛酸重构她的初衷、不解与领悟,想象她的爱、恨和成长,也最终使这个古典文学版本里的配角,最终成为故事里最受观众喜爱的角色之一,可以说五百年修炼,五百年入世,到今天小青的人格和心灵才第一次完整了。这也是徐克版开启性的重大意义,最终促成了小青这个充满人性光辉的经典文化形象。回想起来了吗?前面说过,在五方五色和道家源头的古华夏人原始世界观里,和现在理解并不一样,白的反面不是黑,红的反面才是黑。白象征纯净、光明,它的反面是混沌、冷暗,这就是青。青白如两只力量,在天地宇宙相旋相转。没错,如同纠缠的青白双蛇——这就是阴阳。于是我们一开始回顾过的那个“青色的大时代“如同万色喷涌,一下涌入了太极两仪的另一侧循环。在那个天地初蒙的时代,与白相对的,应该是糅合了棕灰蓝绿紫的多元色彩。而青的多元包容,揭示了中国人并非非黑即白的世界观,宇宙万物的和谐含元一体。太极的阴阳并不是单纯黑白的。在中国人的文化观里,青与白是自古的一对,而不是白与黑。青与白,是暗与明、深与浅、冷与暖,淡与彩,归一与多元的统一。最后,我们依照青色诞生的混沌时代,将远古流传的四灵第一次赋彩重生。红与黑,白与青。青是什么?非花、非白、非暖、非黑而有光彩——东方青龙身披霞衣。在现实生物的世界里,小青是青灰的,但中国人文化起源的那个混沌大开的世界里,小青是涌动的彩色的。也许,就是应当回到我们民族色彩的最初。一个身披棕灰蓝绿紫五彩霞衣的小青,才是那个饱含着久远历史信息和动人力量的姑娘最美的化身。我们看到自然现实是如何影响了中国文学,而中国文学又是如何再造了一个内心的宇宙和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