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汪曾祺学功夫
今天这个话题的念头，是我走在上班的路上猛然想到的。
街道上是一如往日的样子：有四下疯狂飞钻的快递小哥，也有悠然慢步的垂垂老者，还有被压堵在路上急得冒火狂按喇叭的司机……
行道树上才挂上硬币大小的树叶，一片嫩黄，只往树梢上染了一层清淡的绿色，还远不足以形成树荫。清晨的阳光斜洒过来，泛起一片片闪动的亮色。
拐角的一个小空地上，几个早起的大妈们在健身——艰难地扭着广场舞，简易音响声音很大，但音质很差，远远听去，就像有人拿了木槌在一大块铁皮上狠砸发出来的声音一样：“叮叮叮，咣咣咣，……”没有什么美感，充其量就是打个节奏而已；跟我们平时要唱歌，没有伴奏，就在桌子上敲鼓点差不多。
店铺也都才开门，早到的员工正在擦擦洗洗地搞卫生，脸上是一如平常的表情：不紧不慢，不喜不忧。
——一切皆如平常模样。
前几天，我听了刘震云的演讲。他讲了影响他一生的是三个人：一个是他的舅舅，大个子，赶马车的——是他们村走出去最远的人，可以远达县城。这个舅舅告诉他：“要想有出息，就要走出去。”第二个人是他的另一个舅舅，刘麻子——木匠。木匠舅舅告诉他，“要做好一件事情，最主要的是喜欢做！”第三个人是他的外婆，一个个头仅有一米五的瘦小农村老太婆。外婆在他们村方圆四十里是出名的“头把镰”，外婆教给他的人生秘诀是：“把别人直腰的时间也拿来割麦子——你直一次腰，就能直两次腰，也能直二十次腰。”
影响刘震云的，就是他生活里的身边的平常人。——或者说，刘震云注意到了自己身边的平常的人和平常的事。
最近我读了几位大家的文章：梁实秋，胡适，冯骥才，刘亮程等。脑子里突然一亮：“大家”都是在“平常”两个字上弄功夫！
在这个方面，汪曾祺应该是一个代表。
语言功夫。汪曾祺先生的语言功夫，理论家评为“语言朴素无华、精练明快”。“清亮亮”、“滑溜溜”、“格挣挣”等口语化的词汇，短而精的对话，让他的描述效果和笔下的人物性格有很不一样的感觉。
比如他的小说《受戒》的语言，又能含蓄而富有诗意。结尾处的景物描写：“英子跳到中舱，两支浆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芦花才吐新穗……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发着银光……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飞远了”，意象的组合点到为止，犹如一幅任意挥洒而又结构飘逸的图画。用“芦花才吐新穗”象征明海与小英子朦胧的爱情；“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则是对少男少女美好爱情的曲折描绘；水鸟扑鲁鲁飞远，则表现了人物表白爱情后心情的放飞。
这样的语言叫你有一种看不出说不出但却很受用的美感：都是平常字词，但被揉成碎短句，富有节奏，但宜于诵读。——嚼起来很筋道很有味道，又有一种自来生的亲近感。
汪曾祺先生说，“你的语言要像书信一样。”这就是一种功夫，书信语言就有一种天然的贴近感。
化脏为净功夫。《大淖记事》是汪曾祺以故乡高邮为背景创作的乡土系列小说之一，洋溢着和谐清新之美，还有健康美丽的人性。
“……过了炕房和浆坊，就都是田畴麦垅，牛棚水车，人家的墙上贴着黑黄色的牛屎粑粑，——牛粪和水，拍成饼状，直径半尺，整齐地贴在墙上晾干，作燃料，已经完全是农村的景色了。”
这是真真正正的乡村景色：有自然的幽静，也有“牛屎粑粑”。“牛屎粑粑”没有让人觉得“臭气熏天”，反而给人生活真实的感觉。
“这里人家的婚嫁极少明媒正娶，花轿吹鼓手是挣不着他们的钱的。媳妇，多是自己跑来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他们在男女关系上是比较随便的。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个媳妇，在丈夫之外，再“靠”一个，不是稀奇事。这里的女人和男人好，还是恼，只有一个标准：情愿。有的姑娘、媳妇相与了一个男人，自然也跟他要钱买花戴，但是有的不但不要他们的钱，反而把钱给他花，叫做“倒贴”。”
在任何地方，大淖这地方都该被斥为“风气不好”，是要挨批的。可是，在汪曾祺先生的笔下，你觉得这就是这里人都接受的“自然存在”。——大淖真实的生活之美。
让脏的东西干净，让臭的东西清香，让丑的东西纯美。——这是汪曾祺先生深厚的内功。
在平常里寻找“亮点”。汪曾祺先生的文章，多是写生活里的琐碎，少有那些“家国情怀”和“凌云壮志”，我觉得他最耐读的散文，就是他被下放时候，在果园打农药、看水，和画马铃薯等等的那些文章。
这样枯燥乏味，中国老百姓祖祖辈辈都在做的机械农活，在他的笔下成了流淌的诗，轻快的歌，和跃动的画。——这就是大作家才有的功夫：不猎奇，就是抓身边的熟悉的东西来写。
用平常心，看平常事，写出不平常的味道。——跟汪曾祺先生学功夫。
（作者简介:陈启,陕西西安户县人。文风力求散淡、干净、质朴。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酸汤挂面》、《一件棉袄》《吃搅团》等发表于《教师报》。诗歌《船夫之歌》《向往北方》等发表于文学陕军。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语文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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